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晌,闹腾了大半天的将士们终于累了、饿了,纷纷回营去吃饭,至于死了六个人的流血事件,只不过是下饭的小菜而已。
“才死了六个,没劲!”
很多人这么说,因为在赤眉军营中,打架流血乃至死亡的事件是家常便饭,根本不算什么新闻。
这时候却有真正的新闻传来。
“皇帝陛下要做一场降神之事,问神明关于约法三章之事,就在今天晚上。”
“我也听说晚上要降神,神师亲自来,就在球场。”
自从巫祝让皇帝陛下起死回生,全营将士对他愈发恭敬了,所有人都尊称其为神师,至于一般的祈禳活动,老巫祝已经很少亲自出马,每次都是由他的弟子上阵。
“是神师亲自上身吗?这可真是难得,一定要去看!”
“一起去,一起去!问一问神灵,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征税粮!”
“让城阳景王来管管他的儿孙,别再下这种蛮不讲理的圣旨。”
“对!让神明替我们讨还公道!”
众人填饱了肚子,又义愤起来,于是相约着晚上一道去球场,这个降神活动倒好似是替他们组织的声讨集会。
天还没黑,足球场上已聚满了人,赤眉军营中娱乐活动贫乏,这种大型热闹没人想要错过,何况他们白天的激愤还没完全消散,没人想要睡觉,都希望聚在一处发泄情绪。
只是众人谈话的内容与白天多有不同,从一边倒地痛骂“禁盗”军法,到开始发愁禁盗后如何生活,因为在足球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债务,赌球债没多久就要到期,应该偿还债务了,不知这一关怎么才能过去。
“以后便没处弄钱了,这债可怎么还?”有人忧心忡忡。
“怕什么?欠债的人又不是你一个,多少万人都欠着足协的债,大家都不还,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羽林足协可是皇帝的,你敢赖皇帝的帐?”
很多人已经从坚决反抗“禁盗”的思维切换到担忧“禁盗”后的生计了,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动摇。
等到巫祝的弟子出场,开始做降神前的准备活动,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变到眼前的降神。众人把对禁盗的愤怒和日后的忧虑暂时丢到脑后,决定先把眼前的热闹看了再说。
球场上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四周点着许多火把,把高台中间照得通亮。巫祝的几个弟子正在高台上忙活,一个人在台边摆放祭祀用品,一个人手端着陶碗,将水在台上到处泼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神水。
等准备好了,便开始杀牲祭神。然后有九人陆续上台,据说都是老巫祝的弟子,九个人在台上成一个三横三竖的正方形,一起跪拜于地,齐声颂祷。也不知他们念叨的是什么内容,众人也只知这是在祝,是在向上天祈求。
祝有顺祝、年祝、吉祝、化祝、瑞祝和筴祝,是为六祝,祈求的内容各不相同,顺祝祈丰年,年祝祈长寿,吉祝祈福祥,化祝祈弭灾兵,瑞祝祈风调雨顺,筴祝祈远罪疾。
台下众人也纷纷随着跪拜于地,口中念念有辞。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祈求,此时都轻声念育出来,祈望上天能够听到,能为他们解除烦忧。
不管神明是否听得到,人们已倾诉了自己的心事,如此便仿佛心里有了些倚仗,多了一丝期待,愤怒和忧惧至少在这一刻已经离开,让在尘世间颠沛流离的众人得到了暂时的平静和安宁。
全军敬仰的神师终于出现,依旧披散着肮脏的头发,穿着褐色的长袍。他眉眼低垂,脚步轻缓,一步步走上高台。
随着他的脚步,鼓声响起,轻柔地敲打出舒缓神秘的节奏。高台上的人开始随着鼓声舞蹈,只有神师岿然不动,双手举起,举首望天,口中喃喃自语,说着只有神明和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众人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到漆黑的夜空和点缀其中的隐秘星光。人们相信神师独具慧眼,相信他的目光可以穿透暗夜,看到星空之上的神明,并作为人间的使者与之交谈。
如果神明想要对世间人有所启示,便会借助使者的身体,以表达神明自已的想法,这就是所谓降神。
降神并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要看神明的意愿,也要看被上身的巫祝的修为。
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台上的巫祝,口中低声祷告,希望巫祝被神明上身,给他们这些虔诚的信徒以神示。对于神师的修为,所有的人都信心十足,现在就看神明的意愿了。
而神明的思想,普通人是无法琢磨参透的,或许他今日不在家,或许他不愿来,总而言之,这次的降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快,巫祝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长发随之来回飘洒,在火光的映衬下发出金红色的光来。
鼓声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巫祝的动作也随之癫狂起来,他的肩膀剧烈的抖动,头发胡乱地甩动,脚步来回穿换,整个人像是狂风中的柳树,满身枝条飞舞。
鼓声忽地一变,由急促的短声变为一声震天的齐响,而巫祝突然停住全身的动作,高高举起双臂,抬头向着天空狂喊道:“城阳景王降!城阳景王上!”
