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以一人换千万人性命,虽死无憾,怎么不拿你自己的性命去换呢?”
“你们既然如此大义凛然,愿意献女求和,现在让你们出使而已,为何就不敢了,怕死了?那还有脸让别人去送死,你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就是牺牲?”
“如此大义,请恕方某着实不敢苟同!”
“所谓舍生取义,当舍自身,而非他人,当取众生之大义,而非一人之安逸!”
“今日之大宋,若是甘为太平犬,那来日必为亡国奴!请诸君:三、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先生,求根棍子。
小方(惊恐):棍……你要棍子干什么?!
小岳(无辜):打狗棍啊!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第八十一章 巾帼状元
“请诸君三思!”
一席话骂得汤丞相哑口无言, 众多曾经去“拜会”过完颜允成的大臣也面红耳赤地低头不语。
崇政殿上的朝臣中,属方靖远的品阶最低,若不是赵昚的“宠臣”, 还真是没资格在这里议政, 所幸大宋历代御史台御史都以直言敢谏闻名, 他身上的御史兼职一直还挂着, 朝堂议政辩论之时, 怼人也不能算是他失礼。
反而是这充满年轻人蓬勃血气的一席话, 骂得人很难堪, 很扎心, 却也真正激起了众人心底的血性。
若有选择, 谁愿屈身为奴?若有可能, 谁愿用自家的女儿换取平安富贵?
哪怕原本跟方靖远有种种不对付的人,这会儿也都按下了袖中弹劾的奏章, 反正他已经要走了,海州那种孤悬海外,被金兵包围之中的小城,还能守得了多久?年轻人既然血气旺盛, 非要去撞个头破血流, 那他们也大人不计小人过,由得他去就是。
包括汤丞相都如此安慰着自己,你嘴再利又能如何, 金兵的铁蹄金刀是从来不会跟人讲道理的,到时候, 看你凭这张嘴,如何能敌得过真刀真箭。
方靖远的升官外放,简直是吏部办理手续最快的记录, 连带着魏胜和辛弃疾都跟着沾了“光”,只是去领行文时,听到申请去金国出使,交付国书岁贡任务居然还有两个人在争抢,都不由呆住了。
朝堂上的相公们闻之色变的必死任务竟然还有人抢?
听到争抢的人名字时,方靖远不禁有些外,其中一人是陆游,陆大佬的脾气他知道,但出使外交这种任务,他未必能胜任。想不到还有如此慷慨赴死豪情之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姓范名成大,绍兴二十四年进士,如今是枢密院编修。
若说明朝有四大才子,南宋亦有四大诗人,辛弃疾以词闻名于世,尚不在其中,方靖远眼前如今就站了两位。杨万里、陆游、范成大、尤袤四人合成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其中最有名的是陆游和杨万里,然而政绩最为出色的却是范成大,后世甚至将他与范仲淹相提并论。
他那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简直是千古情诗典范,后世死宅如方靖远,接到过的情书里,就有不下十指之数引用过这位的名句。
陆游出使会如何,方靖远不敢想,但若是范成大,他倒是不担心了,那位的能耐,在没有他的那个时空,都能单刀赴会,直面完颜雍尚能全身而退,不损使节之礼,不受金人之困,由此可见一斑。
果不其然,当晚陆大佬就败阵而归,讪讪地来找方靖远和辛弃疾喝酒,顺便约下替二人践行的时间,言辞之间,颇有不忿之色,对范成大的半路截胡一肚子的怨气。
“范至能欺我,明明是我先提出出使之事,他却坚持要去,还说不光要去请金帝变更受书之仪,官家不再向金帝称臣,还要索求徽钦二宗陵寝之地,前去祭拜……我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事,就被他抢了先!”
