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的夜色浓厚,驸马薛斛坐在府中庭院石凳之上饮酒,经年的烧春酒又烈又辣,薛斛执起酒盏向着喉咙倾倒,想着自己新婚生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少年慕艾之时他也曾幻想过自己的情人是如何模样?在自己的想象中,她应该是清灵美丽的,性情柔和如水,对着自己轻言细语,俯首帖耳。尚主成为驸马,是太原薛氏加身难得的荣耀,自己临去长安迎亲之时,武国公府老夫人曾经将自己召到国公府,郑重交待:“太原薛氏一族多年积蓄,想要重新振兴起来,唯一能谋靠的就是圣宠。薛修容在宫中颇有宠幸,你如今又得此殊荣成为长乐公主的驸马,也是难得的荣宠,只咱们薛家如今实在再经不得风浪了!日后你该当好好敬重长乐公主,绝不可惹了一丝麻烦。”俯在石凳上沉睡之际,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他也是想和长乐公主好好过日子,长乐公主虽容貌昳丽,却不是自己欣赏的那种温婉美丽,且性子强硬,与自己一处着实的硌的慌,这些日子以来数次不欢而散,便是自己想要多一些夫妻柔情,也着实没有法子。
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柳树枝头,袅袅婷婷,侍婢蝶儿袅袅上前扶着薛斛回房,“驸马,这庭院里太凉了,你在这儿要着凉的。”
“着凉!”薛斛搭在蝶儿肩头,摇摇晃晃的走路,呵呵笑道,“着凉不也挺好么?我倒想要瞧瞧,若是我当真病了躺在床上,公主肯不肯软一软声气关怀于我。”
屋子里宫灯驳驳燃烧,光晕温暖。薛斛“砰”的一声倒在榻上,睁开眸子,瞧着朦朦胧胧中,一个绿色水裳少女俯下身子伺候自己脱下外裳,动作轻柔,黑柔的青丝在自己面前晃动,带着一丝少女的馨香气息。他醉意朦胧,借着酒意,一把拥住蝶儿的身子。
“啊,”蝶儿惊呼一声,被男人拥着压倒在床榻间。
夜色朦胧,一夜春&色无边。
杜鹃在桃花枝叶当中穿梭,明亮的天光照耀在窗棂之中,薛斛醉酒醒来,瞧着缩在床榻脚边的侍婢,面色变幻不定。蝶儿浑身赤裸,面色雪白,低下头去轻轻哭泣,身子微微颤抖。薛斛瞧着那一抹雪白的肩膀在自己眼帘之中微微晃动,终究生了一丝怜惜之意,安抚道,“别怕,”声音柔和,“我会照顾你的!”
“风流驸马和俏丫头,一个照顾,就照顾到床上去了。”剔红攒盒明亮的光泽在天光之中微微烁动,长乐公主姬红萼坐在府中正堂锦绣花袱紫檀镂花榻上,听着宫人禀报昨儿个夜里发出的事情,眉宇微微拢起,神情波澜不惊。
“驸马实在是太过分了。”骁云立在一旁,闻言气的面色涨的通红,“他论起来不过是太原薛氏一个寻常郎君,邀得天幸得尚公主,这是他天大的福分,本该好好服侍公主,如今新婚不过三月,就在府中宠幸了一个丫头,如此这般,可有半点将公主的尊荣放在眼中?”
姬红萼闻言唇角泛起悠悠笑意,“说的是,我近来脾气太好,怕是有人瞧在眼中,当真觉得我是一只小猫咪了!”抬手摘下墙壁上挂着的一柄红缨宝剑,出了门去。
书房之中,薛斛正举着一本书在案上观看,蝶儿侍候在一边,执着墨条在墨池中磨墨,偶尔二人相视一笑,空气中情意绵绵。忽听得府中廊上传来一声急急脚步声,薛斛皱起眉头,正要喝问“什么人?”只听得房门“砰”的一声从外踢开,一队年轻貌美,额头系着赤色头巾的少女侍婢走进来,向着两侧微微一让,簇拥着一身红色大氅,明艳无双的长乐公主姬红萼进来,望着薛斛,触角泛起一丝不屑冷笑,“薛子兴,这书房中红袖添香,日子瞧着过的好生惬意呀!”
