“你——哭了?”
肖景行错愕地说,像一抬由于太过复杂的if前置条件,运行迟缓的计算机,滞了片刻,似乎才接收到林静哭泣的事实,又好似天资聪颖却缺乏经验的职场新锐,在商业谈判中遭遇意料不到的突发情况,然后有些懵了。
“怎么了?”他迫切地想要从对方手中获取更多信息。略微昏暗的车内,肖景行伸出手,捧起林静的脸,用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可下一秒又有澄新的泪不断滚落,炮烙般印在他的手背上。
林静不想搭理他,她撇过头,甚至也不想见到他,肖景行任由她转过脸,手滑下去搂过她的肩。
“怎么了?”他凑近了一点,耐心地再次询问,见林静不回答,又开始小心地试探。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他低声问。
“”林静抿着唇,不回答。
肖景行皱眉望着她,只得继续猜测。
“很疼吗?”他的声音放得更轻,好似说话响点,林静就会碎了,“我弄疼你了?”
撩开林静黏在脸上的头发,肖景行想去抱她,但林静的手抵在他的肩上,是拒绝的意思。
“你怎么可以这样?”林静终于开了口,第一句话说得飞快,声音却像开启水坝的阀门。她的眼泪霎那淌下,两只泉眼般不停地往下涌。
“怎么、可以这样?她重复。
过于充沛的泪水阻碍了她的表达。她嘴唇蠕动着想要抒发什么,却期期艾艾地抓不住重点。哽咽将每句声势壮大的质问都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符号,她像个因为渗水而一顿一顿的发条玩偶,将本该凝重的氛围衬托得有些滑稽。
但肖景行没有笑。他薄薄的嘴唇紧绷成一条线,认真地注视着那些眼泪,好似他的客户刚递交了一难以理解的需求表,而他在安静地分析着。
“林静。”他注视着她,上身更加前倾,方才想要拥抱的手在被拒绝后,顺势搭在林静的手上。
“慢慢来。”他安慰她。
“告诉我你对我有哪些不满。你不需要急,林静。深呼吸好吗?这会帮助你的情绪平静下来——你可以放心,我会很专注地听,然后我们解决它”他小心而缓慢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哭”
他的眼神落在她强忍的、颤抖的嘴唇上,柔声说:“或者我也可以等你哭完,你觉得哪个更好?”
“我,不知道”这种来势汹汹的关心让林静的情绪更加失控,她的胸腔含着一团急于发泄的火,肿胀的咽喉却在诉诸于言时,让它化成了水,从眼睛里流出来,成为更多的泪,落在肖景行递来的抽纸上。
在她用完后,他又无缝递上下一张,然后拾起她膝上那个半湿不干的纸团,装进他自己准备的小袋子里。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好似大水冲不转的沉稳山石,而林静看似流不完的眼泪,在几分钟后也终于告罄。
“你好点了吗?”肖景行问。
她的手里攥着几乎干燥的纸巾,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像是忽而刮过的一道风,当你感知到它时,便已经走了。
但一个简单的眼神却已经足够让肖景行明白,她在想什么了: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但仍然防御性地拒绝跟他对话。
于是他的手指虚虚地爬上林静的肩膀,像是两朵吹落的雪,在没等到她的反对后,滑到腰际,在她的惊呼中将她一把举过来,越过碍事的中控台,放到自己腿上,然后挑起她手中的纸团扔进垃圾袋里。
“林静。”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含着微不可察的叹息。
林静克制不住地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个惹她生气和流泪,却又不断地试图宽慰她的人,她从拥抱中吸取他的体温,弥补失去的能量,然后在几个呼吸后松手,鼓起勇气凝视他。
肖景行坦然地接受她的凝视,嘴角弯起轻微的弧度,“现在,可以说了吗?”
“你不可以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仍是含着怒的,但长时间的哭泣让她疲惫,声音也跟着软下来。
“好,”肖景行从善如流,“但我需要知道,你指得是我刚才的语气,还是现在得语气,以及你讨厌的到底时怎样的语气,这样——”
他真诚地说:“我才可以成功地避免同样的错误。”
这种过于好的态度甚至让林静以为他在嘲讽她。林静端详着他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出一些破绽,但没有,这让她像个仗着长辈宠爱,无理取闹的小孩,而她跟肖景行一样大。叁十多岁的年纪和曾经的婚姻经验,不论如何都应该让她在感情问题上的成熟了。
“是刚才”她感到难堪又无力,“你刚才的语气像是在公司里,跟下属谈项目。”
“我有吗?”肖景行挑眉。
“有。”
“好吧,”他似乎仍有些迷惑,却并没有纠结,“那还有呢?我惹你生气的原因还有什么?”他顺从地问。明明是很体贴的话,却让林静觉得不太舒服,好似哪怕是认错,他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导者,控制着谈话的节奏,但她又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厌烦的理由。
“首先当我说不行的时候,”她回忆着方才的场景,泪意又涌上眼眶,她有些哽咽,却强迫自己压下情绪,学着他的样子保持理智,“就是不行。我说不行,你就不能扒我衣服,这是强迫,而且万一真的有人看到了怎么办,你凭什么说不会?”
