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威州治下不少孩子都能拍着手,绕着圈唱出来的童谣,唱的就是以宁王李安然为主帅的“赤旗玄甲军”。
至于那个对于当时的郑一娘来说,简直就像是传奇一样的宁王,她只是在茶余饭后听人说过许多和她有关,似乎真,又似乎假的诸多传闻。
道士说她是天上武曲星下凡,因为喝酒误事所以投了个天家公主。
最近,似乎又有和尚说她是弥勒转世云云。
之前,郑一娘对于这些都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直到这个只出现在各种传闻之中的人,第一次亲临自己的封地,并且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威州盘踞多年的世家豪绅,盐商、盐税问题之后,郑一娘才算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宁王确实不一样。
有值得她去冒一次险的价值。
对方要清缴威州这一点的海匪,并不是跟之前的那些刺史一样说着玩玩也就算了,无论是那个刺史文承翰,还是李安然,都是打算动真格,将威州一带的海匪之患一具连根拔除。
这就意味着,身为海匪的郑一娘,要么被官军水师弄死,要么……成为官军水师的一部分。
崔肃之前在和她剖析形势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她,大周现在几乎所有的水师、水武侯都是以河道水文为基础,以在江、河、湖之中,为了登陆对岸而准备的战船和水师官军。
这意味着他们上了海,除了依仗水师战船极其优越,远远胜过海匪们的装备,实际上他们对于海战,还是一知半解,在这一方面上绝对不如威州本地出身的海匪们。
而李安然需要拉起一支熟知威州海域、海上商道水文的水师队伍,至少得花上一年、甚至更多,同时还要面对威州民间广招能人异士,短时间内,很难对郑一娘这样的大帮派产生什么威胁。
但是问题就在于青衣帮太大了,李安然要下手杀鸡儆猴,杀杀海匪们的威风,依照她一贯的性格,一定会选一个大帮揪着往死里打。
那时候,就看这个倒霉帮派到底是青衣帮,还是青衣帮的竞争对手巴老头的刀疤帮了。
若是青衣帮被官军水师逮着揍,那刀疤帮肯定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起对抗水师的。
李安然的背后是整个大周最尊贵,说一不二的人在支持,加上李安然本身在民间的威望,以及最近这段时间在威州的所作所为,为她拉拢来的民心,海匪和她负隅顽抗简直就是死路一条。
而若是等到宁王殿下真的把这支擅长海战水师队伍拉起来了,郑一娘再想要投诚,无论是青衣帮还是她自己,在李安然眼中的价值都会大打折扣。
一个优秀的政客,必然比一个优秀的商人更加擅长算计价值,而李安然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崔肃的劝说字字入心。
让郑一娘不得不郑重地思考起和李安然见面谈判的内容,以及自己要以什么样的姿态见李安然这件事。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崔肃为了更近一步动摇她,让她的想法更接近于归顺李安然,特地说李安然会在水师刚刚建立的时候,就像选择她这样的大帮派下手。
实际上,按照李安然的性格,她并不会这么冒进,反而会选择蚕食战略,在最大的青衣帮和刀疤帮的外围,把那些依附于这些大帮派的小股海匪组织统统剃光头,等到形成包围态势之后,才会真的……两个一起揪着往死里打。
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郑一娘反而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始紧张。
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往手脚涌去。
这未来指向的,到底会是什么,无人能够知晓。
只是她们都明白,如果不踏出这一步,只能任由自己困死在现在的囹圄之中罢了。
她们是决策者,她们身上背负的是许许多多跟随自己的人的未来,所以,她们必须有踏出这一步的魄力。
谨慎的,也是蛮勇的。
郑一娘如是。
李安然……也如是。
月色如水倾泻,郑一娘一身男装登上由自己人把持着的花船,她到底还是在出来之前将自己洗了个干净,又将头发细细篦过,梳了个简单的团子髻。
花船在珍珠江上面徐徐前进,却见对面也驶来一艘大小差不多的花船,两艘船交汇,双双停住。
这里是珍珠江的入海口,作为熟悉这一代水文的海匪,哪怕是交涉失败之后,他们也能跳进水里,凭借着优秀的水性逃脱。
郑一娘以前是采珠女,无论是水性还是憋气,在青衣帮中也少有人能和她媲美。
她站在花船的船头,对着那艘花船道:“来者可是宁王殿下。”
对面沉默了一瞬之后,便有一个女声道:“崔御史何在?”