蝶儿瞧着姬红萼手中提着的光刃雪亮的长剑,惊叫一声,跪在地上,直直向着姬红萼叩头,“公主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
薛斛瞧着蝶儿额头迅速泛起的红肿,胸中意气涌动,慨然道,“蝶儿别怕!”挡在蝶儿面前,抬头直视姬红萼,“公主,你别怪罪蝶儿。昨儿夜里的事都是我的错,昨儿我喝多了酒,一时意乱情迷,做下了错事。你若要怪罪,只管冲着我来,此事与蝶儿无关,莫要牵连了她!”
姬红萼抬头瞧着薛斛,目光变测,“可当真是情深一对啊!既是如此,我成全你。”伸手挥剑,向着薛斛劈去。房中传来蝶儿惊叫出声声音,薛斛只觉面前一片剑光闪亮,冷汗涔涔而下,惊神过来,见自己浑身并无伤处,发髻散落,一大摞头发割断落在地上,犹如杂草。
“身为驸马,竟对公主如此不敬,按说我该当要你的命的。”姬红萼冷笑道,“瞧着咱们夫妻情分上,今次暂以头发相待,若下次再惹了我,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目光一凝,凝在薛斛身后的蝶儿身上。
蝶儿面色惨白,身子摇晃几乎支撑不住坐在地上,她绝没有想到姬红萼竟是这样一般性子,竟是连新婚驸马的脸面都不肯饶上半分。
“啊”的一声,府中传出一声惊惧至极的惨叫,蝶儿捂着脸,簌簌鲜血从她的指缝间坠下。却是姬红萼挥剑在蝶儿面上狠狠划了一道伤口。
薛斛回过神来,蝶儿已经是伤重,捂着脸在地上打滚,痛苦哀嚎。他悚然而惊,望着姬红萼,“我竟没有想到,你竟是一个如此狠心的人,区区一件小事,竟挥剑又砍又杀的,半点不肯相饶。你怎么会是这样的性子?”
姬红萼将手中长剑交到了骁云手中,“本公主就是这样一个霸王性子,容不得旁人觊觎我的东西。咱们既是夫妻,纵然没有在一处,若我没有开口,你便休想再碰旁的女子。否则的话,可别怪本公主日后再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了!”
薛斛闻言又惊又悔,望着姬红萼的目光如同鬼魅,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一声,不肯再和姬红萼同处一室,从书房里奔了出去!
书房之中一室杳然,蝶儿依旧痛苦哀嚎,赤巾侍女瞧着姬红萼,目光又是钦佩又是惧怕,姬红萼微微侧过头来,面颊上露出了一丝酸楚复杂的笑容。
范阳的春天渐渐恢复过来,将近四月,河水方将将解冻,笔直的白杨吐了一丝丝绿意,孙沛恩前往傅府拜访姑父傅弈,从傅府中出来,傅弈送到外头道,“……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当真有那么一日,我傅家一脉军士自是站在大郎这一边的!”
孙沛恩闻言大为振奋。傅家乃是军中重将,代表了一系军中势力。自己今日得了傅弈准话,可谓如虎添翼,朝着傅弈恭敬拱手,“丰之多谢过姑父。”
“这是应当的。”傅弈握着孙沛恩的手道,“河北众官将早与孙氏绑在了一条船上。但望大郎稳住局势后,善待我等这群武人,也不枉的我们这群人如今拥立之情了!”
傅府院落疏朗广阔,一名俊朗少年穿过长廊前往主院,远远的瞧见了府道上傅弈与孙沛恩立在一处的模样,面色微微变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开了!
傅弈瞧着儿子的背影,微微尴尬,“祈郎心性天真,尚还有些不懂事,还望大郎不要和他太过计较。”
孙沛恩面上浮现和煦的笑容,“我与祈弟是嫡亲表兄弟,如何会计较这点小事情?”
天空蔚蓝,白云不断流动。孙沛恩面上神情变幻不定。姑父傅弈乃是军中宿将,地位不低,姑姑更是在父亲孙炅心中极是亲昵,他们的支持对自己极为重要,表弟傅明祈乃是夫妇二人唯一嫡子,极得看重,若不能消除傅明祈心中的隔阂,若傅明祈偏向二弟孙沛斐,许会影响姑父姑母,说不得日后情景会变成什么模样?
