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没有回答,晏知抬头,见他呆呆的,便道:晚上肯定不回去了吧?跟兄长一起睡?
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晏知叹了一声。
用雪把冻伤的地方都搓热了,才敢用毯子把扶游裹起来,晏知把姜汤递给他,让他慢慢喝,然后出去一趟。
廊下,晏知对侍从道:明天一早给家里传信,知会几个世家,一起上奏折。
侍从迟疑道:公子,是不是太急了一些,万一陛下那边不肯放人
先帝还在的时候,以刘家为首,世家不也硬逼着先帝不纳妃嫔,专宠刘太后?陛下和西南王还都是冷宫宫女生的,世家已经在立皇后的事情上被陛下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件事情还要退让?再退,世家就真的退无可退了。
晏知回头,看了一眼房里:扶游再不出宫,人都要被折磨死了。
他低声道:原以为刘太后与刘将军荒唐,没想到陛下才是最刚愎自用的那个,如此下去,我看世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侍从连忙打断他的话:公子慎言。
晏知甩袖回房,扶游已经把姜汤喝完了。
他缓了缓神色,把汤碗接过来,放在一边。他试了试扶游的额头,扶他躺下:发了汗就行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扶游安安静静的,拽着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晏知坐在床边,帮他掖好被子,拍拍他,唱起两个人年少时对过的诗,哄他睡觉,
*
翌日清晨,崔直推开养居殿殿门。
名为怀玉的小倌抱着腿靠在门边,察觉到有人进来,迅速清醒过来,站起来了。
他迎上前,轻声问道:公公,我可以走了吗?
崔直抬头看看台阶上,皇帝就在上边批折子,折子批了两三堆,一晚上都没动过。
他叹了口气,对怀玉道:行了,你回去休息吧,这儿本来也没你什么事。
是,小的告退。
崔直小心翼翼地上前,往香炉里重新添了一点安神香,然后将皇帝手边的茶水换成热的。
茶盏磕碰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秦钩才抬起头。
他望向殿外,说了一句:天亮了。
崔直低头:是,陛下,天亮了。
秦钩把手里的竹简往边上一丢:让人来抬下去。
崔直还没回话,他掷出去的竹简砸在奏折堆上,哗啦一声,小山一样的奏折全部垮塌。
崔直连忙上前收拾,秦钩瞥了一眼,良久,却问:人没回来?
崔直当然知道皇帝说的是谁,思忖着,答道:陛下,昨夜都那么晚了,养居殿和凤仪宫离得也不近,扶公子跑过去,冻得不行,所以就在凤仪宫睡了一夜。
嗯。秦钩顿了顿,你拿点东西,去凤仪宫。
崔直连忙道:陛下恕罪,老奴想说一句实话,这个冬天以来,您林林总总也送了扶公子不少东西了,偏殿都堆满了。可是那些东西,扶公子就没看过,扶公子不想要这些。扶公子同陛下都这么多年了,老奴陪着的时候,也有一年多了,陛下就听老奴一句劝,去凤仪宫,跟扶公子好好地说句话,比什么都好。
秦钩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去凤仪宫,把东西给那个小倌,就说是赏他的。
崔直脸色一变,可是看见秦钩的模样,也不敢再说,只能下去了。
体谅怀玉在门边蹲了一夜,崔直也让人给他挑了一些好东西。
送去凤仪宫的时候,扶游已经起来了,他抱着手炉,坐在走廊上晒太阳。
这是崔直第二次见到他这副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清澈透明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羽化登仙。
崔直心中一惊,所幸这时候,晏知从房里走出来,要给他换个手炉,才暂时把他留住了。
崔直让人把东西送去偏殿,自己则留在庭院里。
扶游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回到养居殿的时候,崔直也是这样禀报的。
老奴送东西给怀玉公子的时候,扶公子没什么反应。
秦钩没有说话,只是这天入夜的时候,又让崔直去凤仪宫请人。
一连几日,怀玉日日前往养居殿。
崔直也日日回禀:扶公子看起来并不在乎。
*
除夕一过,慢慢地就开了春。
马上就是采诗的季节了,晏知对扶游说,让他放心,事情他已经安排好了。
扶游朝他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谢谢兄长。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色白得像透明,只有一双眼睛还漆黑。
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秦钩也不让他回养居殿拿东西,他穿着晏知的衣裳,宽大了许多。
他的书箱还在养居殿,也不能回去拿。
晏知陪着扶游在凤仪宫附近散步的时候,扶游瞧见明镜湖旁边的柳树新抽了枝,便挑了个好天气,折一些柳枝,洗净晒干,自己坐在柳荫下的石头上编书箱。
日光透过枝叶,照在扶游面上,他低着头,专注认真。
忽然,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喊了一声:怀玉公子。
扶游回头,便看见怀玉站在他身后。
他近来好像得了不少东西,衣着也华贵不少。
扶游疑惑地看着他,朝侍从摆了摆手,让他们不用担心。
怀玉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扶游点点头: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你也快点走吧,西南王把你送进来,应该也可以把你带走吧?你也快点走吧。
你是个好人。怀玉撑着头,朝他笑了笑,好看的桃花眼弯了弯,不过你也是个小呆子。
他反问扶游:我怎么走得了?
