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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此言出自《道德经》篇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体现了道家无为而治,无为则无不治的思想。
    有秦一来,历汉、三国、两晋等数十朝至今,独汉初行此政,韬光养晦,以出世为入世,以无为而有为,政不出房闼,而天下宴然,是有文景之治。而自此武帝以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贤才治天下,尚行君臣共治,至先朝□□废丞相,设内阁,又当朝□□废内阁,罢三省,太宗设军机,六部九卿直听皇命,其大臣跪受笔录,无有谏言,天下俱握一家之手。
    岁岁科举,求贤若渴,却令得满朝俱是一家之奴才,为臣者反不如奴。何其哀哉!何其用也!
    两朝盛世,空为泡影,胡不见其飞短即逝,民生益蔽,陡转急下?先帝放政,她父亲擅权十数年,纵然贪求无度,受尽世人唾骂,却令得臣子有臣子风骨,民众有民众尊严。
    一朝身死,旧风复辟,又一朝家奴天下。
    她却如何与当今的天子,论讨这“不尚贤”的问题?
    自许久以来,她就少有情绪过多波动的时候,而今想来,却一腔愤懑涌满了心田,险些难以克制。
    “此题不好。”她借话遮掩,“当类大同,为目的,难为手段。”
    料不到他轻轻挑眉,淡问:“卿不知文景?”
    她顿了一下,才想自己先时说过不通朝政,此时竟挖了坑给自己跳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顺路往下走了,因不急不缓的回他:“文景之治,上无为,而下有为,行查举,举孝廉,为上者并非不重贤能,反之,广纳人材,任用贤明。”
    他犹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又问:“卿何解‘尚’?”
    “尊,崇也。”
    “何不为‘过’耶?”他问,观她面色微凝,折扇便在掌心一合,一下一下拍着掌心道:“过犹不及,过尚,过贵,是以人争,是以有盗。”
    她向来有思辨之能,因未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是言‘不可见欲’,不可则无,又何以过曲之?”
    “这是矫枉过正了。”他笑,不再随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而以一派随意的姿态同她辩论,“你读下文,无为则无不治,其落点犹是治,所以无为也并非无为,不可也并非不可,原是显而易见的。同类,贤也非贤。”
    她一时没说话,却引他看过来,目露探究:“这样简单的问题,你不知?”
    被人鄙夷,总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她暗暗吸了口气,压制住想与他继续分辩的心,方一副毫无所愧的样子,淡淡然道:“我原在这上头不通。”
    不料他将扇子往桌沿一压,微微勾唇,望她道:“拜师,我点拨你。”
    一语令她愕然,望他只是微微眯眼,好整以暇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令人恼不得又笑不得,只好微微屈膝纳了个福,“请大人指点。”
    他哈哈一笑,两步走上前来,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家有常业,虽饥不饿。 国有常法,虽危不亡。若舍法从私意,则臣不饰其智能,则法禁不立矣。”
    问她,“何解?”
    她道:“从法去私。”
    他点头,撂下笔,踱开道:“贤即私,不尚贤,即君主不可有私好。常言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一旦给这个贤字设立了一个标准,那末满朝只有一天子尔。所以为君者必舍其所好,令百家争鸣,才无有偏颇。譬如梁武帝好佛……”
    他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初时讲她知道的,她权且在心中一笑,其后便越讲越偏,渐渐便由不尚贤引出了整部道德经,因此有些听也听过的书里的故事和文章他也拿来讲,令她听得渐渐入神,目不转睛的跟随着他,恍惚又到了秦陆离与她讲书的时候,她听得认真而兴致勃勃。
    清醒中沉迷。
    一时戛然而止,她心里一阵惋惜,回头却见小厮来催,“已三炷香了,二位还未动笔?”
    转头看那头一柱香早已燃尽,香灰都已冷了许久。
    小厮遗憾:“恐今日来不及了。”
    他望她:“可行?”