范阳集市大名酒楼中,窗几明净,傅家兄妹二人挨在一处,傅明祈年轻俊朗,傅道馨姿容明艳,“阿兄好些日子都板着一张脸了,还不肯放下心气么?”朝着兄长扮了个鬼脸,“来,笑一个。不让妹子就当你不喜欢我了。”
傅明祈撑不住胞妹胡搅蛮缠,微微弯了弯唇角,随即察觉,重新板了脸,“舅舅家那些人停妻再娶,失了德行,难道妹妹你竟一点儿也不觉的过分么。”声色疾厉,“马家表嫂从前对我们的好处那么多,别人可以忘记,难道你竟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傅道馨被他训的几乎抬不起头来,扬声辩驳道,“我没有忘。可是前些日子宴场上我瞧着宜春郡主,觉得她也不像是刻薄人的坏人呀!”
“你就是这样立场不稳,”傅明祈狠狠瞪妹妹,“看东边说东边好,看西边说西边也不差,若天下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这世上岂不是乱了套?”
傅道馨被兄长训的低下头去,几乎要抬不起来。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敲击声,一个声音随着推门而入传来,“祈弟,阿馨都要被你训哭了。你这般为了点子说不得的小事就训责自己的嫡亲妹妹,瞧着可不好哦!”孙沛恩走进来,神情沉静。
傅道馨瞧着孙沛恩,眼睛一亮,亲亲热热唤道,“大表兄,你怎么来了?”
孙沛恩轻轻一笑,“我拜访姑父从傅府出来,闲来无事在街上走走,瞧着上头像是祈弟和表妹,就上来看看。”瞧着傅道馨微微一笑,“表妹越发漂亮了,也不知日后让哪家人家得了去。”
傅道馨闻言羞红着低下头去。
傅明祈自幼与孙家兄弟一块长大,素对年长自己许多的这位大表兄充满敬重,但正因如此,此次瞧着他做出这等弃妻另娶的事情来,方越发心中过不去。瞧着妹妹恨铁不成钢斥道,“就知道扮好人。”
傅道馨讪讪而笑,起身道,“表兄和阿兄好些日子没见,今日一见,怕是要说好些话吧。我这就去命伙计送些好酒好菜上来,让你们好好享用一番。”飞快的避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表兄弟二人。孙沛恩朝着傅明祈拱手道,“你我兄弟素来感情交好,最近祈弟却总对兄长横眉冷淡。表兄心里着实有些摸不到头脑,若是表兄做错了什么,表兄如今在这儿向你赔罪。”
傅明祈冷冷一笑,“不必了!”扬声道,“听说宜春郡主是位大美人儿,表兄红袖添香之际,色授魂消,怕是早就忘记前头那位表嫂了。”他面色郑重,道,“夫妻之道齐也,表兄。若夫妻之道可以背弃,我又如何相信你我之前的兄弟亲情,朋友之义日后可能留存?”
“阿祈,”孙沛恩重声道,“我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河北如今尚没有坚定与周廷开战,这门亲事是必须进行的。”
“表兄何必将我当做一个傻子糊弄?”傅明祈冷笑,“就算这门亲事当真必须进行,何必一定要你去?听说舅母也曾在舅舅面前建言让二表兄去迎亲,若非表兄你极力争求,如今可不好说这门婚事落在谁的头上呢?便当真是你们二兄弟都不行,”冷笑一声,“不是还有舅舅么,大可让舅舅亲自迎娶啊?我知道你很是憎恨如今这位继母,若逼的她妻降为妾,可不是趁你的心愿么?
孙沛恩闻言目光微微一幽,垂眸道,“祈弟慎言,父亲虽是英勇枭雄,却着实年岁已长,宜春郡主虽非正经宗室女,却是周帝心爱的妹妹,虽忍痛将她许了出来,却绝不会眼瞧着她嫁一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头。我与二弟兄弟感情颇好,按说若有什么也不该相争。可我心里总是深埋着点坎子过不去,”
他眸色深黑,注视着楼外的白杨树,悠悠道,“你年纪小,怕是不记得前头我的娘亲了?”
傅明祈怔了怔,孙沛恩如今提起的自然是他的生母孙炅元妻赫氏。赫氏早亡,去的那一年他方只有三岁,自然记不得这位舅母的音容笑貌。
“阿兄?”
