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渊只深深望着她,却不答话,只为她掖好锦衾的一角,又拨了拨炭盆里的铜枝,淡淡道:“无需忧心。”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阿素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去,知道如今自家大约真的处境不妙。
于此同时,偌大的太兴宫中,安泰已被软禁在宣徵殿多日,侍膳的侍女将未动过的食水一批批撤下,皆胆战心惊。紫宸殿的内侍也来了两拨,将这情形都回报与景云帝,自然惹得龙颜大怒。
闻听有人堂皇迈步入殿中,虎虎生风,安泰虽有些脱力,仍旧起身拜倒,深深望着他道:“我究竟犯了何罪,皇兄总要让我明白。”
望见她如此虚弱却仍旧不肯认错的样子,景云帝怒道:“你既求明白,便让你明白。”说罢,从身后内侍手中取过一份奏笺,掷在安泰脚下。
安泰吃力地将那奏笺拾起看了,发觉竟是吴郡郡守上疏,言自两年多前,元家便与裴家过从甚密,曾从宁州运了大量精铁到吴地铸造甲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安泰将那封奏疏读完,抬眸望着景云帝道:“一面之词,如何能信?我以性命担保,元郎绝无谋反之心。”景云帝望着她冷道:“朕自然信你,只是可惜了好驸马,朕的好妹夫。”
安泰将那奏疏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皇兄切勿轻信奸人谗言。”
然她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婉转的声音道:“长公主说的奸人,可是指我。”安替闻言抬眸,正见宣徵殿浩宇之下,高后聘婷而入。望了眼面色沉沉的景云帝,她毫无惧意地走到安泰面前,轻声道:“这么多年以来,长公主似对我误会颇深,幸陛下如何英明,不容人欺瞒,驸马与裴家究竟有没有勾结谋反……”她微微笑了笑道:“自然另有佐证。”
说罢,高后轻轻击掌,便有内侍带上来一位纤弱的女子。安泰望见那人身形,顿时一惊。
奚亭暮却看也不看安泰,只跪在地上,向高后与景云帝深深拜倒伏地。
高后免了她的礼,望着她道:“说说罢,你是什么人。”
奚亭暮望着景云帝道:“罪女原是长公主府中的奴婢,后划去贱籍与沈陟为妾。”
景云帝淡淡道:“将你与皇后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此前在长公主府中可听到些什么,又见过些什么?”
奚亭暮恭谨道:“罪女此前在长公主府侍奉公主与驸马,亲见驸马与前朝旧贵暗中交往,陛下下令清缴桓氏一门余孽之时,还是驸马悄悄命人报信,才致如今尚有漏网之鱼。
安泰怔怔望着她,低声道:“现在我方知,你竟如此恨我们。”
奚亭暮不理,只匍匐在景云帝面前,从怀中取出几张旧笺来,低声道:“这些便是婢子当年抄录下驸马与桓家的书信。”
景云帝将那些书信掷在安泰面前道:“你有何话说?”
安泰未捡那些信笺,只轻声叹道:“这件事,我不否认,只是……”她蓦然抬眸望着景云帝道:“实情并不是皇兄想的那样,驸马并无助长前朝余孽之意,只不愿皇兄枉造杀孽。”
景云帝闻言冷道:“好一个枉造杀孽,原来在你心中,朕便是这样的昏君,那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流着谁家的血,如今又是谁家的天下?”
安泰轻声道:“先前父皇也说过,这天下本是元李共治,元家不过退一步而已。”
景云帝闻言勃然而怒,周遭宫人皆伏地瑟瑟发抖,高后却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又望着安泰道:“即便长公主所言不虚,前次之事尚且不计,那这一次的事,长公主又作何解释?”
说罢,高后眸色一转,内侍会意,随即引来一位神情委顿的少女。
苏樱华入殿,望见景云帝即刻伏地流泪,高后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望着景云帝道:“元府的郑司马曾携抄本告密,驸马在家书中提到他与裴家共谋大事,事成指日可待,我与阿樱求证过,确有如此家书一封,后我兄长果然在元府抄出正本。”
苏樱华楚楚含泪,哀道:“正因如此樱华才得了姨母的厌弃,被禁足后宅,不得出门将实情报之阿舅,请阿舅与我做主。”说完她便伏地,阵阵叩首。
见安泰对苏樱华怒目而视,高后在心中微笑,向景云帝福身道:“阿樱是我与陛下的亲甥女,她又岂会欺瞒陛下。”
景云帝闻言即望着安泰道:“如今,你可求得明白?”
