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飞,我可以九死未悔,但我也有私心,我不想让他跟着我一同株连九族。”
当年的唐练含着淡淡的笑,目光轻柔地望向怀中的头盔,用手轻轻触摸着上面一块块相嵌连的甲片。
慕汉飞看着唐练,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悲意。
对于唐练而言,他最大的私心就是不能从史余的铠甲上取下一片厚重的甲片融入他手中的头盔中。
他要他的史余好好活在这个世上,而非被他所累同样成为刀下之魂。
悲戚的情绪浓浓萦绕着慕汉飞的心,而此时,唐练的尸首开始分离,浓厚的鲜血从脖颈喷溅。
慕汉飞瞳孔紧缩,下意识就飞身去接,但当入怀之时却不如当年一样,怀中的头颅眨了眨眼睛,这张脸瞬间从唐练变成了傅夜朝。
慕汉飞瞳孔紧缩,那抱着头颅的手开始抖起来。
只见傅夜朝嘴角含着血,眼中带着深情,气息微绝地道:“将军.......”这两字一出口,他的脸就扭曲起来,顷刻绝了气息。
看到傅夜朝眼中无神的那一刻,慕汉飞也感觉自己的气息瞬间断绝,仿佛跟着傅夜朝一同远去,他的心脏骤停再无力跳动。
良久,他的声音这才从嗓子中抖出来,声音轻微却又撕心裂肺:“暮生!”
一旁伺候的傅夜朝一听慕汉飞喊他,头立马抬起来,一个直身把弹起身呆愣的慕汉飞抱在怀中,轻轻顺着他僵硬的背,贴耳低声安哄:“淑清,我在,别怕,我在你身边。”
这几日傅夜朝也不敢睡深,除了担心慕汉飞伤与烧,也是再临故地,旧梦常袭。
傅夜朝轻轻捋着慕汉飞因梦魇而发僵的背脊,轻声道:“都过去了,淑清,都过去了。”
慕汉飞微微回神。
潘畔未死投敌的事情给他太大的打击,他遏制不住想到了当年的唐练,想到了丧身云北战场的牧征鸿,想到了父母,他忍不住缩起身子,想任自己被黑暗吞噬。
但傅夜朝的怀抱过于温暖,他遏制不住放开身子,挣脱黑暗,顺着透着亮的缝隙伸手环住傅夜朝的腰,鼻翼微酸,在他怀中,那突起的肩锁一耸一耸地发着颤。
傅夜朝一下一下揉着他绷紧的肌肤,不断低声轻哄。
这时史余端着一碗姜汤走了进来:“暮生,我带了些姜汤,你给.......”他姜汤刚刚迈进屏风,就见慕汉飞神色昏沉地抱着傅夜朝小声的抽噎,嘴角的话顿时湮灭在空气中。
太像了.......