孙沛恩顿了片刻,道,“我的母亲与父亲乃是自幼相识,父亲入了当时的幽州节度使张守巍帐下,虽然勇武善战,但因着杂胡出身,很是受了一些排挤,爬到了团练一职,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曹荣却是张使君的亲信,曹荣家中有女,正值妙龄,鲜妍明媚,幽州人都说父亲和这位曹氏小姐关系及好,那时候娘亲是个普通胡女,没有什么身世亲人,且皮肤粗糙,又没有学识文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够抱着我哭泣。我至今尚记得有一天,那天阳光十分灿烂,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好,我瞧着娘亲心情不错,就和娘亲闹着要吃羊肉膜。母亲亲了亲我的脸蛋,带着我上街去买羊肉膜。街市上新出炉的羊肉膜又香又烫,我尝的呼呼喘气,娘亲笑着低下头来用袖子替我擦汗,恰逢曹氏小姐从一旁珍宝坊中买首饰出来,扶着侍女上马车的时候,眼光一瞥,瞧见了站在街市中的我们母子,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唇角勾间满含对我们娘亲的得意轻蔑之情,母亲面色大变,回去就病重不起,躺了一个月,就这么去了!”
傅明祈听得面色愀然,自他记忆中以来,孙氏已经气势煊赫,舅父孙炅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形象,从没有想象过孙炅从前竟有过这般深沉不堪的阶段。“表兄,我不知道……”茫然片刻,道,“请您节哀顺变。”
孙沛恩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母亲逝世之后不满月,父亲就将曹氏重新迎娶回家。很快父亲就升任平卢兵马使,自此平步青云。七个月后,曹氏产下二弟孙沛斐。”他低沉的笑起来,“表弟,你说,你若是我,能眼睁睁瞧着二弟越过我得了孙氏大业,反将我这个兄长踩到泥里去么?若如此,我又如何对的起早逝娘亲在天之灵?”
傅明祈闻言默然良久,孙沛恩放妻马氏,重新迎娶大周郡主,他确实心中梗郁,可是如今听着大表兄说起自己从前旧事,一时之间竟是颠覆了自己过往的认知,心中翻翻覆覆,想着大表兄停妻之事虽是办的太过失情意,可是细究起来,也是为了抚慰早逝的生母母子之情,竟也不是不可谅解的。
少年人心思浅薄,如同清澈的水,全都显现在一张脸上。孙沛恩瞧着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神色捉摸不定,过了片刻,方道,“我与马氏少年夫妻,如何不敬重于她?事到如此地步,也是无可奈何。但我应承了马氏,”声音健朗,“如今不过是暂时解局之法,待到日后情势明朗,河北得势,周朝皇帝不在慎惧之下,定重新迎她回家。”
傅明祈默然,听着孙沛恩的话语,对过去微微释然之余,不免同情起如今方方初嫁入孙府的宜春郡主来,“这样子,宜春郡主岂非是太可怜了么?”
孙沛恩闻言有趣的瞧着傅明祈,调笑道,“祈弟,你可真是个软心肠呀?!”
傅明祈脸一红,“我只是就理论理。”
“可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好事,”孙沛恩沉声道,“想要善己身,本就不可能一个人都不辜负。只要能守住本心,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也就可以了!”
傅明祈无言以对,觉得孙沛恩的话语中有些问题,却又琢磨不清楚这话语问题所在,不由得心思紊乱,目光左右摇晃,落在窗外长街之上。
今日天光极其明亮,范阳恰逢十日一次的大集,街市人来人往,竟也是一副热闹景象。一个霸少堵着一名年轻民妇立在街心之中,形容猖狂。民妇一身葛黄色布衫,头上系着一块头巾,身子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向着市霸拼命求情。“这位大爷,民妇不是故意冲撞您的,还请您看在毫发无伤的份上,绕过民妇一次吧!”
“呵呵,”霸少胡洛三仰天大笑,“你以为平白将老子撞了,跪下来磕几个头就可以了事了么?今儿若不让老子满意了,老子必定不会放过你们!”
