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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方至门口,即听后面几声咳嗽,卫嫔捂着心口,切齿看她,“你以为她能得意多久?”
    魏绾回眸,嫣然一笑,“你以为我为何还会呆在宫里?”
    她扬长而去,出得门,却低眉敛目,重又变成了那个四大皆空的静虚师父。经启祥宫时听得响鞭清道,她背身回避,不多时御驾过去,方才匆匆回转。方至僻静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太监,魏绾合十施礼。
    小太监言简意赅的阐明来意:“万岁爷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请静虚师父慎行。”
    魏绾颔首:“贫尼遵旨。”
    第89章 予独茕茕
    何常在的死对明微的冲击不小, 而随时间的流逝,也终于渐渐淡去。只是她待人愈发冷淡,亦少见魏绾,不过打发人前去探望或是送些银两。待容钰倒是一如既往,到五月底启程去热河, 太皇太后叫她照看容钰, 她领命, 每每看顾容钰比喜儿还多花许多心思。
    容钰不大能理解她连喜儿也不愿多抱片刻,却愿意亲手给他准备些小食或是玩意儿, 陪着他玩藏钩投壶, 便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妹妹这么小,你也对她好一点,还有小六, 昨儿我去瞧他,敏妃娘娘还叫我带你过去看看他呢。”
    明微心里扯得生疼, 只把那用来投壶的白羽箭一攥, 起身走了开去。过了有一会儿才回头瞧他,轻笑了笑道:“我怎么对你妹妹不好?合惠不也是前几日才瞧过么?”
    容钰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告诉她道:“你得像阿玛一样,阿玛那样才是对小六和妹妹好。”
    明微一笑置之。
    热河行在一过两个多月,她惯了日日见皇帝, 也惯了日日无话。本来是她不说, 他想法子哄她, 带她游湖赏月、听戏钓鱼, 甚至于遍寻奇珍异宝博她一笑,却终不能成。后来法子想尽了,也就不大说了,惯常的看会儿孩子,洗漱、歇息,以及或细致或隐杂暴躁的在她身上所求安慰。
    终有一日她推开了他,翻身坐起,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大热的天,他召了庄王去打猎,大汗淋漓的跑了一下午,末了把那桦皮弓狠狠地往石头上一掼,翻身跃下马来。
    庄王跟着他跳下来,弯腰捡了那弓,见得弓背已裂,便塞进囊袋里,又取了两坛酒,方提步跟上去。
    皇帝背手站着,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流,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庄王上前,递了一坛酒过去,他拔下塞子,仰脖喝掉了大半,几分讥嘲道:“朕即位九载,平边疆,丁东南,整吏治、革旧弊,推新政、引西学,这桩桩件件,其艰难何止千万,而朕未见其难。只有她一个啊……”
    他拎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摇头苦笑:“朕拿她没法子。合惠给她,图一时痛快,朕在一日就纵她一日。可皇后的心怎么安,后宫嫔妃的心怎么安?朕不是圣人,朕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万一哪一日……”
    他断然截住了话头,抬手按住眉心,有一会子才道:“皇后自嫁我起,便终日操持,无一不周;容铮少有才德,兼为嫡长,乃是我心中再合适不过的储君人选。倘将来因我之偏爱,致使两宫操戈……”他摇了摇头,“世宗一个薛妃,闹得康平一朝,分崩离析,黄考一辈,只剩他兄弟二人。黄考当年专宠淑太妃,而景熙一朝,却无祸事。非以黄考不仁,盖因世宗举棋不定,先黄考当断则断。”他说与他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的,“人谁无私欲,而家国在前,必摒弃一二。朕今日方知其不易,当谨肖之。”
    “想来,娘娘是一时走不出来。”庄王宽慰他,“假以时日,等四格格与六阿哥长大一些,叫她晓得了您并非是要断他们母子亲缘,也便好了。”
    “走吧。”皇帝一丢酒坛,回身上马,正待走,却远远瞧见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飞奔而来。
    待走进了些,却见当先一个蓝袍箭袖,正是襄王,后头那个一身红妆,却是他福晋海纳赫氏。
    “皇上——”襄王愣了一下,连忙跳下来见礼,“请万岁爷安。”又瞧了眼庄王,颔首叫了声大哥。
    他福晋也忙下马施礼。
    “在外头不必拘礼。”皇帝勒马望他们笑了笑,“大热的天,不在行宫里凉快,怎么跑出来了?”