郑一娘道:“我家帮主留他还有话要说,便派我来同宁王殿下交涉。”
船里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嗤笑声。
只是听上去和之前那个询问崔肃下落的女声并不相似。
没一会,那边花船楼里便走出来一个身量高挑的身影,如今威州天气已经渐渐回温,晚上也不怎么冷了,对方披着薄薄的坎肩,身上穿着一套齐胸襦裙,颜色明明很淡雅,却在火光照亮她面庞的时候,骤然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充满侵略性的浓艳来。
郑一娘看着她,似乎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心神都被这个美丽而危险的“人”给攫夺走了。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令人恐惧的同时,偏偏又是那么让人移不开目光。
“谈事情,我喜欢用聪明人的方式。”李安然对着自称是“帮主身边心腹”的男装丽人笑道,“郑娘子既然亲自来了,何不过来同孤促膝长谈?”
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人,看上去好像有着浑身的胆,迈向未来的每一步连犹豫的时间都比旁人短。
第86章 “我都知道,法师安心。”……
没有人知道李安然和郑一娘在珍珠江的花船上到底聊了些什么, 即使是史书上,也只记载了“秉烛促膝,交心长叹”这八个字。
而在郑一娘回到水寨之后, 在崔肃的出谋划策之下,带着自己的心腹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一击重创了当时和青衣帮分庭抗礼的刀疤帮, 同时借着庆功会的机会, 将青衣帮中对“投诚官兵”持有反对态度的长老们一举赶出了青衣帮。
他们在青衣帮投效多年, 郑一娘不能因为他们不同意投效就要了他们全家老小的命,这会让她在愿意投效的帮众之间失去威信。
所以,崔肃和她选择了折中的方法, 先拿下巴老头,再借着庆功宴将自己想要投效李安然的想法表达出来,一些原先是给逼得没有办法才来投效青衣帮的帮众自然是愿意的,毕竟当兵比当匪说得出去。
更有些脑筋活络的,有野心的,自然知道大周海疆水师刚刚才有个建立的苗头,他们这些第一批进入水师投效的兵,才是最有可能靠着军功发家的那一批——在水寨里,撑死也就是当个小头目, 去当兵,那可是有机会做官的。
至于那些原本就有些摇摆的, 郑一娘把选项放在他们的面前,又知道即将统领海疆水师的人是那个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的李安然——她素来有善待麾下战士的贤明, 心里的担忧先下了一半。
郑一娘当年接手青衣帮的时候, 为了保证青衣帮在海上的战斗力,定下了一系列非常严苛的规矩,这规矩保证了青衣帮在诸多海匪集团之中脱颖而出的战斗力, 同时也和赤旗军原本就有的一些规矩有重合之处,所以青衣帮融入李安然带来的赤旗军并不难。
说到这里,事后知道青衣帮规矩的李安然也不得不多感叹一句——青衣帮现在的规矩可比她当初刚刚接手边疆军的时候像样多了。
至于那些死活不愿意接受青衣帮投诚的长老,在压倒性的同意人数之下,郑一娘还是给了对方一笔钱,让他回到岸上安置全家老小。
其实她也想过自己这么做可能会引起一些老派长老的不满,毕竟青衣帮是他们这些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她现在为了“荣华富贵”反而去投效朝廷,将一众兄弟交在什么王爷的手里,这些老人心里根本过不去这个坎。
哪怕她跟他们解释,朝廷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以威州、南州等地为起点,建立一条辐射交趾、暹罗、婆罗洲、新罗以及扶桑的商道,到时候他们这些海匪一定是对方重点扫除的对象,等到那时候别说是荣华富贵了,恐怕会直接成为过街老鼠。
对方的心却依然还是钻在那个牛角尖里不肯出来。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郑一娘对所有帮众说的自己选择投诚的理由是为他们谋出路,这并没有说谎。
只是她还有一些话藏在了自己的心底。
那个花船上,摇曳的灯影之下,坐在上首的女子用一种漫不经心,却又一切尽在掌握的态度,用那柔和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如是诱惑她——
“你想不想……和我当初统领赤旗军一样,做大周史书上彪炳史册的第一位海疆水师骠骑将军?”