一名三四岁的男童挽着母亲的手,哭的撕心裂肺,少妇瞧着男童一脸心疼,将男童拥在怀中,“没事儿,没事儿,保儿别哭,阿娘会保护你的。”
傅明祈在楼上瞧见了这般事儿,不由面上染上怒气,“胡洛家的老三,不过是一点小事,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河北民风彪悍,”孙沛恩倒是不动声色,只淡淡道,“胡洛家乃是军中武将,霸道一些,也是常情。”
傅明祈冷笑一声,“呵,”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大街中心,葛裳少妇猛的抬起头来,望着面容狰狞的胡洛三,鼓起勇气道,“你们不能随意处置我们母子,我是河东镇军大将傅弈的女儿。”
傅明祈手中的酒盏“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跌的粉碎!
第209章 三十:夕宿兰池里(之风疾)
房门推开,傅道馨踏步进来,面上尚带着轻快的笑意,“大表兄,阿兄,你们可是……?”望着傅明祈面上惊疑不定的神色,不由怔忪,“这是怎么了?”
“阿馨,”傅明祈唤道,“你过来瞧瞧,她是……?”
傅道馨走到窗前,望着外头人群张望,“阿兄,你让我看的到底是哪个?”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葛裳少妇身上,“呀,”的惊呼一声。
大街之上,胡洛三怔了片刻,仰头哈哈大笑,“你当我是傻子么?谁人不知道傅大将军和孙夫人夫妻恩爱,他们二人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傅大娘子。傅大娘子尚未成婚,如何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竟是她?”酒楼之上,傅道馨睁大了眼睛,面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露娘不是前些年嫁去平城了么?怎么如今竟回来了?”
傅明祈闻言面色阴沉,回头喝道,“傅凌。”
小厮傅凌麻利的应了一声是,了解主子的心意,急急出了门,大街人群中一阵骚乱,过的片刻,重新回来。那名葛衣少妇揽着男童跟在其后,身子微微颤抖,进了屋子就跪在地上。胡洛三也随后赶到门外,面色晦气犹如踩了狗屎,对着傅明祈拱手道,“傅兄,我着实不知道这位小娘子当真是傅府之人,今日多有冒犯,在此给您请罪,还请您多多见谅。”
傅明祈面色十分难看。胡洛三确实不识这位葛衣少妇,今日并无得罪傅氏之意,按说不知者不罪,可傅家之女确实受了胡洛三折辱,这件事情总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咱们是同辈,我不和你说事儿。明儿让你家中能做主的人去傅府,咱们自将此事了结了结。”
胡洛三闻言只觉得口中泛着苦味,他不过是今儿心情不好随口发作,没有料到竟撞上了这么一块铁板,但傅弈在军中势重,又是孙炅的妹夫,着实不敢得罪傅明祈,只得一口应了下来,“是。是。”一溜烟儿跑了。
葛衣少妇跪在屋子里,面色惨白,低低道,“露娘见过阿兄阿姐。”因着身子虚弱跪了一段时间微微颤抖,楚楚可人。
傅明祈望着她鬓间别着的一支白花,默然不语。傅春露确实是他的异母妹妹,但在傅家的地位却十分尴尬。多年以前,傅弈带回来一个清倌女子婉娘,母亲孙安娘虽恼怒不已,但夫妻一向情深,是傅弈在她面前跪求,指天发誓心中只有妻子一人,只是婉娘此时已有身孕,不忍血脉,待到婉娘产下子女,便听凭妻子心意将此女发卖出去。孙安娘气的吐血,大闹之后到底顾惜夫妻情意,命人将婉娘安置下来。
若只是如此,按说也没有什么,待到婉娘产了子女,或是留下或是送出,总是有个交待。这个女孩子纵不是嫡出子女,总会顺顺当当在傅府长大。只是那婉娘却是个心比天高的,竟生了谋害孙夫人的主意,用钱财贿赂了府中侍女,在孙安娘吃食中做了手脚,孙安娘中招之后发作,虽保下一条命来,但其时已有六个月身孕,却受惊小产,是个已经看的清眉眼的男婴。
傅弈夫妇多年恩爱,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幼子,却因那婉娘歹毒心性痛失了去,心中痛悔,将那婉娘恨毒了去。婉娘受罪之后又惊又吓,早产下一个女婴后,便凄凄惶惶丢掉了小命。
这个女婴便是傅春露。
有着这样一个生母,可想而知,傅春露在傅府便有着一道原罪,日子着实不好过。孙安娘心性并不狠毒,没法子将婉娘的罪过迁移到傅春露身上来,却绝做不到善待这个杀子仇人的女儿。傅春露自小到大衣食或许无忧,但若要再多一份的关怀,便再也没有了。勉强长到了十四五岁,可堪出嫁的年岁,孙安娘便随意择选了一个男子将她远远嫁了出去。
傅明祈在这个庶妹尚在家的时候都没有几分注意过,如今过了数年,更是将这个从前常常躲在府中阴暗角落里的庶妹完全忘怀了。如今陡然再见傅春露,一时间竟觉陌生无比。傅道馨立在一旁却忍受不住,盯着傅春露道,“你不是应该在平城么?怎么回来了?”