好吧,方靖远和辛弃疾对视一眼,跟范成大一比,陆游果然还是单纯得多,只知道出使是为进贡和国书受礼之事,其实形式上的变更,只是双方暗中角力的结果。
看似提出的条件越多,越挑战金国的耐心和底线,其实这些细节更多的是试探金国目前的国策和对宋的政策。
完颜雍继位之后,先忙于内政,还要镇压辽人遗补的叛乱和中原地区的农民起义,有完颜亮的前车之鉴,真正大举兴兵伐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要派完颜允成来恐吓和威胁南宋君臣,保持自己的霸主地位。
而同样,赵昚也是想通过拒绝向金使行礼,变更受礼之事和对金帝的称呼,再进一步到徽钦二宗的陵寝,到北宋俘虏和幸存者……每一步试探,都是双方对未来决策方向的调整。
这样微妙而复杂的任务,的确不是陆游能胜任的。
他固然有一腔热血,满腹豪情,大不畏死,可若只是不怕死,那这个任务就彻底毁了。
范成大看似字字锋芒,咄咄逼人的策略,的确胜过了陆游,可实际上他提出的条件有明有暗,的确高于陆游。
方靖远拍拍陆游的肩膀,安慰道:“务观且勿难过,你在工部公务繁忙,还要兼任《大宋朝闻报》编辑之事,如何能抽身出使?范至能性情刚柔并济,智勇过人,或能破开死局,岂不更好?”
陆游郁郁地说道:“你就直说我不如他便是。”
辛弃疾嘿然一笑,说道:“若是论诗,我亦不如你,可填词之快,你又未必及得上我。要不约范编修出来,你我二人以诗词行酒令,好生让他见识下务观之能?”
“你们三位尽兴就是,我就不去了。”
方靖远表示自己要回避,文科学渣一听到作诗填词就头疼,尤其是还要行酒令,那岂不是要他醉死在酒缸里?当即找了个最好不过的借口。
“阿璃和九郎明日便要参加殿试,文武状元要同日游街,就看明朝了!”
“对啊!”辛弃疾抚掌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延后两日,待阿璃和九郎殿试之后,我去寻两坛足年的状元红来,定要不醉无归!”
隆兴元年的殿试,注定是记入史册最为令人难忘的一次。
四月十九日,皇帝于集英殿唱名取仕,以礼为题,当堂让众进士对策。虽然事先考生们都研究了无数遍近期的《大宋朝闻报》和太学的各种模拟试题,甚至连那些私刻的《五年省试三年殿试》的卷子都研究了一个遍,大多数人都以为此次文举会以抚边之策为题,武举则当论北伐之道,可谁也没想到,赵昚问的是“礼”。
“仁、义、礼、乐……纪纲法度,所以维持治具者也。……士相与谈仁义,蹈名节,而不矜糜曼之虚文。民相遇兴礼逊,趋本业……其策安在?”(注1)
而对武举人,他问的亦非北伐之策,而是《武经七义》,几乎是武举必修的《武经总要》基础知识,可越是简单的题目,就越难出彩,如此一来,那些武艺卓绝的武进士,在殿试时的优势荡然无存,好在岳璃的基础打的扎实,又是从底层的边军中历练过的,夺魁几乎毫无悬念,只是霍千钧却大失手,没能进入三甲,只得了二甲头名,没了三甲游街的荣誉,懊恼不已。
三日之后,文武状元打马游街,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文状元,可今年整个临安城的小娘子几乎疯魔了一般,都在为武状元欢呼。
无他,只因这是大宋开国百年以来,甚至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巾帼女状元,人人都想凑近来瞧一瞧看一看,这位女状元可是生了三头六臂五大三粗方能战胜全国各地的英豪壮士,夺得武举魁首。
可他们看到的,是个有些削瘦的少女,看起来双十年纪,生得英气勃勃,且不论相貌如何,单是一对晶亮灿然的眸子就足以让人见之难忘,完全忽略她的容貌和性别,那种凛凛然飒爽风姿,无需任何装饰,便可卓然傲立于所有男子之中,散发出独属于她的魅力。
“岳璃!岳少帅!”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大喝,带着几分哭,“岳元帅在天有灵,后继有人!我大宋光复有望,指日北伐,收复故土,不捣黄龙誓不还!”
那人白发苍苍,约莫五六十岁年纪,跪倒在御街前,双目炽热地望着岳璃,然后朝着西北方连磕了三个响头,“岳帅,您后继有人,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围观众人方才明白过来,不禁哗然。
“原来武举状元是岳元帅之孙,难怪如此了得!”
“听说她天生神力,使得便是岳云的那对金锤,光单锤就八十斤重呢!”