    “太阳都下山了,这会儿凉快,奴才在宫里闷得慌,索性出来抓鱼。”襄王一拍马肚,果然上头挂着渔网。
    “你呢?”皇帝转头望向海纳赫氏。
    海纳赫虽长于太皇太后之手,可自来有些怵他,不过一指襄王道:“我来追他。”
    襄郡王回头拧眉:“你有没有廉耻心?”
    海纳赫氏冷哼:“我寻我自个儿的夫君,天经地义,就是叫万岁爷来评,也不会说我没有廉耻心……”
    “是,说的是。”皇帝抚掌大笑,一拉缰绳,却与襄王道:“朕与庄王先去,留你一道旨意。好好儿带着福晋抓几条鱼,晚上送去松鹤斋给太皇太后添菜。”
    察他没有反应,便一挑眉,叫了句襄王。
    襄郡王瞥眼志得意满的福晋,不情不愿的道了句:“奴才遵旨。”
    皇帝也不管他,自与庄王驾马离去,一面走一面道:“朕这两回过去松鹤斋,倒是没再听见太皇太后念叨他们两个了,可是都转了性儿了?”
    庄王道:“奴才也不甚清楚,只似乎听母亲提过一回,他上回带回来的那个格格,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叫他打发去了别院待产。阿罗高兴,塞过去七八个丫头婆子不说,打那以后天天缠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只是摇头叹息,却不似方才苦闷,带了点子调笑道:“你我是没有他这般福气。”
    他往烟波致爽殿,穿堂去了西所,难得见她出来纳凉,抱着琴在树下调弦。
    他驻足未前,但听她拨了一下琴,泠泠几声轻响,随后起调,悲戚莫名。
    不过片刻,便听她唱道:“云冥冥兮月淡,风惨惨兮将息。望慈魂兮何处?抚焦桐兮寸断肠。何灵魂之纷纷兮,宵寤梦之茫茫……”
    曲恸词悲,只令闻者落泪。他方记起胡夫人逝于盛夏,去岁有一日,陆满福似也说过李小主自个儿关在房里,写了一日的字,因为后头无事,他也忘了询问。想来,今日就是胡夫人的祭日了。
    他便望着她,因他背对着她而不辨神色,却听得清她语调中渐渐抑不住的哽咽与那逐渐绵软无力的琴声。待听她念到“思至亲兮俱离散,予独茕茕兮徒怆然”一句时,心中便不由一疼。
    琴声戛然而止,主人抚琴落泪,再不能言。
    她有许久都没有起身,任晚风吹拂衣袂,形影萧条。
    他头一回生出了隐隐的悔恨,倘若他不将她圈在这深宫当中,倘若他不是皇帝,她可还会觉得至亲俱散,予独茕茕。
    而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他走过去握住她的肩膀,方唤了一句明微就被她推开了。
    她回头望他,眼里犹带泪花,下一瞬便转头抹干了眼泪,抱琴站了起来。
    他也没指望她有好脸色给他,不过看她哭了太久下人又不敢劝方才出来,因手上落空也只是淡淡收回,起身与她相对而立,但道:“是我疏忽了,等过两日回京,我带你去祭拜李相与胡夫人。”
    明微默然无言,静站片刻,屈膝一福,提步进了门。
    朱红的回字纹雕花门开了又合上,皇帝望着那扇门,一时竟有些生怯。只他不去,他们恐就此便断了。
    明微要强,是不会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便能在院中抚琴,也是因她以为经昨夜一事,他至少会有些时日不来。没料到是他来了,她梳洗好了方见他,犹是从前一般无话,便人在他眼前,神也好像不在。
    皇帝有些日子没有试图与她说话了,常常撂下她看孩子,这会儿却无声陪着她。他才意识到他虽日日见她,却已经忽视了她太久。她整个人都不好,纤弱,苍白,眼神空茫,像一具空了的壳子。
    “明微……”他不敢碰她,极尽可能的不惹她厌烦,一点一点的与她分解:“何氏的死与你没有关系……”
    他试探着牵她的手,终于让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慢慢与她道:“魏绾含冤数年,她死亦不冤,便她不自尽,宫规也饶不了她。追根溯源,是她自己包藏祸心,咎由自取;便退一步,魏绾使计试探,也是我所授意,不过是要瞧瞧她们一个个儿有什么心思。这些都与你没有关心,你不要都怪在自个儿身上。”
    相比于她这般死气沉沉的安稳,他宁愿她活成一根刺,起码叫她知道她的心还在。
    他把她的手贴到脸上,将脸埋进去,深深的吸气:“是我的错。我不该执意叫你进宫……”
    掌心有点点濡湿之意,明微偏头望向窗外,看檐下缀着一颗星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五更天,陆满福带人进来伺候。近些时日少见的,皇帝起身之时面色平和,李嫔随后起来,眼中亦少了几分素日的倦厌,只又像才出月子那会儿一般,平静而冷淡。
    昨儿晚上屋里一直没动静,他无从猜起,端看两人情形也不敢嬉闹,老老实实与皇帝理着袍子,但听他与那位道:“长姊来信,你此前在姑苏讲了几日《传习录》反响甚好,她与山长商量,有意在女院开设这门课程,想请你编纂讲稿,再找人代讲,你可愿意?”