扶游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但还是说:你想跟我一起走吗?要不然我带你一起走吧?
怀玉失笑,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还真是个小呆子,你以为你自己就走得了吗?
扶游疑惑道:为什么走不了?兄长已经在安排了,秦钩早就不管我了。
你是指,皇后这几日让世家上奏折?还有陛下这几日都没有再派人来找你?
扶游点头:嗯。
小呆子。怀玉笑叹一声,搂住他的肩膀,可是陛下爱你啊。
扶游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理解不了这句话。
他爱你,可是他自己也不懂得。世家给他上奏折,还有刘太后那边剩下的人给他上奏折,他全都假装没看见。有贵人在帮你,可是他全都不看啊。
那怎么办?
你自己告诉他。
我已经告诉过他很多次了。
怀玉捧住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不要用说的,他会假装听不见。捏住他的命脉,用你的行动告诉他,他不让你出宫,你就换个更决绝的手段出宫。等一下上来之后,你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出宫,记住了吗?
话音刚落,扶游还没来得及反应,怀玉一推他,扑通一声,扶游掉进湖里。
扶游在掉进水里的时候,才忽然清醒过来。
他以为怀玉会教他什么有用的法子呢,原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秦钩又不喜欢他,每次他受伤,秦钩不是发火就是冷嘲热讽,这招对他又没用。
岸上,侍从们乱作一团,怀玉回头,只见秦钩从宫墙那边冲过来,跳进水里。
第17章 出逃
17
开春的湖水还有点凉。
扶游闭着眼睛往水里沉,想着反正岸上那么多人,不会教他淹死的。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拽了回来。
岸上一堆侍从在喊陛下,还有一堆侍从也下了水。
哗啦一声,秦钩抱着扶游,从水里出来了。
岸上的侍从先把扶游接过去,然后要去扶秦钩,秦钩自己撑着手就上了岸。
他推开侍从,扑上前去抱住扶游,掐了掐他的人中,头也不回:把那个小倌打死。
衣上发上水珠滴落,在地上晕出一大片水渍。
秦钩把扶游抱在怀里,面上神色,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紧张与慌乱。
扶游?扶游?
可是扶游面上没有一丝血色,秦钩抱着他,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具白骨,他太瘦了,比先前养居殿不欢而散又瘦了太多。
这阵子,秦钩死撑着不理他,只是让崔直去凤仪宫给怀玉送东西,偶尔装作不在意,听崔直说上一两句有关扶游的事情。
他以为就跟前几次吵闹一样,过一阵子就好了。
侍从们四处奔走,跑去喊太医,跑回养居殿做准备。
秦钩把扶游平放在地上,双掌交叠,按压他的胸口。
好半晌,扶游咳嗽出声,吐了两口水出来,秦钩的语气更加着急:扶游?