安泰深深回望,轻叹道:“我只为我,也为皇兄惋惜,竟从未料到,我们兄妹二人姑息养奸至此,以至于身边皆是奸邪之人。”
高后闻言眸色一深,景云帝已沉声道:“住口”
说罢,他又命人取过一份文书,呈在安泰面前道:“和离书已备好,你誊写一遍,朕便饶了鲤奴。”
安泰猛然睁大双眸道:“你要将我儿如何?”
景云帝道:“他倒乖觉,自带部曲回京,要入宫探你,朕将他扣下了。”
安泰松了口气,伸手便将那和离书撕成两半道:“想也别想。”
景云帝冷道:“你不写,他也是死,写了,还能保住你亲子。”
安泰敏锐惊道:“元郎现下如何?”
景云帝眸色深深道:“朕还道平叛如此顺遂,原来是早与裴家勾结,如今事情败露,朕岂能容他?自然已将他拿下,押解回京。”
安泰顿时心慌意乱,未料到景云帝为先发制人竟不惜临阵换将,她攥紧了帕子,沉声道:“我要见驸马。”
第110章 逆流 洋洋洒洒矛头竟直指当朝皇后,言……
对峙间, 高后施施然行至景云帝身侧,假意劝道:“陛下莫与长公主置气,她是受人蒙蔽, 才会与陛下生了隔阂。”
这便是招风助火了,安泰不由冷道:“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景云帝闻言怒道:“若不悔过,便在这待着,哪也不许去。”说罢便拂袖而去, 身后的两列銮仪随驾, 浩浩汤汤向外开去。高后最后望了眼安泰,命人带上苏樱华与奚亭暮,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宣徵殿。
安泰刚迈出一步,便被殿外的金吾卫持武械拦住,两位校尉模样的金甲武士单膝跪在她面前道:“请长公主切莫为难下官。”
高后闻声停住脚步, 却并未回身, 只淡淡道:“众叛亲离的滋味可好,我尝过的, 总要让你也受一受。”
安泰扶着廊柱, 望着她娇矜的背影, 只觉五内俱焚。
随高后回到长秋殿,苏樱华全身不禁打起抖来,望着她这幅模样,高后不由冷道:“这样,便后悔了?”苏樱华抿唇摇了摇头, 轻声道:“阿樱不后悔, 只盼舅母斩草除根,再不给元家留一丝一毫的生机。”
高后莞尔道:“倒未想到,你年纪不大, 倒狠得下心。”
见她仍旧面色苍白,高后不由安抚道:“元氏谋逆,有郑司马呈上的铁证如山,咱们不过是助了把力,让陛下下定决心将其铲除,算不得什么。况且亭暮也丝毫未作伪,元子期不仅与裴家相交,更助桓氏余孽,落到今天的境地,是他咎由自取。”说罢,高后又向她二人道:“已在长秋殿西厢为你们辟了间静室,这便下去休息罢。”
苏樱华与奚亭暮对视一眼,便知高后此举明为安抚,实为监视。苏樱华依言告退,奚亭暮却上前一步,福身道:“中宫答应过婢子的事……”
高后抬眸望着她,微笑道:“你倒是个痴情人,也罢。” 长秋殿的女官闻言即刻上前,高后道:“你便取了我兄长的腰牌,带她去大理寺狱走一趟罢。”
大理寺狱设在皇城之南,所押之人乃朝廷钦犯,然自太|祖以来,朝中任用酷吏之风盛行,其中黑暗血腥不足为人道,实为一座魔窟。高后身边的女官将腰牌递与典狱,受不得他身上的血腥气,蹙眉退开一步,望着奚亭暮道:“快些去罢,我在此处等你。”
奚亭暮全身都裹在帷帽下的白纱里,跟随在典狱身后,沿着潮湿光滑的石阶向下,那典狱不曾见过宫中来使,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小心翼翼道:“贵人怎么竟到这么肮脏的地方来。”
奚亭暮不答,那典狱便越发战战兢兢,阴森的地牢之中,每一间锈蚀的囹圄之后似乎都藏着鬼魅,濒死的哀嚎和铁链的窸窣声从他们所经之路响起,终于到达地牢的深处,典狱摸索出铸铜的长匙,缓慢打开儿臂粗的狱栏上的铜锁,退了一步,低声道:“贵人请。”
奚亭暮缓缓走了进去,狱门在她身后重又阖上,黑暗中一片静默,奚亭暮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摸索着上前,隐隐望见柴草中的那个英挺身影微微一动,才终于放下心来。
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元子期俊美的面目终于不再模糊,奚亭暮只见他双手双足都以精铁锁住,虽受了庭杖但神情却不委顿,见了她也没有丝毫的惊惶,甚至没有濒死之人对生的渴望,仍旧冷静如正与人执子弈棋。
上了枷行动不便,元子期只望着奚亭暮淡淡道:“既来了,便坐罢。”
奚亭暮摸索着坐下,距离他近些,一阵血腥气顿时扑鼻,不知他伤在何处,奚亭暮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掌中却一空,元子期抽出手,袖底扬起淡淡的龙涎气息。即便已是如此情形,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优雅。
奚亭暮怔怔望了他片刻,轻声道:“与我走罢。见元子期不理,她不禁沉声道“如今只有我能救你。”
元子期望着她只是不语,奚亭暮但见他身边潮湿的地砖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根禾草,经纬分明,不禁在想,他是在卜卦,还是在计算时间?
