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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66节

    这真是挺奇怪的,威州本地的海匪多以兄弟、父子共同起帮派,很少有带着女儿一起出海的,更不要说让女子当家了。
    崔肃在威州这段时间,唯一听说女子当家的,只有传说中那个由寡妇郑一娘统领的青衣帮。
    所以,这个半路堵截自己的女人,会是郑一娘吗?
    不管怎么样,落在本地的海匪手上,凭借着自己谏议大夫的官职,崔肃觉得自己应该还是能和他们转圜一二的。
    只要不是东夷和扶桑流寇就行。
    另外一边,李安然坐在官驿的大厅里,手里捏着一个白菜包子,虽然嘴里包得鼓鼓,却几乎没有这么嚼,她只是捏着白菜包子,垂眸沉思着什么。
    荣枯坐在她边上,他刚刚吃掉了一碗白菜汤饼,威州的菘菜比北方的娇嫩鲜美,稍微加一点盐和晒干了的菌菇,便香气四溢,令人捧着碗不肯放下。
    “殿下……可是担心崔御史?”看着李安然心不在焉的模样,荣枯忍不住问道。
    之前他在丰登岩上诵经安抚“龙王”的事情,很快就在那渔民之间传开了,以至于他现在有些不太好意思走出门去,因为渔民看到他会把他当成庙里的菩萨下拜。
    有时候李安然真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荣枯这人,毕竟吧,你说他害羞,他偏偏能站在万众瞩目之下慷慨成次,雄辩千夫。
    你说他不害羞吧,明明用他那独特的,可以让人安心下来的个人气质安抚了这么多愁眉苦脸、内心不安的人,却连走出去接受他们喊一声“圣僧”,跪拜他一下都觉得羞惭得慌。
    “崔肃同我是一起长大的情谊,虽然当着文承翰的面我叫他不要担心,但是实际上……”李安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是担心他的。”
    虽然崔肃对着皇帝耿直刚硬,几乎从来不给皇帝面子,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动脑筋,不知道要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短暂的妥协。
    怕就怕,绑走他的人为了增加对文承翰谈判的筹码,故意扣着崔肃,等到七八天之后再来谈判。
    李安然甚至连可能的幕后黑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皇帝兴办船厂的圣旨在这几天就要到了,在这时候海匪绑架崔肃,为的是什么?
    和文承翰大肆围剿海匪有关,想让文承翰投鼠忌器倒是好说,万一这些海匪后面还有别人操纵,双方勾结,为的是水师战船厂不能如期开工。
    崔肃的命和水师战船厂,要她做一个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水师战船厂。
    毕竟……这不仅是为了清缴影响威州和南岛之间商贸航线的海匪,同时……也得为北上准备重创东夷水师,实现东征东夷时两头包抄的一步要棋。
    要知道,东夷哪怕是自己家里还有余粮,也依旧会前来劫掠大周北边的城镇,杀死男丁,带走女子,造成百姓死伤无数,一直是自东胡、淳维、回鹘等地被拿下之后,皇帝的心头大患。
    能够大规模远航作战的水师战船,就是针对东夷部下的。
    崔肃一人的性命,如何比得上。
    “可恶。”李安然吐掉了嘴里的菘菜馒头,一拳狠狠锤在了桌子上,竟然将这樟木的八仙桌锤得吱嘎作响。
    “要让我知道是谁做的,孤定要诛他九族。”
    李安然很少说出这样意气用事的话来,但是一旦说出口,就足以证明她实在是气得狠了。
    过了一会,却见翠巧推开门走进来,俯首在李安然的耳朵边上悄悄说了一句,李安然的神情突然一凛,就连边上的荣枯也骤然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手下亡魂无数的人,才会有的让人胆寒的杀气。
    像她这样的人,只要往那边一站,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自己先在气势上败下阵来。
    “把所有目前手上细作营的人都派出去查,不用担心孤的护卫,金吾卫们足矣。务必把将消息卖给海匪的人揪出来。”
    李安然拿起边上的水壶,倒了一杯酸梅浸出来的饮子:“至于揪出来以后……”
    她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一下,翠巧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活腻了,那就别活了。
    她到底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家亲王,除了皇帝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