    她意会,点了点头,答:“一刻钟。”
    洋洋洒洒一篇文章写就,小厮送去迎仙阁,几乎是立时跑了下来,“二位,请进社吧。”
    第17章 天子门生
    园东临湖,有亭名流觞,引山涧清泉做了曲水流觞之处。今春的海棠诗社,便设于此处。
    海棠诗社惯例,取头一届魁首为社长,主持诗社,另两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则分别取榜眼探花。
    去岁魁首,今春社长,乃京师年少成名的神童吴臣毅,不过弱冠之年,眉目朗朗,神采飞扬,犹带些少年得志的张狂之气。而两位副社长更小一些,年不过十六七,一个少年,青衫碧袍,温文儒雅,另一个是姑娘,鹅黄衫,浅黄帷帽,清新明快。只取雅号南山公子,掬星客,听其叙谈,乃是一对兄妹。
    其入社者众,约有二十五六,年长者不到而立,年少者不及弱冠,仍以年轻人居多。
    海棠诗会近年虽盛,实际却已走了下坡路,因缺了徐杭青之辈有号召力的主办,渐渐的便成为了年轻人之间的竞技之所。有成名者来百望祠,便只拜百望,不入诗社了。
    是以而今魁首,早已不如当年十分之一二。可以十六七岁的年纪夺得前三甲,也已属不易。
    李明微不由多看了那座上年轻兄妹两眼,即听后头人轻轻感慨了一句:“英雄出少年。”
    说话间吴臣毅同二人就迎了上来,落落笑道:“在下吴臣毅,腆为社长,这二位是我社副社长南山公子,掬星客,恭喜二位入社,敢问雅号?”
    他一拱手,但答:“九方斋,杨寄。”瞥眼李明微,又道:“这是舍妹。”
    “杨公子。” 吴臣毅拱拱手,又看他身后姑娘,才要说话就听小厮提醒,“姑娘是杨公子义妹,姓李。”
    “哦——”吴臣毅语气一波三折,干笑两声,叫了声“李姑娘”。一时请二人落座,却先满了两大杯酒叫人送过去,笑吟吟道:“我社规矩,二位入席,需得先赋诗一首,否则请满饮此杯。”
    说着抬了抬手。
    皇帝捏杯轻笑,但问:“多久?”
    吴臣毅道:“一盏茶,限题限韵。”
    比七步成诗简单些,限题限韵,却也算为难人了。
    他仍是回眸看她,“能行?”
    李明微一抬眼,但道:“请听题。”
    那鹅黄衫的姑娘便起了身,轻一点头,道:“春雷,限‘台’、‘杯’字韵。”
    题目猎奇,限韵也刁钻,若是好时候,她倒愿意一试,时下,酒和诗,她摇头一笑,去端酒杯。
    看到这里,也便清楚,那位公子约莫只是陪同她来的。
    吴臣毅看了看他们,略带惊讶,“姑娘不需想想?”
    她道:“佳句难成,苦得杂诗,平白污人耳朵而已,不必再耗时间了。”
    吴臣毅顿了下,却朗声大笑:“若得诗,必要好诗,姑娘好气魄!”
    李明微一笑,举杯欲饮,却听他叫慢,目中一片神采奕奕:“此酒性烈,引之伤身。吴某不才,慕姑娘风骨,望得姑娘为友。愿代姑娘试题一首,请姑娘垂青。”
    海棠诗会打的以诗会友的旗号,在座又都是从来自诩心怀坦荡的读书人,因他此言,倒不觉唐突,不过他先解了她必得好诗之意,此刻又提代为赋诗,便有些张狂了。
    而他才名在外,一语毕,底下就有人捧喝:“幸甚幸甚,吴兄作诗,我等可大饱眼福了!”
    李明微也未托辞,大大方方起身道谢。
    吴臣毅颔首,自带两分狂意,眼望远山,略一思索,便吟道:“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
    目光一转,落在了湖边垂柳之上,缓步夺至池边,又曼声念:“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
    “好一个‘点素早惊梅’!”底下一片叫好之声,“妙极!妙极!”