史余愣愣地看着两人,记忆被拉扯到从前。当年的唐练也是如此,也是在他面前露出脆弱让他心疼,让他以为两颗心挨得更近,可结果却是独留他一人冷冷的活在这情丝万丈的红尘之中。
细雨如长丝青砖留不住,情丝如青砖黄泉看不见。
一股痛意如温热带刃的鲜血流过史余的心,在斑驳的伤上再次割出浓稠的血。
但史余很快就恢复冷静,只是灵台依旧充斥着从前令他禁不住蹙起了眉头。
慕汉飞本身就是因噩梦惊醒,此时他已失去力气,眼尾含着泪昏睡在傅夜朝脖颈处。
傅夜朝小心翼翼把慕汉飞放到床上,起身向史余行礼:“师娘。”
听到傅夜朝这声师娘,史余的三魂七魄这才从旧忆中回归,但他并未松开紧缩的眉头,而是拧的更紧。
傅夜朝见史余紧缩眉头疑惑道:“师娘。”
史余把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放在一旁的矮椅上,对傅夜朝道:“暮生你把这碗姜汤给淑清喂一些,喂完后来廊上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深深看了冒着冷汗的慕汉飞一眼,踅身走出了屏障。
傅夜朝端起姜汤望着史余的背影,轻轻蹙起了眉头。
少顷,傅夜朝从室内走出,只见史余站在廊前抬着头望向这凌乱的冷雨。
史余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向傅夜朝,淡淡道:“来了。”
傅夜朝作完揖,抬头看向史余,他抿了一下嘴唇,发出一声嗯,旋即走向史余,站在他身后同他一起看向这冷雨。
两人静默片刻,傅夜朝忽然开口道:“师娘,我已经猜到您要说什么。”他抬起头,眼神坚毅地看向史余:“师娘,我是不会让淑清推开我。”
他跟汉飞的事情史余一直知道,但史余始终站在他们身后含着慈宠的笑意,从未多说。
而这一次史余却忽然要跟他谈一下,且还是在见到汉飞脆弱的神情下,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年的史余与唐练。
唐练与史余的事情他了解过一些也曾问过汉飞一些具体的情况,因此对唐练的心理也猜到了几分。
当时唐练已经深陷泥泞之中自身难保,他绝对不允许史余为他陪葬,所以他把史余推得远远的,只不过因为史余过于了解他,再加上两人在一起早有六年,又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这才失了策。
而唐练当时的心理如何,史余恐怕也从他的一些细微行为上察觉出来。
想必当年的唐练也像如今的汉飞一般,都流露出脆弱,可脆弱之后是硬了把爱人推开的心。
他与汉飞如此,让史余想到了当年的他们,这才蹙紧眉头,想与他交谈一下。
更何况,他并未错过史余蹙眉前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意以及........一瞬间的恨意。
哪怕这么些年过去,他对老师还是抱着一丝的恨意吧。
史余踅身看向傅夜朝:“亭柳说得没错,你很聪明。”
他重新把目光转向这冷雨,眼神发散,带着不可言说的痛意道:“刚刚汉飞对你的依赖让我想到了当年的亭柳。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为换了我我也不想让他陪着我一同去死。”
他的脸出现了裂纹,痛意从中迸发出来,“可是被推开的对象终究是我,我是愿意陪他共赴黄泉的,我跟他一样早就处理好九族关系,我早就做好作为他的九族之一一同赴死。”
史余握紧双拳,咬牙道:“我早已做好准备了。”
他的手臂上,青筋尽露。
傅夜朝低下头,后槽牙也忍不住一同咬紧。
这些年他作为肉食者一直为太子铺路,凭借自己的谋略与太子的信任,他在朝廷之上可谓是青云直上。
可是哪怕在朝廷中的官职越来越大,但依旧改变不了他是文人出身的身份。
文人与肉食者终究是不同的。每每伏案他永远感觉如履薄冰,一步错,招来的便是杀身殃及九族之祸。
然正如史余所说,他当年做好陪唐练死的准备,自己也早已做好陪汉飞一同赴死的准备。
每当想到这些,这些如履薄冰胆战心惊都不算什么。
傅夜朝松开双拳,朝史余作揖道:“还请师娘节哀,我已知师娘之意,我会让汉飞明白,哪怕尸首异处,我的血也要跟他的在一起。之前作为何钟如此,如今作为傅夜朝也是如此。”
傅夜朝垂下眼,眼中渗出了几丝狠意。
无论是短兵接战的沙场,还是波谲云诡的朝堂,他都不会让慕汉飞把自己推开,绝对不能!
那场对话,傅夜朝也史余都心照不宣地把这当作两人之间的秘密。史余一直在忙巩家的事,而傅夜朝则一面教导慕玉绡,一面照顾着还未从从前走出的慕汉飞。
这天史余走到散江阁见慕汉飞垂着眼缩着身听慕玉绡弹琴,脸上不由浮现出担忧的神色,他转头看向傅夜朝:“他还未走出吗?”