无论如何,皆代表他并不是在这里待死,奚亭暮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沉着望着元子期,不疾不徐道:“我自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话音未落,却被元子期淡淡打断道:“若是来说这些,那便请回。”
原来自己还是猜错了,他并不畏死,也不惜命,便是这样的性子令自己又爱又恨,奚亭暮绞紧了手指,深深望着他,见元子期丝毫不为所动,不由冷道:“你舍不下她,是不是?”
元子期微微阖目,并不动容,经年的怒气从心底涌了上来,奚亭暮终于忍不住揭开陈年旧事,带着恨意道:“她究竟有什么好,难道……”她激烈地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元子期,狰狞道:“成亲七个月,她便为你诞下长子,难道你全然不曾怀疑。”
元子期闻言淡淡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鲤奴是我的孩子。”
亭暮冷笑一声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知道她有过别的男人,你不觉得……”
元子期止住她要说出的那个字,冷冷道:“那时她还太小,什么也不懂,受了旁人的教唆,我不怪她。”
奚亭暮喃喃道:“原来你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她深深望着元子期道:“你们洞房那日垫在她身下的元红帕,还是我割破手指为她做伪,从一开始,她便在欺瞒你。”
她相信任何男人听了这样的话都不会无动于衷,却听元子期轻声道:“她只想把最好的一面都给我。只可惜我们遇到的太晚,她是公主,那样骄傲的人,在我面前却要那样卑微,小心翼翼,让我从心里怜惜。”
奚亭暮歇斯底里道:“她一直在骗你,为何你执迷不悟。当年在慈圣寺,明明是我先遇到你,为何你却不看我一眼,只因为我出身低贱。”她抄起铁锁链狠狠抽在他身上,元子期苍白俊美的面庞上顿时溅上鲜血。
奚亭暮见到那不知哪里来的鲜血,顿时慌张,跪在他身边一边,流着泪为他擦拭。
元子期闭目靠在一旁,缓缓道:“无关出身,只是从一见到她,我心里就再没有旁人。”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奚亭暮,怒气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诃子下雪白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那么,你就死在这修罗地狱里罢,”她在他耳畔轻声吐息。
缓缓将帷帽带上,奚亭暮转身向外走去。最后她停在门畔,却没有回头,只轻轻道:“和这里的蛇虫鼠蚁在一起,像最卑劣的下等人一样。”
沉重的狱门重重落下,轻纱遮住了她依旧美丽的面庞,走出这深渊一般的牢狱。这次希望是真的离开了,带走唯一的光亮,黑暗与腐朽重新降临。
于此同时,丰乐坊中,一夜未眠的姜远之望着李容渊道:“这一次,赌上全部的家身,你终究不悔?”李容渊则回望微笑道:“我信你。”
熹微的晨光中,启夏门外单骑绝尘离开长安。五日后,吴地裴氏叛军中忽多了一位神秘的幕僚,在他身后,更有数百艘船载着钱粮辎重,沿江而下。
此时距元子期临阵被换不过十日,原本一盘散沙的吴地叛军忽然集结起来,要知原本吴郡有裴王桓陆四家,非裴家一家独大,虽皆衰微,但另有别姓旧族壮大,势力根深蒂固,此次起事原本其余世家都持观望态度,却不知是谁有如此大的能耐竟能将诸姓旧族联合起来,一时间叛军声势浩大,高衍节节溃败,叛军竟连克三州,逼近长安。
这还是大周立国以来的第一次,朝中上下顿时一片惶恐,议论纷纷,景云帝大怒,召集朝会,欲再换平叛将领,商议了三天,却再定不下人选。
叛军攻至长安三百里之外时,景云帝愈怒,拒绝了朝臣遣使议和的提议,而此时从已被叛军攻占的三州又流传出一片讨逆檄文来,文采斐然,洋洋洒洒矛头竟直指当朝皇后,言其狐媚惑主,秽乱春宫,践后于翚翟,陷君于不义,要求清君侧,废高后,令其子雍王为裴说偿命。