    只是平时她看上去太好,太无害,又那么礼贤下士,以至于有些脑子不甚清醒的人以为可以捋一捋她的老虎须,在她的底线上反复横跳。
    平时她自然是不会管,也懒得管的,只是动到她开疆拓土,为了那千古的宏图霸业而落下的棋子上,她才会骤然让人理解到一个事实。
    ——天威难测,他们本可以活着,却偏偏要去捋她的虎须。
    她通常……会让他们“求仁得仁”。
    “还有,告诉阿蓝,他手上那几个,可以放出去了试试了。”
    翠巧“喏”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李安然吩咐完这一切,才像是想起荣枯还在边上一样,笑道:“我都气饿了,法师再替我要一碗菘菜汤饼吧。”
    荣枯望着她,过了一会才道:“如今厨子应该睡了,小僧自己为殿下下一碗吧。”说着,便站了起来,往后厨走去。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便由他亲手端着送了上来。
    荣枯将碗推给李安然,安静得看着她吃汤饼,对她刚刚所说、所坐的一切不发一言。
    这就是李安然,诚心爱护百姓是她,残酷打压世家也是她。
    攻城略地是她,保家卫国也是她。
    慈悲善良是她,冷酷无情……也是她。
    越是靠近她,越是观察她的言行,便知道她绝不是什么算无遗策,智多近妖的“阎王”。
    她有血有肉,会恼怒,会喝醉,会泄气,会耍脾气,会突然放纵自己,也会突然清醒,压制自己放纵的欲望。
    ——让荣枯深刻的意识到,他不是抽离于这个世界的,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和李安然一样,被这世间的种种爱恨,种种欲望所裹挟。
    修行之人,当识爱恨,当首肯这婆娑世界的种种。
    第82章 这样一来,至少暂时可以保证崔肃……
    皇帝的圣旨和委派的工部官员确实如期到达了威州。
    文承翰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就开始着手处理相关的事宜, 虽然他也担心崔肃的安危,深知崔肃的失踪极有可能是世家之中有人不想看威州海港建起船厂来,所以故意绑架了崔肃用来威胁自己和大殿下。
    但是, 文承翰虽然在很多方面抱守着老旧,甚至有些迂腐的儒道, 却深知这个船厂是必须的, 尤其是大型的水师战船, 近可剿灭海匪,远能攻打东夷,宁王殿下选择在威州建立第一个海战船厂, 自然有她的道理。
    至于崔肃,他在一个小岛被困了三天,对方倒没有虐待他,只是把他关在岛上的牢房里,一日三餐只有咸鱼,他现在整个人都快被咸鱼腌入味了。
    这是个小海岛,四面奇险,非常适合海匪建立水寨,藏匿行迹, 按照崔肃这几天听到的他们的闲聊,他基本上可以确定, 这小海岛虽然小,却有淡水, 所以这些海匪藏匿在此处, 不用担心没有水喝。
    只是这小岛能耕种的土地不多,海匪们吃得粮食都是打劫完附近的商船之后,再每隔一段时间派人去威州的海港、漕运等地换、卖粮食。
    至于蔬菜, 岛上的土地虽然不能种水稻,种些韭菜、野薤、大蒜、小菘却绰绰有余,加上小岛附近的几座连在一起的小岛礁,数量足有万人的海匪,倒也算实现了自给自足。
    最最奇怪的是,崔肃被关在这里三天,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但是他每天早上都能听见操练的声音——这声音几乎让他梦回胡地。
    崔肃毕竟也曾经是见识过李安然手下的细作营是怎么刑讯逼供的,他知道这一次怕是遇到了聪明人,对方先把自己关上几天,虽然也没有折磨他、缺他的吃喝,却是打算从精神上磋磨他,让他因为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或者着急挂念岸上的人而失了方寸。
    这法子,通常是古时候用来磋磨使臣的方法,前提条件是扣人的那一方必须有足够的时间才行。
    但是崔肃推算一下时间,恐怕在自己被关的这段时间,威州的海岸已经开始新建船厂了,宁王殿下往上报的数都是为了建造楼船准备的预算,就这些庞然大物一旦下水,威州海匪的海盗船就跟小舢板没有什么两样。
    楼船一旦开始兴造,一定会有重兵把守,这也是皇帝将赤旗军调来威州的另外一个目的——光是看着,就足够给威州的海匪们一定的震慑力了。
    所以,他认为对方应该会比自己更加着急,更沉不住气。
    一想到这里,崔肃就干脆开始放下心来,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虽然每天只有咸鱼和豆芽菜,但是这咸鱼也不错啊。
    他这一幅我可以在这混吃混喝到天荒地老的样子,把给他送饭的海匪都惊到了,连忙回去将这个情况告诉了他们的头领。
    郑一娘听完,眉毛差点没绞在一起,过了一会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巴老头是不是抓错人了?”