“听说她出世之时,便现有异象,自幼都是当男儿般养大的……”
“莫不是花木兰在世?”
……
路人们尚在讨论岳璃的出身,有些年纪大的知道岳飞父子之事的,都感慨不已,虽不能说太上皇当初被奸佞秦桧蒙蔽,以致害了忠臣良将,可赞美当今官家识人善任,拨乱反正,肃清朝堂奸佞,定然能中兴大宋云云。
小娘子们哪里知晓那些典故,她们只知道,今日有岳璃夺得武状元,以后她们也同样有机会进武学参加武举,甚至各大书院也不再拒收女生,昔日向她们关闭的大门,从这里打开一道缝,慢慢地,会给她们带来一个新世界。
而她们,也同样会回以自己的光彩,随着这些打碎了陈规墨矩的女子一起,走上一个与她们上一辈完全不同的道路。
看着洒向岳璃的漫天花雨和荷包,方靖远不禁唏嘘不已,霍千钧却不满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叹什么气?是不是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满临安城的小娘子们口口声声喜欢的都是阿璃,早就忘了你这个探花郎了!”
“是啊!”方靖远简直求之不得,感激涕零,“阿璃真是我的好徒弟,拯救为师于水火之中!只望她日后能登坛挂帅,如穆桂英、邠国夫人(梁红玉)那般,名垂青史,带出一支真正的娘子军来!”
“来了来了!”霍千钧忍不住从他手中抽出一支牡丹来,朝正好路过楼下的岳璃扔了过去,“你准头不够,我来帮你砸——”
方靖远还没说自己压根没想过朝岳璃掷花,霍千钧就已经抢了自己手里最鲜艳的那朵大红牡丹扔了出去,他刚伸出手去,没拦住,眼睁睁看着那朵花飘落下去——
岳璃忽然抬头,似有感触般朝他们这边望过来,猛然一伸手,从朝她落下的漫天花雨之中,独独捏中了那支牡丹,顺手别在了胸前,朝他灿然一笑。
看那眉眼弯弯,笑靥盈盈,方靖远忽地呆住,感觉,其实,送朵花给弟子……
嗯,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节选自赵昚殿试命题。
第八十二章 龙心大悦
无论唐宋, 自有科举以来,在赵昚之前的历代皇帝,重文轻武已是惯例, 武举不仅人数少, 而且只是按等给付身授官, 并未给黄碟赐予进士及第、出身(注1), 所以当年哪怕狄青功绩彪炳, 无人能及, 仍然会被韩琦轻视, 被众文臣排挤, 郁郁而终。
在当时的文人眼里, 只有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为好男儿, 能唱名状元者,从来只有文举状元, 唯独今时今日,赵昚不但给武举进士赐予黄碟和进士及第、出身,还亲笔题字,下诏文武状元同游御街, 方才有如此轰动的场面。
古往今来, 第一个武举女状元,便是在史书上,也会留下重重一笔。当然, 对亲自选中这位女状元的皇帝,也少不了会大写特写, 彪炳史册,光耀万世。
对此,赵昚表示, 方元泽的提议很好,非常好,朕心悦之,错,龙心大悦!