“因为这辆车的前挡风玻璃贴的是单向膜,外面的人是看不到里面的,所以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人看到你,”肖景行解释道,“我不会让别人看你。”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她不甘示弱地反问,然后再次强调,“还有哪怕有单向膜,你也不可以扒我衣服,因为我不同意。”
她有些倔强地直视肖景行,态度难得的强硬,而他的睫毛难得心虚地颤着,好似两只慌不择路的蝶。
“好吧这的确是我的问题,”半晌,他干巴巴地承认错误,“我道歉。”
林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是想让我说那叁个字吗?”
“”
“好吧,对不起。”他说,就好像在吞咽最讨厌的食物,却偏偏被父母要求必须细嚼慢咽的小孩子。
他拧眉为自己打补,“但我没想把你弄哭,我低估了你害怕的程度。”
“什么叫你低估了我的害怕程度?!”林静原本快要熄灭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着了,因为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充满着傲慢的不可理喻。
“问题不在于高估低估,而是你根本没资格做出这种估计。当我说不,你就应该停止。还是说正因为你估计出,我可以承受这种害怕,哪怕我不喜欢,你也要去做,为什么?”她越说越生气,原本模糊的愤怒在近乎直觉般的质问中,终于清晰起来,她只顿了一下,然后就得出了答案,“你在惩罚我吗?因为你觉得我做得不对,所以你故意要让我害怕,让我恐惧,然后再教育我,好让我乖乖服从你的统治吗?
“当然不是。”他本能地否决这种尖锐的论断。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知道你去找苏茉的时候,我非常地担心你,”他有些艰难地说出了这个词,接下来语速飞快地企图说服林静,“你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完全想不出你会做出什么,我一路上开车过来想了无数种近乎荒谬的可能性,有好的有坏的,这让我大概有些急躁,慌乱,或者、可能、还有一点害怕?反正”
他的语速微滞,然后近乎粗鲁地打断他罕见的词汇匮乏,“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过这种情绪,所以我希望你以后想做什么事,都能够提前知会我一声,与此同时我也非常担心你的伤势,我需要立刻验证我的猜想,而你一直在反抗我,拒绝我,好吧,我的确下意识地使用了一些谈判技巧,但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直说,或者哪怕委婉一些,你都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
他直勾勾地盯着林静,在她想要反驳当口,一针见血地戳破她的心思,“或者阴奉阳违——你会理解我的理智,但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由于你知道我会反对,只会把自己隐藏地更好,企图瞒天过海,不要被我发现,可是你绝对还是会重蹈覆辙,因为你就是这么情绪化,难道不是吗?”
“我情绪化?”林静差点被气笑了,“难道你当初打俞泽远的时候,就很理智吗?”
“这不一样。”肖景行冷冷地说。
“哪里不一样?”
“因为我这属于正当防卫。”
“如果你下手太重,防卫过度也是会进监狱的。”
“然而显然我并没有进监狱,我是有分寸的对他下手。”
“那么我也是有分寸的对她下手。”她不甘示弱地迅速接口,对此肖景行扬了一下眉毛,眼瞳里满是怀疑。这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因为从说理滑落为谁的辩论技巧更高,而停歇了几秒。他组合出了证明她在说谎的逻辑链,企图让对话重获意义,而林静却抢先了一步。
“你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理性是有百分比的,是一种虽然可以被启蒙但每个人上限不同的天赋吗?”她的声音蓦地变得很低落。
“是的”肖景行有些迟疑地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其实你刚才说得对,我就是很情绪化,我承认这一点,”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近乎自暴自弃地说,“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是个人,所以我会情绪化,会冲动,会跟她打架,可能这种处理方式不完美,没意义,但这又什么不对的吗?如果我喜欢你,就是不可能时刻理智的,而我所有的不理智,”
她突然用双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她凑得很近,近到肖景行可以看清她分明的睫毛,眼尾处细细的纹路,眼瞳中明亮却忧伤的光,还有热度,源源不断的热度顺着大腿和掌心袭向他。他像是行走在夏日的柏油马路上,避无可避。
“别说了,”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这个姿势有多暧昧,垂下眼睛,肖景行有些不敢看她,“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但林静仍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这已经是我喜欢你的同时,能思考得极限了,我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办法,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但是我被你迷昏了头脑,然后做了些傻事,并且我以后可能还会再次犯傻——”
“林静,”肖景行的气息已经有些乱了,“你别说了。”
“因为我非常喜欢你,”林静全然不顾地说了下去,搂着肖景行的脖子,她的下巴搁在肖景行的肩膀上,嘴唇贴着他的脖子,“所以”
“这真的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她知道他不喜欢情绪化,可这真的已经是她的极限。
她的声音很轻,这场声势浩大的争吵,由她挑起,结尾却已她近乎失败的示弱告终。她仍然委屈,却无能为力。
一鼓作气地把心里话都说完,她终是舒了一口气,松开手臂看他,却发现肖景行的眼睛闭着,胸膛像被风撩过的海浪一般起伏。
“怎么了?”林静迟钝地问。
肖景行的睫毛抖了两下,半掀起一点黑来,却不看她。
“林静,我硬了。”
他靠在椅背上,他连声音都是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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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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