他已经从傅夜朝口中得知慕汉飞这般颓丧是为了假死投敌的潘畔。他一听到这个消息也难受几天,毕竟兄弟变仇敌,且汉飞还一直对潘畔怀愧,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颓几天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一月过去,他再这样下去,伤得可就是身了。
傅夜朝叹了一口气,“师娘你也知道阿楚在淑清身边之时是汉飞被授四品将军官职之际,那时慕伯伯正处于人生低谷,燕姨去世,只留下个小小的绡绡在身边。那时他慎小谨微,过得兢兢战战,经常梦魇。他如今是挺过来了,但当时惧意仍留在他心底,他的伤痕并未痊愈。”
而如今慕佥死了,牧征鸿死了,早已身死的潘畔却是叛国之人,这些都在慕汉飞千疮百孔的心中再次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他刚刚从云北战场上死里逃生,但生还却面临如此创伤,这如何不令他颓丧。
傅夜朝眼含温情地看向缩在一旁的慕汉飞:“就让他丧一会儿吧。”他转头看向史余,“这起码还是一种发泄,总比他绷着一张脸心里不断轰塌要好一些。”
史余知道慕汉飞这是在发泄这些日子以来的情绪,但是......
他蹙紧眉头,“这几日朝中形式有变,我怕淑清再这样下去,届时恐出意外。”
巩家这条毒蛇还躲藏在暗处一直伺机报复呢,他有些担心慕汉飞再这样下去完全丧失生的理念,死在巩家的刀下。
傅夜朝听言也蹙紧眉头。
他在云京待的时间长,对朝中的形势情况了如指掌。
当初离京之时,他已察觉出陛下的身体已经薄近西山,此时朝中的势力不出所料正在疯狂交锋,而深陷漩涡中的巩国舅此时也在整合自己的势力来抵抗太子的攻击。
这就是为什么他敢让汉飞直接对巩朱下手的原因。
但史余说得对,巩家不会轻易放过汉飞。
傅夜朝垂下眼轻轻蹙起眉头道:“梅古传来消息,这几日巩家的确有小动作,我们不能排除山陵一崩,巩家狗急跳墙直接对淑清动手。”他抬起头看向史余,“师娘,这几日恐怕要劳烦您对太守府多增添些兵力了。”
史余点点头:“这是小事,无需担忧。”
史余话音刚落,只见梅古直接跃过屋顶来到傅夜朝与史余的面前,半跪行礼道:“禀大人,巩晖领着大队人马已到上虞护城河,现率兵朝太守府驶来!”
傅夜朝与史余脸色一变,无须多说,傅夜朝一个飞身来到慕汉飞与慕玉绡身边,把他们两个护在身后,而史余吹了一声口哨,也拔出玉珑剑,一个飞身来到慕汉飞的身后。
纵然梅古轻功袭自傅夜朝,天下少人可敌梅古的脚程,但上虞护城河离太守府着实近,调度兵力绝对不及巩晖的兵马,只能先做御敌之势。
慕汉飞看到傅夜朝手中整体幽蓝发着银光的衰出怔了一下。
傅夜朝擅长暗器,很少使用剑这种长武器。之前在会稽也是随手取一把剑将就着用而非跟他一样用专门锻造的剑。
这把衰出听闻是傅夜朝出仕太子所赠,极其珍贵,也正因如此傅夜朝一直把衰出当作佩剑不如安怀一般经常使用。
他只听闻衰出出鞘过一次。
据说暮生当年奉太子之令前去西南查询粮草常劫问题,而西南王却不配合暮生调查粮草。
傅夜朝二话不说,直接拔剑取下了西南王的头颅,一息之内把西南王武功高强的侍卫割喉,并用此剑刺死细如青丝的蛊母。就这样,傅夜朝凭借着一言不合就斩人的作风,厉名传遍西南,这才成功解决西南粮草问题。
西南粮草解决的并不只是粮草问题,更多的是西南的安定。正因西南的安定,云朝国库才渐渐丰裕,自此转危为安。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不敢直视安窝七星剑鞘、挂在傅夜朝腰际的衰出。而傅夜朝也再也未让衰出出过鞘。
为此,朝堂之上有这样一种说法——衰出出鞘如王鼎现世,一出则必定是影响天下的运势。
而如今,暮生他拔出了衰出.......