郑一娘只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满脑子想得都是一个疑问:
她可以吗?
女子作为一支虎狼之师的骠骑将军,在李安然之前从未有过,而她之所以能有这样的特权,是因为皇帝对于她几乎没有上限的宠爱和没有下限的包容,也因为她是皇家的公主,圣人的长女。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出身贫民,却能有机会成为正儿八经的“将军”的先例——即使有凤毛麟角的记录,对方最多也是“诰命夫人”罢了。
而眼前这个懒洋洋的女人,却问她:“想不想做骠骑将军。”
她每一根头发丝,每一寸肌肤,都因为这个问题突然灼热了起来,却只是哑口无言。
郑一娘,郑家克夫的小寡妇,连命硬的海匪都不敢娶。
对面的女子放下手里的茶盅,轻笑道:“不回答孤就算了。”
“我想。”像是惧怕这机会从指间瞬时溜走一样,郑一娘的喉咙里迸出了这两个字。
“我想——我想!”
我想做将军,还要做一品的骠骑将军。
我要这青史上留下我的名字,告诉那些笑我、谤我、怀着优越说着怜我却其实只是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能做这个将军,我比你们都强!
这话从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羞耻,一点也不符合时下南方对女子的要求——谦逊、温顺,可是,当郑一娘看着宁王殿下那双眼睛的时候,她又瞬间都理解了,为什么向崔肃这样的狗……聪明人,会愿意效忠眼前这个女人。
因为她就是无穷野心与欲望的化身。
承认吧。
郑一娘的心底突然有一簇火熊熊燃起。
承认吧——你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去当海匪的,你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奔腾不息,追求自己欲望和梦想的血髓。
眼下,有人给了她更好的选择。
坐在上首的女人笑了出来——她不比郑一娘大多少,整个人却显得比郑一娘还要沉稳老练得多:“崔肃借给你,接下来你要面对许多麻烦事,这些事,他擅长。”
就好像,什么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样。
就在郑一娘积极筹备投诚相关事宜的时候,李安然却在刺史府中和诸葛员外郎聊刚刚到手的连弩。
“这弩不行啊,只能发十发么?射程也不够啊!”李安然把手里的连弩往边上一丢,捧起碗唆了一口汤饼。
“十发已经是极限了,再大这弩就不是人手能拿得下的了。”诸葛斐对着李安然倒是没有怪脾气发作,只是拍着手和她争道,“再说射程,这箭这么小,都挤在弩箭槽里,没处装箭羽,那一般这种大小的弩箭都是用来涂上毒液做近距离刺杀用的,殿下你想拿来做远距离武器,那还不如在楼船上做文章呢。”
他俩在荣枯的院子里争执不下,边上的柳郎中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正在包馒头的荣枯边上:“法师,我头疼。”
荣枯笑道:“殿下和诸葛员外郎说什么,小僧听不懂,心里自然没有忧愁,柳郎中是内行人,自然和小僧不一样。”
柳郎中木着脸转过头来:“多谢法师指点。”
法师我悟了,马上去触柱失忆。
一边李安然和诸葛员外郎完全无视了来自柳郎中的绝望,继续自顾自的扯着嗓子争论。
“那能不能有一样东西,又有射程,这弩箭又能只有指腹那么大,打出去还能给对面大放血呢?”李安然捧着碗,完全进入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中。
诸葛斐冷笑:“殿下您想想怎么上天可能更快。”
“承美你就再想想办法,说不定呢。”李安然把碗往桌子上一磕,“那不考虑弩的问题,我们聊聊海战上有没有那种可以最大限度,最远扰乱对方船阵的手段……这楼船投石的最大限度也就摆在那了,很容易被对方的箭雨骚扰到负责投石的军士啊。”
诸葛斐又一次一口否决了她的幻想:“没有,投石机的射程已经是最远了,再远您干脆往他们船上丢烟花得了。”
等等。
烟花?
诸葛斐说完,自己先楞在了原地。
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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