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索,雪纷纷扬扬落下,洛阳的大街小巷覆上一层白色。
长寿元年冬至[r1] 那日,武曌按惯例安排了一场大朝会。大朝会,顾名思义,声势浩大劳师动众。不仅宰相百官必在,所有在京城的亲王郡王也要到场。
楚王李隆基入朝参拜,骑马经过皇城前的甬道。他不过七岁,骑在高头大马上,显得瘦弱矮小。衣甲宽大,不很合身。若不是双目炯炯有神,倒真像个逃回来的小将军。他勒马在最前边,领着一众车骑随从,马蹄脚步丝毫不乱,严整威武。
不巧的是,金吾将军武懿宗此时也过来了。武懿宗是皇帝的堂侄,生得五短身材,面容猥琐。如今皇嗣李旦和武承嗣是对头,懿宗看见皇嗣的儿子,免不得上去欺负一番,杀杀他的威风。毕竟这孩子年纪小,又是庶出的三子,武懿宗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七零八落没个样子,成何体统!给我退回去!”
李隆基听闻,没有退下,反而拍马上前。
“将军。”他没有半点怯懦,甚至丝毫愤怒也无。武懿宗没看见他想看见的,颇有些丧气。刚要再训斥些什么,只听那孩子笑了一声,轻蔑得很。
“武将军,这是我家的朝堂。我带的随从,就是半瞎半残,与你也无关系。你呵斥我的随从,这算什么?”
“让开吧。”李隆基举起马鞭,挑眉。
“你——你家的朝堂?”武懿宗气得瞪大眼睛,“你……你这是杀头的罪过!”
“将军——生气了?”李隆基骑在马上,笑得仰过去,“朝会路上,和一个七岁的孩子斗嘴,我也免不了称赞将军一句。您真是英明神武,有勇有谋啊。”
武懿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当日散朝就和三思、承嗣合计,要治治这个孩子。
“魏王,他如此不敬,竟敢说天下是李家的。这事禀报了圣上,他必得以死谢罪。说不定,那个皇嗣也会牵连的坐不稳东宫——”
武承嗣点头称是。现在的状况,杯弓蛇影,一点风声都是致命的。李旦的儿子犯了这种错,不好好利用一下,显然说不过去。
“我看不然。”梁王武三思摇头,“这孩子太小,圣上哪里会将童子戏言放在心上。再说,圣上几年前就把他过继给了孝敬皇帝,未必不喜欢他。若是告了,反倒显得我们斤斤计较,拿个小孩子出气。”
“杀他,其实并不难。我等与来俊臣等人交好,想让谁死,易如反掌。只是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杀他没有必要。再者,他是皇嗣的亲骨肉,万一不慎往后皇嗣得势,其他好说,这事一定没法饶过。现如今,表面上还得和平,不是和皇嗣闹翻的时候。”
武三思算是这些人中城府极深的,说话做事人如其名,三思而后行。
“不如这事,哪次入朝或面圣的时候,我们当笑话说与陛下,探探口风。陛下若是发怒,就算有戏。若是圣上也当个笑话,那我们只得一起当个笑话忘了。”
“妙极,此乃两全之策!”懿宗,承嗣附和。
后来武承嗣觐见皇帝,果然提了一句。武曌似乎并未放在心上,随声夸赞了几句李隆基是个神气孩子,听的承嗣只有扼腕叹息。
武承嗣退下后,太平从帘幛后边走出来。
“魏王真够油滑的。”她笑。
毕竟拒了他的亲,见上难免三分尴尬,她避入帘后,听一番武承嗣所说“楚王隆基如何如何”,做的什么把戏,心中却清楚得很。
“魏王是开国重臣,建国有功,沉着稳重,言语都合体统。依臣看来,倒没什么不妥。”
婉儿怕她显出归附李家的意思,忙说一句遮掩过去。
武曌心思正放在安西四镇那里,却没有细想这话。安西四镇,自显庆以来,屡遭吐蕃侵袭,几度失陷。不久前,武威军总管王孝杰大破吐蕃,收复四镇。武周王朝第一次对外战争,轻而易举取得了重大胜利。这是对武周的献礼,确是好事,却让朝廷又犯难。若是不派兵驻守,免不得日后还要生患。若是派去驻军,又有大臣说了:安西四镇偏远蛮荒,人丁稀零。驻军道远途长,劳民伤财,不如放弃这块地方。
别的大臣也罢,狄公在朝廷的时候,也这么说过[r2] 。武曌对他的意见,向来是倚重的。