狼烟刚刚升起,轰鸣的马蹄便闯入了宁静的太守府,不消一会儿巩晖领着兵马便出现在五人眼前。
慕汉飞也打起精神来,他把抱琴的慕玉绡护在身后,冷眼看向骑在马上洋洋得意的巩晖。
巩晖扬起马鞭放在肩上,洋洋道:“忠义侯世子慕汉飞肆意妄为,擅自杀皇亲国戚,其罪当诛。”他用马鞭指向慕汉飞,“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慕汉飞及其同伙史余。你们乖乖放弃抵抗前来受死!”
巩晖话音刚落,他所带士兵立马动作利索地挥矛指向傅夜朝等一行人。
傅夜朝眼角泛出冷意,他目光在这些士兵中流转,估摸出人数这才看向巩晖:“巩晖,兵指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巩晖早就预料到傅夜朝跟慕汉飞站在一起,来会稽之前便已做好说辞,他懒洋洋看向傅夜朝:“傅大人,本大人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若有冒犯请多担待。”
巩晖虽称傅夜朝为傅大人,但并无尊重之意,反而充满蔑视与不屑。
话毕,巩晖突在空中摔响马鞭,道:“倘若傅大人执意要护罪臣,那就休怪本大人把傅大人当成共犯。”
傅夜朝嘴角勾出冷笑:“陛下立朝之初便道巩大人一脉为皇亲,怎么到了巩大人口中这宗族也变成了皇亲国戚呢?”
他攥紧了衰出的剑柄,继续道:“还有,巩大人一口一个奉着陛下的圣旨,请问圣旨在何处!”说着便伸出左手讨要圣旨。
巩晖被傅夜朝突要圣旨楞了一下。
不怪巩晖愣住,自云朝开国以来,巩家的话便相当于圣旨,谁人敢跟巩家伸手要圣旨。这么些年过去,巩晖早已不记得还有圣旨这回事,就连巩家幕僚在多年作威作福下也早已忘掉宣旨需有圣旨,无圣旨则须特定的信物。
巩晖口吃道:“这这......”他灵光一闪,急忙道:“这是口谕,这是陛下的口谕!”
傅夜朝嘴角的讽意更甚,“可有信物?倘若巩大人拿不出陛下的信物,那本官可否认为巩大人假传圣旨,谋害朝廷命官,意行谋逆之事。”
巩晖被傅夜朝的气势震住,他手腕一松,马鞭掉在地方发出一声闷响。
这时他身边的幕僚反应也极快,当场道:“大人何须废话,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只要他们死了,谁敢说您假传圣旨。”
巩晖一听有理,恼怒说了这么多废话,下令道:“罪臣反抗,就地诛杀!”
命令一下,他身后的士兵举起长矛冲了上去。
傅夜朝眯了一下,挥动手中的衰出,把第一批冲上来的士兵全部一剑封喉。
众士兵一见这个阵势,忽然想起傅夜朝在军中的传说,生了怯意,脚步硬生生顿住,只敢弯着腰离傅夜朝一段距离用长矛指着他们!
衰出剑身通体银亮,不见一丝血迹,但傅夜朝的脸上却留下了被泚溅上的血珠。
傅夜朝冷冷看向四周,狭长的眼中充满了杀意:“本官看谁敢在本官面前动我慕将军!”
慕汉飞怔了一下,目光从衰出上转移到傅夜朝的侧脸上,心脏仆仆直跳。
“朕看谁敢动朕慕将军!”
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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