    长公主吃过满月酒以后就去了姑苏,这信实际压了已经有些时日了,一则是他这些日子受她冷待,心中难免积郁,少有思量;二则,文以载道,读书人与一个国家的政治是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他本心是不愿意叫她沾手政务,恐她移了心性。长公主也知晓,是以才会修书与他,而不是直接问她。明微是什么样的眼界,虽相互避忌,平日说不得三言半语,他心中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她胸中有沟壑,不输男儿丈夫,赏花看月、游戏人生绝不会使她开怀,倘若要她活得快活,你必要赏识她,叫她能尽其用。正因如此她才会与长公主交好,才会在回宫之初时不时听到她怀念姑苏。倘若没有皇后,倘若她是皇后,他必然愿意她与温禧一般,成为他最得益的助手。可母仪天下的人只能有一个,他用那些不痛不痒的关爱麻痹自己,也试图麻痹她,直到昨日才做了决定。他近乎折尽了她的自由意气,未必不能给她这一点点的肆意,一点点的信任。
    明微手握玉梳,淡淡的抬眸看他,一瞬即低了头,慢慢的将梳子划了下去。
    皇帝手一抬,陆满福识趣的退开,但见他提步走到了李主子身边,缓缓蹲了下去,“胡夫人才华横溢而英年早逝,必如你所注的《诗经》一般,有许多尚无人知的立论佳作,你不愿意代替她完成她的心愿么?”
    明微不说话,他便继续道:“新旧有争,殷陆离在江苏办新学,朝中不乏异声。朕便愿意帮他,独木也难免难支,我知道你最擅推陈出新……”他笑了笑,“蛊惑人心也是极有本事的,你不愿意帮一帮他么?”
    她望了他一眼,轻笑:“后宫不得干政,陛下忘了?”
    “所以要委屈你。”皇帝极好的耐心,并不理会她语气中的讥嘲,只是道:“我把九方斋的印鉴给你,你可仍用闻风先生的名号。”他握着她的手,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过,想我成千秋功名,为万世颂。我原不徒一个后世之名,可如今,我愿这千秋功名里能有你的名号。”
    “不堪当此任。”明微淡然回绝,而后起身,“时辰不早了,恭送陛下。”
    皇帝起身,望一眼她,但吩咐摆驾,而神色莫辨。
    陆满福暗中观察了许久,才发现主子殊无恼意。待得几天后长公主去信,李嫔依言撰稿,方解其意。
    不过两个的关系并未因此恢复如初,只是不冷不淡的的,皇帝不像从前一般烦躁亦怒,李嫔也不再动辄发呆流泪,回回皇帝去瞧她,常见她撰书写稿,偶尔翻上一翻,也并不多话,泰半的时候倒是都在逗小格格,渐渐养得一日不见他便要哭闹。
    圣上疼爱女儿,索性在养心殿给她劈了间小屋,去不了时便叫人抱过去,一面忙一面照看。有时候大臣觐见,看见他膝上勉强坐着一个身子骨儿还软绵绵眼睛却极有神的小娃娃或是听到哭声,也丝毫不以为异。
    一晃岁末,长公主回京,随之而来的还有殷陆离。抑或说,长公主是随了他进京。
    第90章 掌上明珠
    殷陆离到京是在傍晚, 内廷传旨, 连夜就进了宫。
    皇上召这个二品大员却随意,就在养心殿西暖阁, 因喜儿黏在他身上不下来,索性还带着孩子。
    小喜儿九个月, 会坐会站,时不时还敢溜着桌沿儿走一圈儿,皇帝将她揽在身边防着她乱动, 小家伙似也知事,乖乖呆在他手里不动弹,只瞧着来人眼生, 一双眼睛眨巴个不停。
    殷陆离叩拜,抬头瞧见这粉妆玉砌的小人儿不由下意识的一怔, 又屈膝下去, “臣殷陆离见过格格。”
    “朕的堂堂一省巡抚, 拜她一个奶孩子, 你这是要折煞她啊。”皇帝笑着止他, “快快起来。”
    小喜儿去扒他的胳膊,手脚并用的爬到了他身上,颤巍巍站了起来,好奇的打量着殷陆离。
