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烨今晚带十一娘来这里,用意不是为了探究皇后的欲望与目的。
他轻轻一笑,目光之中竟突然泛卷浓稠的温柔:“时至今日,偶尔我也会来这里静坐调息,权当是小憩养神,但回回来此,都不由自主推开北窗,有时我会看见你,只是个身影模糊,转眼就被花叶遮挡了,但就是这一眼,心情就会更加平静下来。”
十一娘显然不料皇帝经过老长的铺垫,竟是为了甜言蜜语,情话来得如此突然出乎预料,可在这时刻,十一娘竟然没有觉得困惑。
她感觉到自己的面颊微微发烫,像忽然之间,清风回暖,摧生花木含情。
“伊伊,这座宫殿不仅仅是我居家之处,也是你居家之处,前朝与后宫,还有宫墙之外大好河山,我们目光不及之疆界,不是属于我一人,你也是主人,所以我想我们应该一起努力,改造这个地方。”贺烨指向窗外:“这里是家园,不是战场,居住在此之人,不应彼此仇恨相互倾轧,所以我不希望这里,住进更多心怀叵测之辈,我不想这里,我们之家园,被这些人欲望与贪婪污染。”
十一娘这才恍悟自己的错谬,她以为贺烨在朝会上拒绝充实后宫的谏言,是因抵触韦太后及冯继峥等干涉私闱,甚至于一厢情愿以为她会在意更多嫔妃分宠,将来众多皇子威胁迟儿的储位。她从来没有把这座宫殿当作家园,在她的眼里,这里就是战场,这里理当布满权欲阴谋,所以她考虑的,仅仅只是大局,她出于后宫之主的职责所在,建议贺烨接受太后及朝臣的请谏,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大势所趋,迟早都必须面对的现实。
她再一次的,忽略了贺烨的情感,忽略了他,发自内心的,单纯美好的愿望。
她从来以皇后自居,而不能以妻子的身份,去考虑现在与将来。
敏感的帝王,到底还是看穿了她的伪装。
“伊伊,我没有怪怨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之初衷,你说那些话,我深以为然,我知道,我现在还没法改变这方窗外,我还不能让你与迟儿,远离明枪暗箭,可是我不会放弃努力,所以我希望你相信我,有朝一日,你也会将这地方视为家园,视为归属,视为生命之中不可或缺。不会遗憾舍却山水之间悠远怡静,这是我该给予于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等待,你能憧憬。”
而不是,还没开始,便就绝望人生不能两全。
十一娘怔怔看向夜色笼罩下,此时因为人入睡梦,看上去寂寞平静的一方战场,心里酸楚得厉害,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无能,她的人生其实从来没有憧憬,身为渥丹时就没有,如今更加不会沉迷于承诺与许愿,她好像没有办法与并肩而立的帝王在这件事情上齐心协力了,她至始至终所认可的真理,便是没有期许就不存绝望。
她的家园已经毁于二十年前,就算能为家人申冤昭雪,也再不能与他们团聚于这方天地。
她是重生了,也是早已死亡,多出来的这一生,已经不容她再有更多的憧憬期许,她的归属之地,不是这方窗外,甚至不是转身那方窗外,天地之间。
所以,她好像不能答应身边人,也好像不能让他继续心存憧憬,因为等着他的,必定只有心灰意冷。
贺烨没有逼迫十一娘应许。
他扳过她的肩头,唇舌比言语更加果决,省却了轻柔与试探的步骤,他的呼吸急骤,根本便不容迟疑与拒绝。
他知道自己,其实迫切地希望着怀中人的回应,但又畏惧去探究十一娘的虚实,就像害怕和她之间,逐渐明显的隔阂与疏远,他更加畏惧的是彻底失去,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有朝一日甚至殊途决别,他介意她的隐瞒,介意她的保留,但相比这一切,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劳燕纷飞的终场。
两扇窗外,他都不想失去,这就是他的野心,他想成为盛世之主,却越来越不愿意成为龙椅之上的孤家寡人,翼楼之上的北窗,不应封蔽,不应成为他不能直面的往昔,如果注定这扇窗外,将来是满目疮痍……
“伊伊,我不想变成另一个人,连我自己都觉陌生之人,或者根本不能再称为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说这话时,衣衫已然凌乱,青纱帐内,男子的气息仍然灼烫着女子的唇舌,他没有等待言语的回应,稍长的呼息后,亲吻移向她的耳垂,他知道这里是她敏感极易情动的地方,只要他热情的啜吮,便能让她的呼息也跟着急乱,然后就能共赴云雨,暂忘一切烦扰,只有这样,有如水乳相融,他才能感觉两人之间,仍然是亲近不分彼此。