    他又行几步,跟着步步念道:“树蔼悬书阁,烟含作赋台。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美人宵梦著,金屏曙不开。无缘一启齿,空酌万年杯。”1
    随着他一句句诗念出来,一时群情激扬,赞颂之声,不绝于耳。他望过来遥遥一笑,李明微点头致意,搁下了酒杯。
    却听身旁一声轻笑,她微一侧目,便听他道:“诗是好诗,可惜其人空伪。”
    此言倒解释了吴臣毅日后的境遇。
    吴臣毅生于书香世家,其祖父供职于翰林院,父亲亦翰林院编修。他自己更是少有才名,十二中秀才,十四中举人,因祖母病故守孝三年,十九科考,一举中第,不过未至三元,其后更是不得重用,时人引为憾事,他自己也才真正有了“空酌万年杯”之实。
    而今他一番风顺,却辗转说愁,只是仿效先人罢了。文章做得好,偏巧皇帝不喜其空泛,李明微垂了下眼,淡道:“少年人心性,大抵都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待经些事故,也便成熟了。”
    她不自觉为他开脱了一些,皇帝淡笑未语,只去看场中其他人,正听他们说道“吴公子之才,必定金榜题名,位列三元”,又牵扯到某人必中、某人心怀大志言言。
    皇帝权且一笑,低声道:“此处十之七八是参与了今春科举之人,你且细心瞧着。”
    她未以有异,只恍然明了春闱放榜在即,他是来亲眼瞧瞧他的门生,竟点点头,留心瞧了。
    区区二十几人,就集千姿百态,言谈热切的,寡言少语的,乐好交游的,清高孤僻的,以至阿谀奉承、嗤之以鼻的,应有尽有。
    如此看来,当中不卑不亢的几人也就格外惹眼,气度超然。
    她揣测皇帝心性,约莫这样的人日后才大有可为。
    一首诗热议完,时候也就差不多了,诗社的重头戏也便抛了出来——诛人联句成诗,一较高下。
    除入门所得词赋到入社所得诗词尔然的一两篇惊艳之作,此处是全社的精华所在,一诗流出,常有洛阳纸贵之势。
    李明微仅得一句,她倒不忍相负,联得一句“虚空度鸿雁,落叶舞风轻”2,清新婉丽,意趣别致。
    众人连连赞叹。
    她一笑,此后便不再开口,至最后吴臣毅提笔结诗,又得佳句,自少不得一番追捧。
    皇帝一哂,寥寥道一句“走吧”,她便会意,随他悄然离场。
    吴臣毅写完,却已不见二人身影。不由憾然,一味与这些俗人应付,却还未及与那姑娘说上两句话。
    可眼下少不得他,也只得耐了性子等评完高下。
    待一切事毕,于前头看到九方斋所呈文章,更是震惊于其才情,深深抱憾。
    却说二人离开时,园中已经清净,外面却挤满了熙熙攘攘等联句诗的人。门房上支会了一声,两人从角门出去,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离了百望祠。
    林子里潇潇风吟,吹得衣袂翻飞。
    她的帷帽被吹开,抬手遮掩,袖子滑倒肘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看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蓦然就想起了长春宫那株遗世的白海棠,亭亭玉立,绝世出尘。
    他垂眼,压下眸中异色,淡淡望着她,道:“昨日见三公主,她已在念叨你,拾掇拾掇,尽快回宫吧。”
    她应是,心头却一片怅然,约莫襄郡王说得对,指婚以后,她或许也不出不得宫。
    如何是好?
    不可知,不可知。
    回到别院时已经入夜,她略嫌疲惫,罢了晚饭,卧床歇了半晌,正睡意朦胧间闻到了一股药味。
    丫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她才想起吩咐人煎药,略略欠起身来,令把药放下,默然瞧了半晌,忽一抬手尽数倾在了痰盂里。
    生死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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