傅春露面上显出凄容,落下水光,“夫君一个多月前已经去世,夫家族人争夺财产,瞧不惯我这个未亡人,几乎要将我逼的无处可去。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得带着幼子回范阳投奔父亲!”
傅明祈听着面露了然之色,孙安娘憎恶傅春露,将之嫁出去后眼不见为净。因此傅春露夫婿之事傅明祈竟当真是毫不知情。
只是如今,她的情况实在不好处理。
傅春露孤儿寡母,境况着实可怜,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母亲孙安娘多年来依旧思念腹中流去的幼子,对傅春露破坏怨怼之心,将之嫁出家门犹如抛掉了一个毒瘤,这些年方才渐渐放下旧事,面上重新见了欢畅笑容。若自己兄妹当真将傅春露带回家去,若是刺激了母亲,让母亲心绪失守,做出了什么事情来,伤了自己子女的心,可当真是得不偿失了。
傅春露瞧着兄姐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胳膊紧了紧,男童被母亲搂的不舒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傅春露微微着慌,低声哄道,“保儿不哭,保儿不哭,阿娘在这儿啊!”
孙沛恩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傅家家事,此时瞧着傅春露母子凄凉境况,眸中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劝道,“祈弟,露娘表妹一介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若是你们不肯管她,怕是在外头活不过多久。平城至范阳跋山涉水,一个女子携着儿子走过来,定来是吃了很大的苦。她若不是在平城实在待不下去了,何苦要吃这么大的苦头回来?说到底,她是你妹妹,你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送了命去吧?”
傅明祈思虑良久,终究是叹道,“大表兄说的是。至于母亲面前,”露出一丝苦笑,“我和妹妹就尽量解释吧!”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光芒万丈,长安城矗立在龙首高原之上,尽显大周繁华气象。北侧宫城之中,两仪殿金碧辉煌,姬泽立在殿中书架之前,负手沉吟。半年时光过去,年轻的帝王身上增添了一丝冷硬气质,犹如一柄宝剑粹了火,重剑藏锋,愈显威势。
谢弼随着内侍脚步走入殿中,望着天子背影,跪了下去,诚心诚意拜道,“微臣谢弼叩见圣人。圣人金安。”
姬泽点了点头,“你到了!”
他面前的墙壁上,张挂的是一张大型羊皮舆图,其上用异色笔墨绘制大周各势兵力对峙分布,“你可知朕今日宣你入宫有何用意?”
谢弼心中心绪浮动,拱手道,“微臣不知。”
姬泽伸手指着舆图上孙炅所在范阳之地,“孙贼蒙周廷之恩,成长至河北巨擘,却有意与大周对侍,若大周容忍下去,怕是其余边镇瞧着如此尽皆效仿,长此以往,大周仅余腹心之地,国将不国,朕也实没有脸面去地下见姬氏列祖列宗了!朕有意对孙贼用兵已久。契丹为孙氏羽翼,列于河北之侧,族人强悍善战。若双方开战,契丹驰兵援之,实不利于大周,朕有意先将其剪除了去!”
谢弼闻声伶俐拜了下去,恭敬道,“臣愿为圣人效犬马之劳。”
姬泽面上闪过一丝欣赏之意,“契丹新主为孙炅扶持所立,因此信服孙贼,朕却不信,契丹如今当真就被他整合成一块铁板,若能巧而用计,分而划之,使契丹无力对周廷出战,便算是斩掉了河北的一只臂膀。谢弼,你熟读军法,近年来沉寂,想来多有积蕴,朕有意遣你前去行此事,你可敢应下?”
天恩 第1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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