——
四月这场看似平凡无奇的常朝,影响之人,当然不仅仅只有帝后。
出面提请充选后宫者礼部尚书杜渐知,是赵国公外祖父杜渐宏的堂兄,因受连累,一度也曾困于牢狱之灾,后虽赦免,然而韦太后执政时无望得到重用,直到贺烨登极,在冯继峥为首的正统派力荐之下,再兼贺烨也愿意安抚杜氏族人,杜渐知方得礼部尚书之职。
他不是太后党徒,却对冯继峥心怀感激,两人寻常不乏走动来往,在冯继峥的影响下,杜渐知亦对逐渐坐大的后族饱怀忧虑,说句公道话,新帝虽然年富力强,然膝下只有太子一个独丁,国丧期除,储君已定,礼部长官为天家子嗣繁荣为计,建言礼聘名门闺秀,选充后宫也确是基于职责,虽说杜渐知有限制后族这一层用意,但出发点仍是为了社稷稳固,论不上私欲权望,就更不提大奸大恶。
任谁的本职工作,无端引起帝王驳斥,都难免心中不服据理力争——尸位素餐奴颜谄媚之徒除外。
也更加不可能因为附议之臣,掺杂着太后残党,决心便产生动摇,干脆放弃职责。
帝王没有纳谏,杜渐知也是满腹委屈,下值之后,受冯继峥主动邀约,他便顺理成章地与好些个同僚,一齐聚集在冯侍郎邸议商。
主家没有准备佳肴美酒,更无丝竹乱耳、舞姬助兴,唯清茶数盏,榻案围坐。
愤愤不平的某人率先抱怨:“杜尚书所谏,乃职责所在,忠事君国,竟遭圣上驳斥,可见冯公料断,圣上虽智勇,奈何受惑于后族,让我等,不得不忧虑外戚乱政,近臣误国。”
杜渐知没搭腔,但凝重的神色,已经显示他对此人的见解颇为认同。
却听另有一人紧跟着抱怨:“先不提这事,最可恨乃是薛绚之、贺澄台等后族,为了权欲,竟怂勇圣上将所谓新政推广全国,多年以来,容庇族人免于税赋皆乃惯例,这下倒好,贺澄台清察搜扩隐田,闹得天下不宁人心向背……”
这话杜渐知便存异议了,因为在他看来,旧的税制已经不能满足时下发展,税制改革也好,官制改革也罢,都是利国利民之益政,怎么就成了后族怂恿?不能因为贺澄台担任纠察使,清察隐田不法之事,损及些微私利,便将益政污为谬错吧!
他有些担心冯侍郎也会犯急进之错,好在是立即便听到了驳斥。
“慎言!我等虽忧虑外戚后族势大威胁皇权,造成社稷之忧患,臣民之劫难,但不能因为皇后及薛绚之等等,便抗拒益政与皇命,税法改革,的确能使百姓获益,有利于国富民强,身为忠良之臣,万万不能因私利受损,便心生不愤,而以益政,怦击异己。”
杜渐知不由连连顿首,表示支持冯侍郎的大公无私。
“今日邀请诸位,初衷乃是如何劝谏圣上遵从祖制,以社稷稳定为重,充选后宫繁盛国运,杜防皇后干政弄权,外戚势大而为江山国祚埋下隐患。”冯继峥再一次强调道。
但他也知道在座之人,有杜渐知这样的纯臣,也有私心重利之辈,但这不重要,他的目的是团结同僚,务必促成礼聘之议,他的侄女要入宫,但侄女不能孤军奋战,还需要臂助,他们不仅要促成皇帝认可礼聘,还要争取把决断权掌握手中,至少与他来往频繁的几位,甚至还有嫡亲故交,最好都有女儿得获礼聘,如此才足够与皇后抗衡。
可冯继峥等属诗书门第,相对普通世族勋望更加在意维护清高之名,这些人是不屑于利用女子争宠,为家族谋获利益的,当然,这样的“不屑”也许并不纯粹,如沈氏等一部份,因子弟无能,家境渐渐衰败,其实是很想利用联姻改变现状,只不过又不得不在意声评,行事瞻前顾后,他们需要冯继峥提供一个台阶,需要一个旗号抵挡诽议,这样一来就能名利双收。
冯继峥也的确想好了旗号。
“我等诗书之族,虽不耻以用女色邀宠,然则眼前情势,一来太后党务必会进献女子,再者后族坐大外戚为患,当今天子志存高远,本为社稷之幸,若因后宫种种隐患,再度激发祸乱,非但治世无望,甚至会使君国江山再度隐于危急!我等食君之禄,当以忠心事君,在这个时候,可不能借口爱惜声名,放纵祸患养成,故而在下希望诸公,在此非常之时,以大局为重,我等诗书之族女儿,若经礼聘入宫,方能劝谏圣上杜防隐患,辅助圣上成就盛世之治,使大周江山永固。”
这一番话纵然让沈氏等等欢欣鼓舞,同声附和,一脸慷慨正气,仿佛他们当真是舍私为公的忠良,为了天下兴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仍有一些人,仍然难免迟疑与顾虑,便听问道:“冯侍郎是想荐令嫒入宫?”
第1257章 贺烨说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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