扶游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秦钩的表情,目光越过他身边,落在怀玉脸上,怀玉被两个侍卫押着,跪在地上,朝他点了点头。
扶游眼珠一转,原本还茫然的目光重新落在秦钩面上。
秦钩抱着他,想用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水,却越擦越湿。
扶游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我要出宫采诗,还有,放了怀玉。
他擅作主张,多添了一句话。
秦钩只听了后面一句,这时候不愿意计较,反正以后有的是时候算账。于是他挥了挥手,让侍卫放人。
至于出宫采诗,这话扶游说过无数遍了,秦钩顿了一下,显然不愿意答应。
扶游目光坚定:我走不了,我的魂魄走得了,总有一种死法
秦钩一把抱住他,冰冷得如同毒蛇一般的脸颊贴着他:出宫,好,出宫。
他要把扶游抱起来:先回去,你怎么会
扶游却推开他的手:你会骗人,你发誓。
秦钩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只道:好,好,我发誓。
他举起右手:我发誓,三天之后,就放你出宫采诗,否则我不得好死。
他没知觉地就红了眼睛,只是面上还都是水,看不出别的什么。
*
扶游被秦钩抱回养居殿,换了干净衣裳,太医来给他看诊。
秦钩就一身湿漉漉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没有人敢喊他。
太医给扶游开了点安神的药和补药,就退下去了。
秦钩挥手屏退侍从,随手拿起刚才扶游擦过脸的巾子,抹了把脸。
他已经恢复以往乖戾的模样了。
那个小倌推你的?为什么和他混在一起?
不关他的事。扶游也板起脸,你刚刚发过誓了。
我记得。秦钩丢开巾子,要坐到他身边,却发现自己身上还是湿的,要扣住他的手腕,伸出去的手掌却在空中握了一下。
他平复语气:他是西南王送进宫的,是西南王的探子,你别听他鼓动。
扶游神色淡淡:可西南王不会跟我一个小小的采诗官过不去的。
更别提他这个采诗官还被当众羞辱过,被秦钩当众承认用他做了三年的挡箭牌。
这样随意的对待,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一个重要角色。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
秦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一变。
这是他亲手缔造的保护。
扶游想了想,又道:你发过誓了。
我知道。秦钩忍不住又提高音量,你想出宫,行。你自己想好了,万一出了宫被西南王派人杀了,我绝不救你。
扶游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秦钩恼火,可是看见他的模样,也没有话可说,站起身,盯着他瞧了许久。
或许是希望他快点反悔。
但是扶游神色不变,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秦钩收回目光:你过来,我给你写手谕。
他身上湿透,坐在案前,水滴落在绢帛上,晕开墨迹。
写废了两三张绢帛,最后才写成一份手谕,盖上印玺。
扶游仔细看了一遍,秦钩又道:被野兽吃了也别喊我,我不管。
扶游把手谕收起来,点了点头:嗯。
他行过礼,转身离开,去偏殿拿自己的旧书箱。
他走之后,秦钩又传召了暗卫。
三日后,在城外,扮成西南王的人,把扶游吓回来。他胆子小,很容易就被吓回来了。秦钩的语气里透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无奈,别伤着他。
秦钩看到了,这阵子,和晏知交好的世家、刘太后那边残存的几个人,都在上折子,让他放扶游出宫。
他不知道扶游什么时候跟这么多人结了善缘,他也瞧不上这些人。
最后放走扶游的只能是他,扶游只能承他的情。
至于扶游走了没多久就自己跑回来,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小黄雀没这个胆子,飞出去不到半天就会飞回来的。
这时,扶游正好抱着自己的旧书箱,跑出养居殿。
*
扶游回了凤仪宫,把手谕给晏知看了。
晏知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现在高兴了?以后别说傻话了。
扶游脸上才有了点笑意:高兴了。
这天傍晚吃晚饭前,扶游又悄悄去了一趟凤仪宫的偏殿。
怀玉住在这里。
扶游走上前:多谢你啊,你的办法还挺有用的。
怀玉撑着头:嗯,不客气。皇后和刘太后只晓得朝政,他们以为你要做采诗官,是朝政上的事。其实是感情的事情。
你想跟我一起走吗?宫里
怀玉撑着头的手指点了点腮帮子,淡淡道:我走不了啦,西南王要我给他传递消息,陛下又要我给西南王传递假消息,我走不了的。小呆子,你走就行了,你是宫里唯一一个好人,你不该留在这里。
分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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