“阿娘烦恼什么。”太平坐过去,看武曌盯着折子走神,笑道,“依我看,这天下大事,和宫里的女人们斗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人干的事,能差哪里去。
“吵架斗嘴,看的就是气势,一边软下来,另一边必然乘胜追击穷追猛打。能占的便宜,还有不占的道理?再者,吐蕃这样做事,不是一两回了。想来那年他们骚扰边境,让我还差点嫁到那个地方。
“跟人斗嘴,认错服输、见好就收也不算什么[r3] 。但谁都有不能触碰的东西,嘴上吵吵,动刀子害人就不对了。抢安西四镇,就是动了真刀真枪。朝臣说,那片不毛之地不值大动干戈,是只看见现在派兵去,又要粮草又要银钱,却无实际的好处。可是以后呢?疆土即国祚,没有江山谈何社稷。留下安西都护府[r4] ,便是给子孙无穷光阴与无限可能,去缔造属于他们的功业。也许数年或数十年无法见到成效,却有福泽万代的伟绩。次者,安西不稳,百姓苦之久矣。我大周驻边平患,守护一方百姓,即使食户不多,也不丢下一个,尽显□□风范。安西的百姓,也会自然归附大周。现今国力强盛,国库充盈,又不是没那派兵的能力,怎么倒自己放弃了。这样吐蕃免不得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得寸进尺——”
武曌哈哈大笑:“月儿和谁学的,口齿越发伶俐了。”
“阿娘谬赞了,女儿比上官才人还差得远。以后要多向她请教才是。”她说着,对婉儿眨了眨眼,嘴角勾起来。
“公主过奖。申辩议论的事,还是公主更胜一筹。”婉儿说完便低下头,仍旧看自己面前的折子。
武曌这边赞叹着,也许真是有母必有子。从小将她按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教的,这么些年,从未让女儿插手过半件政务。这头几件事,说的头头是道,做的手段高明,实在难得。太平自己心里也奇怪,觉得有些好笑。她曾经根本不关心朝政,听一个扬州府进贡的事都厌烦,真正做起来,却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也不知是哪里变了。
她看向婉儿,看她蘸笔、研墨,一丝不苟。太平想起在内文学馆的时候,这就是她渴望的模样。看着不久便有些出神,竟然口干舌燥起来。手边一盏茶,拿起咕咚喝了下去,不曾想茶放了半日,已经冰冷。晨间来得太早,受了风寒,冷茶一激,胃疼又犯了。
都说西施捧心,方才知道西施的难处。胃里翻滚起来,她赶紧起身,来不及请辞,三两步冲出殿门外。
婉儿听见声音,抬头只见太平跑出去,又看一眼武曌。武曌也凝眉望向外边。
“公主怕是身子不适,臣过去看看,免得出什么事。”婉儿微微低头,起身跟出去。
胃疼得直不起腰来,太平干呕着,隐约看见侧边有人走来。
她连忙抬起胳膊,宽大的衣袖遮住半边脸庞。
“别……别过来。”尽管接不上气,她还是努力说出这句话,尽量让她能听清,“别过来。”
她轻轻喘着气,胃疼稍好一些,却没有完全过去。突然感到有人轻拍她的后背,温柔极了,像在哄孩子入睡一样。心中一惊,转头看去,果然是婉儿。
“你——”
婉儿终究不忍。棋语的话犹在耳畔,她是因为自己,才把身子弄成这样的。“求求你对她好一点”,那天棋语对她说,哽咽着说。
好一点。那就……好一点。
婉儿抽出袖中丝帕,弯腰,替她擦了嘴角。玉指青葱,在帕间若隐若现。婉儿动作很缓,很细致,如同那日为她点唇一般。她的身体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别动。”那嗔怪的语气,认真的神色[r5] ,太平呆呆看着她。身边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她怎么会这样美好,这样温柔。这样的人,离自己有些近了,只想紧紧抱住,想抚摸,想感受她的气息。
那一瞬间,太平觉得自己不痛了,一点都不痛。
“婉儿……我是前几年饮酒过甚,落下胃不好的病根。天气大寒,冻得又发作。我不是——我根本没有……”
“你解释什么,”婉儿把丝帕交给身后宫女,淡淡道,“和我有关么?”