    她以前绑票的富商,几乎都是满肚子油水,每天吃着山珍海味,给他们咸鱼还要嫌弃臭,哼哼唧唧又哭又闹,打了一顿便跟猪崽没有什么两样了。
    当官的可比当富商的强多了,不说山珍海味,那肯定是受不了顿顿臭咸鱼豆芽菜的,这小白脸居然吃了三天多了,还没见他开始哼唧。
    郑一娘原本是威州南珠局的采珠女,她爹给她说了门当户对一门渔家亲,还没过门呢,那汉子外出打鱼被扶桑来的海匪杀了。
    后来她爹又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却是因为当年南珠产量低,南珠局的官员盘剥珠民,父亲交不起保税,当地豪绅家的病的不行的小儿子便要了她进门去冲喜。
    只是还没进门,这小儿子便吐血死了,从此郑一娘落下了个“克夫”的名头,不但成了别人嘴里的“郑寡妇”,被爹赶出家门,连家也没得回了。
    只是她性子天生就倔,自己在海边盖了个茅草屋,打渔、补网为生,后来意外救了在海匪争地盘中受了伤的青衣帮前首领,被牵连为官府通缉,才不得已和前首领结为义兄妹,成了青衣帮的一员。
    ——至于为什么不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嗯……前首领估计也怕她这个“克夫”的名头吧。
    后来前首领死在了和东夷来的匪盗的战争中,郑一娘带着一部分残部和抢到的船退守这几座小岛,过了好几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
    “不。不对。”郑一娘摆了摆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的锦缎,这是当官的人才穿得起的东西,富商只能穿绸子,没资格穿锦缎。”
    她道:“明天开始只给他两顿饭,告诉下面的人,你们继续去盯着巴老头那,看他们到底耍的什么花样。”
    “好嘞大姐。”手下人立刻就应声出去了,只留下郑一娘坐在“宝座”上,抱着胳膊苦思冥想。
    这巴老头,抓这个当官的小白脸做什么,现在自己把人截胡了,他居然也不找上门来,实在是奇怪的很。
    她知道巴老头和威州上一些家族是有联系的,所以绑架这个小白脸,应该是巴老头又和那些家族里的什么人做了什么交易。
    她现在其实也能把人送回到威州去,只是她这些年劫掠的商船大多都是威州世家们的船,这让她成了不少威州豪绅的眼中钉,他们恨不得让巴老头把青衣帮吞了呢。
    现在把这个小白脸送回去,万一被他反咬一口,自己倒可能成了背黑锅的。
    所以还不如就这样耗着,等等岸上的消息,威州丢了个当官的,总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吧?
    然而……确实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郑一娘又等了几天,没有等来巴老头那边的消息,反而是在威州那边盯着的青衣帮帮众传回来一个消息,威州海岸,水势较为温和平稳的港湾,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了,边上还驻扎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官兵。
    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者正坐在一间密室里喝茶。
    威州这样的南方之地,是最早一批开始喝茶的人,如今他们大多已经摒弃了往茶里加红枣粉、姜末之类的习惯,改而喝更能凸显出茶叶本味的清茶。
    在她对面跪着头顶上套着麻布袋,瑟瑟发抖的三个人。
    要形容一下他们的感受的话,那就是吃着热腾腾的烤鱼,吟着诗、聊着天,就被人从家里套了麻袋一路绑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李安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叹了一口气,抬了一下手指。
    边上的人上前扯下了他们头上的麻袋,一下子见光,让他们的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一会才看清楚眼前用一个颇为舒适的姿势歪在太师椅上的人是谁。
    其中一人率先怒道:“宁王殿下私自劫持我等来此,所谓何事?”开口的是方家一个族老之一,他不忿方家主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将家中积蓄了这么久的甲胄、田产、赋税都一一上缴,便想暗中给李安然使个绊子——倒也不怕被李安然发现,直接推给海匪就是了。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眼前这个女人从自己家绑到了地牢里——这地牢阴森森,周围挂满了各式各样让人胆寒的刑具,喝茶的女人却连眉毛也不抬,只是捧着茶盅轻轻吹着上头的浮沫。
    她没有回答这个方家族老的疑问,只是用一种聊天一样的语气开口道:“巴老头有个老来子,今年二十一岁,大事干不成,偏偏是个好色之徒,喜欢逛珍珠江畔的勾栏院,我一天前派人把他请了来,好好招呼招呼了他,他就把自己老爹小妾屁股上有几颗痣都招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李安然将手中的茶盅轻轻放下,发出“磕”得一声清脆的瓷器响。
    那族老的脸顿时煞白。
    “勾结海匪,刺杀文卿的,也是你们吧?”李安然单手撑着脸,指甲一下一下得敲着桌面,发出扣在人心口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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