    “舟车劳顿,一路辛苦。”皇帝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吩咐赐座, 不留神叫她尖尖的牙齿咬了一口, 沾了满手的哈喇子,他往她绣满了蜜蜂蝴蝶的红缎小棉袄上一擦,对殷陆离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科举改制,兹事体大,现而今显然时机是不成熟。朕省得你不是激进的人,又实在好奇你此举是何用意,故召你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喜儿低头,瞧见小衣裳上头被她蹭湿的一片,小嘴一瘪,攀住他的手臂,趴上去就是一口。
    这回是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皇帝嘶的倒吸一口冷气,板着脸告诫她:“再不听话,就回启祥宫去。”
    喜儿七个月大的时候就懂回启祥宫是什么意思,要么就是她在小房间里自己玩得无聊,要么就是在大屋子里,她香香美美的娘亲,只准叫她看,不准叫她碰,回回都叫她在桌子对面的小筐子里坐好,动一动就叫抱她出去,哭破喉咙也不让进来。与能叫她作翻天的养心殿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这一句话可比什么能止小儿夜啼的虎姑婆管用,她一下子老实了,闷闷拽着他的手坐好,歪头去看殷陆离。
    给她一打岔,殷陆离方说一句“禀陛下”就吞了回去,此时方重新开口,“水不试不知深浅,臣在江苏三载,江苏形势,臣心中自有其数。然放眼天下,却如雾里看花。我国民有三万万,碌碌无为者不计其数,有志保报国者,亦不计其数。陛下请恕臣直言,科举改制不是时候,投石问路,却正当其时。”
    皇帝捻了捻手上的扳指,“这块石头,砸得可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脑袋,你扔下去,朕也未必保得住你。不急这一时,你且等根基稳一稳……”他执起桌上的折本瞧了瞧,便又搁回去,“这本子留中,你也不必再惦记,等该发的时候朕自然叫军机处拟旨。”
    殷陆离离座起身,拜道:“臣斗胆,请问陛下几句话。”
    君臣数年,皇帝倒是知道他的脾性,看起来不温不火,主意拿得却比谁都坚定,他点点头,“朕听着。”
    殷陆离谢恩,拜问:“臣想请问陛下,长公主办女学,以何可兴?”
    皇帝道:“太后懿旨,此后八旗秀女,望出寒山书院,以其有利可图。”
    “陛下圣明。”殷陆离颔首,“女学可兴,非以有良师,有向学之女郎,盖因其有利可图。因此有人逐利,有人追风,一夕之间,女学举国兴盛。臣敢问陛下,新学可有利可图,有风可追?”
    科举取士是为正途,一日不改制,新学便要在夹缝里生存一日,永无出头只可能。皇帝但不言语,只听他道:“事无利不兴。臣再问陛下,新学不兴,何以开民智?民智不开,何以兴吾国?”
    “陛下,人之将趋,必以见力。科举改制可缓行,却不可缓提。”他伏地叩首,“臣恳请陛下,将臣的折子下发军机。”
    “殷先生。”皇帝起身扶他,“明微以师礼待你,朕亦以你为师。朕之你一心为天下计,可若叫朕为此而失良师,朕于心何忍?”
    倏忽手里的胳膊不见了,喜儿直犯瞌睡的小脑袋便抬了起来,莫名其妙的瞧着两个搭着手的大人。
    “啊呜。”她扁着小嘴巴,小声提醒他们了一句,却没人理她,只那个跪在地下的人道:“臣微末之人,不足挂齿,忝尽薄力,则心满意足尔。苍生为本,社稷为重,臣乞望陛下勿舍本逐末。”
    皇帝道:“正是社稷为重,才少不得你这般一心为国、替朕开山辟路之人,此事不必再议,朕不会准许。”
    “陛下——”殷陆离还待再说,他却已转身扶了小格格起来,略一回首对他道:“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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