“城阳景王上我身咧!”
他的身体突然僵住,定格在漆黑的夜空和闪亮的火光之间。他周围的弟子都跪了下来,随之呼喊:“城阳景王降!”“城阳景王上神师!”
台下的众人也随之高叫:“城阳景王降!城阳景王上神师!”
这时那个年老的巫祝突然直直地向后倒去,摔倒在高高的木台上,发动“嘭”地一声大响,然后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像是发了羊角风一般。
“降神了,降神了!”
“上了,神明上身了!”
“神师,神师!”
“不是神师,是城阳景王!”
在场众人欣喜地叫道。
巫祝猛地坐起,大瞪着两只眼睛,却不知在看些什么。他以一种怪异得不像他的嗓音叫道:“我乃大汉城阳王刘章啊呀呀呀!”
这一句说出来,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后面人虽然听不清他的话,见他的样子,也知道是神明上身了,于是全体跪拜,虔诚地聆听城阳景王的训示。
“尔等小民,听我之言!”
巫祝的说话声调与平时截然不同,真像是有另一个人在他的体内,而他只是个出借身体供人说话的工具。
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后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台上在说什么,因此皇帝陛下贴心地安排了二十个羽林郎转述巫祝的话。
老巫祝说一句,羽林郎们便一齐大声重复一遍,让现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二十人齐齐喊出第一句之后,全场都肃静下来,所有的人拜伏于地,倾听神明指示。
巫祝却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南方长安城的方向伸手指着,叫道:“尔乃逆贼,必为天子所执!”
有人在下面低声地问:“城阳景王在说谁?谁是逆贼?”
“看他指的,肯定是伪帝刘玄。”
这就可以说得通了,神明这是在预见这次长安之战的结果,伪帝刘玄必然会被他们的天子刘盆子所执。
众人立刻放心了大半,原本他们还担心长安城高墙厚,不好攻打,对是否能进入长安有些怀疑,现在听神明的意思,应该是破城无疑了。
“长安!长安!长安!”巫祝突然连着叫了三声长安,像是接不上气来一般,突然停住了。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不知神明究竟在长安有什么未了之事,要在此提起。
“先人之所,不可亵渎!”
众人听了心里一沉,对呀,长安是汉高祖刘邦的龙兴之地,作为刘邦子孙的城阳王刘章,对长安应该是有感情的,因此才借巫祝之口,要大家保护长安,不可在此地造次。
“凡暴虐者,吾必殛之!”
那些原本还想进城后大掠一番的人,此刻心里已是暗暗打鼓,难道自己的想法被神明知晓了?难道皇帝的约法三章,也是受到了先人的训示?
神明的旨意非同小可,若是不遵从,便要遭受神的惩戒,可是,欠债要还,日子要过,若遵从了神谕,他们日后如何生活?
对于神明,众人不敢愤怒,只有敬畏,只是在敬畏之余,又不免发起愁来。
降神在巫祝的一个激凌中结束,老巫祝孤独地坐在高台之上,抬眼望着天,好像在望着远去神明的背影。
如果说白天时全营的情绪是愤怒,那么经过夜间的降神活动,愤怒的情绪淡化了,士兵们开始认真思考,“禁盗”之后该如何生存,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但是这样的思考让人忧愁,许多人因此辗转难眠。
人有惰性,生活有惯性,虽然东奔西跑、劫掠为生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是赤眉将士们已经习惯了,他们在这种不稳定的流浪生活中感觉到安全。
原本以为进了长安推翻了刘玄就是胜利的终点,可现在看来,这可能只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他们将面对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这让他们感觉到恐慌,不知所措。
第120章 119.神明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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