既然龙心大悦,奖励也是少不了的。
原本武状元的授官是从七品起,赵昚也特地给岳璃提了一级,补秉义郎,与文状元的承事郎相当,原本武状元不能预军州事,先属三衙主管机宜文字,等于是先做助理属官,从事文秘工作,这哪符合岳璃的定位,赵昚干脆大笔一挥,跟着授官海州安抚司准将,直接跟方靖远一同赴任,还可兼任护送之责,省去他的一桩心事。
游街“示众”之后,便是新科文武进士朝谢,拜黄甲,题名刻石于礼部,赐闻喜宴……琼林赐宴,御诗驰赐,文进士们争相赋诗作画,献于君前,武进士们射箭投壶,博君一笑。席间簪花为乐,唱诗为荣,一套流程走下来,众人沐恩之余,自是感激不尽,恨不得马上就能为国效力,报效君恩。
然而,正如大多数应届毕业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知道之后,才开始进入社会的毒打。
便是头甲的状元,开始也不过是六品的官儿,更枉论其余的进士们,三甲虽能进翰林院编修,可翰林院的板凳坐下去之后,能不能起来,就全看机缘,毕竟状元三年一个,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翰林院人才济济,便是先前再了不得的天才,进来也得老老实实从头做人。
其余进士则分入六部九司者有之,外派各州县有之,作为唯一的女状元,岳璃的外派,并未引起朝中波澜,反倒是临行之前,许多小娘子去岳府门前送花送果子,岳雷和李氏便是说破了嘴,也没能拦得住她们。
因为岳璃这一朝高中状元,城中的许多人家,原本给女儿悄悄束起的脚又放开了,前些年老学究们口口声声说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无人再敢提起,怕出了门被街上的小娘子们唾弃。
越来越多的小娘子可以不戴面纱,抛头露面地在外行走,便是被人注目,也敢回瞪回去,叫街头当值的禁军拘了那些肆意妄为的浪荡子,会赚钱的娘子们不再困于后宅,她们能当街卖汤水冰饮,小吃杂货,单凭自己的一双手,就能养活家人。
这临安城的繁华盛景,原本就有她们的一份,只是原来都被人遮盖着,无人看到她们默默的辛劳付出,等方靖远扯去那一层面纱后,世人方才惊觉,原来女子所做的事,远比他们看到的多,也远比他们想象的多,若是给她们更多的自由和空间,她们能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正如能写出让无数男儿羞愧的“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诗的李清照,能与韩世忠并肩作战的梁红玉……如今又有能用水力纺纱织布的卢锦云坊,汇聚了无数奇女子在其中。
大宋时代的文人,并非后世看到的那般固执守礼,拘泥不化,皇帝积极办学和普及文化,推动科举写下劝学诗,给了文人以最宽泛的待遇,让他们的思想得以充分的发挥,或许在变革中有失误,在争执中有过错,可就算政敌的王安石和司马光亦是惺惺相惜,君子和而不同,谱就了辉煌灿烂无比的古代文化和科技巅峰。
若没有金灭北宋的惨烈局面,十室九空,摧毁了正在蓬勃发展的文明和科技,就不会有后来理学家对女子们以“保护”为名的严苛要求,那些看似有“理”的教条不光绑住了女人们的双脚,也绑住了这个时代最后可能翻盘的机会。
幸好,在这个时空的大宋,机缘巧合地有了后世方靖远记忆的回归,与这个时代的他融合在一起,从西湖上的相遇开始,握住岳璃的手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了要一起扭转大宋这辆庞大马车的齿轮,让它转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若是你祖父和伯父知道你在武举夺魁,想来在九泉之下,亦能安心。”
李氏看着镜中已长大的孙女,曾几何时,她以为今生都无法回京,无法再替夫君和长子报仇,膝下的儿孙们也遭了秦桧的毒手,唯一幸免的孙女却不知能不能以真容亮相于人前,谁想到短短一年间,形势竟如翻天覆地,不但他们回到了临安,还找回了岳飞和岳云父子的尸骨重新安葬,岳家人不但没有散没有垮,还能重新站起来。
“阿璃,你既然要跟方探花走,祖母也不拦你,只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
岳璃点点头,说道:“海州是距离金国最近的地方,先生要去经营海州,我如何能不追随其后?”
李氏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她头顶的青丝,“你可曾想过,如今你已二十有一,寻常小娘子在你这个年龄,膝下已有垂髾小儿……若是再蹉跎三年下去,你将来若是孤独终老,让祖母如何放心得下!”
“霍家九郎昔日虽有些纨绔,如今也算上进,他阿爷也曾托人问话……”
岳璃抿了抿唇,突然开口说道:“先生曾与我说,官家亲口许诺,若是日后我立下军功,可以军功换得官家亲自指婚,但凡我看上想嫁之人,便由官家做主……”
李氏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阿璃!你——”
岳璃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无比坚定,这种信念和勇气,是先生教给她的,是他让她正视自己的身份,不以自己是女子而羞愧,不但要以自己是女子而骄傲,甚至还要傲视那些不如她的男儿。
先生曾说,故土未复,何以为家?
可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先生找不到比自己更美的小娘子,故而才宁缺毋滥,不肯娶妻。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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