待檄文传至长安,朝臣展卷阅之,但见其上笔锋劲瘦,收势入流,骈散道尽高氏之逆举,望着上面“高氏一门,豺狼成性,暗窥神器,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句,众臣皆称奇,不知何人所书,如此才高八斗竟被埋没,以至于流于叛军,但也皆敢想不敢言。高后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在景云帝面前做柔弱的样子,伏地哀哭。
眼见长安被围,竟有朝臣上书,谏言是否迁都洛阳一避,景云帝也不由默然,望见他苍老的背影似有动摇,高后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凉意。
第111章 爱子 朕只愿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
而在皇城另一边, 大理寺阴暗的牢狱之中,元子期静静听着渗水低落在墙脚苔藓上的声音,这声音极规律, 约莫五下是一刻,已数过了五千下,他轻轻拈起身边三根柴草中,不过一折, 那根柴草便应声而断, 轻微的咔嚓声在为死囚特制精铁链的窸窸窣窣之中微不可闻。
有因即有果,如同循着精密的罗盘,一切事情皆沿着既定的轨迹发展。
两日之后,情形果然更坏,距长安二百里外的望州都督蓝越投降叛军, 一时间原本固若金汤的京畿防卫被生生撕破了一个缺口, 自吴郡始,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了五个州府, 因叛军军纪严明, 并未大行烧杀抢夺之事, 入城时没有受到激烈地抵抗,消息传至长安,朝野震动,景云帝终于按捺下心性,召集朝会商议对策。
长秋殿中一片阴云密布, 高后跪坐在镜前, 望着羽人飞仙镜中的自己,年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这么多年来她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 得到了那么多,又失去了那么多,难道竟要在原本稳操胜券的事情上失了手?
殿中女官惊惶地闯入,跪在她身侧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雍王李延秀将她踹翻在地,怒道:“慌慌张张做什么?”
高后止住焦躁的儿子,缓缓道:“梓芸,有什么事便说罢。”
那唤作梓芸女官终于抖着声开口道:“听咱们在紫宸殿中的眼线来报,陛下如今正同中书令张贞等几位大臣草拟废后诏书……”
话音未落,一盏薄瓷便在她脚下四分五裂,李延秀望着高后泠然道:“若父皇真要废后,难道我们便坐以待毙不成。”
高后缓缓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料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忽然竟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望着儿子轻声道:“无需忧心,我自有安排。”说罢,她又向梓芸道:“去请十三公主来。”
虽处深宫,永仙也隐隐听闻如今阿娘与兄长处境艰难,景云帝已许久未到长秋殿中来了。自从与元家断绝了往来,对自己的婚事,她便再不做想,只愿陪在阿娘身边,而望见高后依旧平静的面容,她忽然放下心来。阿娘宠冠后宫多年,是陛下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不上的,她不信景云帝会辜负多年来的夫妻之情。
接过高后递与她的一瓶梅酒,永仙好奇地摩挲,果然听高后微笑道:“今日在长秋殿中开一场家宴,陛下亲至,到时候你便为他斟酒,你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你倒的酒,他一定不会拒绝。”
永仙乖巧地点头,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待到傍晚,景云帝果然迈入长秋殿中,入席之后,永仙悄悄打量高后与景云帝,只觉两人神色皆凝重,倒不像是家宴,而是别宴了。待到宴席过半,阿娘已以眼神示意多次,永仙终于鼓起勇气,将面前的梅酒端到面色沉沉的景云帝面前,却被他一把挥开。
折枝记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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