“书韵,把公主带去——带去我的居所好好休息休息,弄些热的羹汤给她。明白么?”她向宫女交待几句,转而对太平说,“公主,臣一会儿告诉棋语,叫她也过去。臣先回政务殿,不奉陪了。”
“婉儿,我都病了,陪我过去嘛。”
“臣还有政务在身,恕难从命。”
“那我陪你回政务殿。”太平显得有些固执。
“不行!”她横眉,“你身子不好,必须休息。书韵,把公主带过去。”
婉儿知道,对她再好一些,就有些越界了。于是转身快步离开,不再理会公主。
太平明白,现在追上去,只会让她厌烦。她叹一口气,乖乖跟那宫女走了。心里暗暗又有些庆幸,婉儿如今愿意让她进内室闺阁,显然没那么疏远的。
那是她的床,她的枕,她的气味,与小时候别无二致。
百合香。
太平循香找去,抬眼望见床头挂着香囊,正氤氲出缕缕青烟。香囊一颗鎏金晶亮,如同长夜的星。她躺在婉儿的床榻,帘幛放下,这便是所能看见唯一的星。原来,婉儿每夜都在看着它。入睡前,她会想什么呢,会想到我送她香囊那日么?
她没有忘记我,她绝不可能忘记我。绝不可能。
念头一起来,太平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在屋里乱翻起来,拼命寻找着痕迹。寻找她没有忘记那些日子的痕迹。
妆奁翻了又翻,书案找了又找,[r6] 颇有些拆家的架势。她从角落寻得一方漆木小盒,拂去灰尘,打开盒盖。一缕发丝静静躺在盒子里,丝带扎得郑重
“我取了你的发丝。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拿着它,来世过了奈何桥,还能认得你,还能找见你。这辈子不离开你,下辈子,也不离开你。”
你还记得吧,婉儿。你记得的。
捧着盒子的手颤抖起来,眼泪猝不及防落到盒中。一缕发丝,她留了那么久,从长安到洛阳,一刻没有丢下。她忽然庆幸起自己乖乖过来了,而婉儿没有陪她过来。否则,她就不会知道,那些虚假的冷漠背后,是压抑了太久的思念。
她没有不要我。她没有不要我。
傍晚太平乘车马回到公主府,驸马武攸暨站在府门前等她,预备着扶她下车。公主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手,兀自下了车。
“武攸暨,我与你的姻缘,从来便是敷衍的东西。你要玩女人就去玩女人,反正我也玩男人。”她看着低头手足无措的男人,说话有些冷淡。
“不敢。”
“随你的便。”
她自顾自向府内走去,没几步回过头:“武攸暨,从今以后,不准叫我娘子,叫公主殿下,听见么?”
“听见了。”武攸暨微微抬头,这一看,不由得愣在那里。
公主居然笑了起来,他不记得公主曾经对他笑过。这一笑,笑得太美。在那本就惊艳的面容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想不出世间的任何词语,能够描述这笑容的十之一二。以至于公主回身走远许久,他仍然呆在那里,没有缓过神来。
[r1]天授三年十月戊戌,出阁,开府置官属,年始七岁。朔望车骑至朝堂,金吾将军武懿宗忌上严整,诃排仪仗,因欲折之。上叱之曰:“吾家朝堂,干汝何事?敢迫吾骑从!”则天闻而特加宠异之。——《旧唐书玄宗本纪》天授三年似乎没有十月,那年四月份改元如意,九月份改元长寿。不影响那是公元692年年末(但是百度百科认为是691年年末)。之所以写成冬至,是因为李隆基当时也就七八岁,个人认为平时应该不需要上朝。唐朝元旦、冬至都有大朝会。
[r2]狄仁杰曾上书女皇武则天:“如臣所见,请捐四镇以肥中国。苟无侵侮之患则可矣,何必窥其窟穴,与蝼蚁计较长短哉!”狄公认为安西四镇处地偏远、蛮荒不堪,于武周帝国的大势没有太大影响,派军队去远征和镇守是一件很浪费国家财力的事情。他主张武则天放弃安西四镇,节约军费,“以肥中国”。
狄公不是神话,他不太会打仗,平时的劝谏上表也会犯错。他还推荐过窦怀贞,那人是个不要脸的奸臣。史书为尊者讳,有的地方隐去了这点。另外,张柬之还真是狄门桃李,他曾上表建议朝廷放弃泸南七镇,理由一模一样。都是以人为本。
[r3]你这是跟老婆吵架练出来的?
[r4]在接受安西四镇几度失陷的教训后,朝廷为巩固西疆的边防,遣军三万人常驻四镇,从此安西四镇的形势稳定下来。
[r5]不娶何撩,不娶何撩啊!
[r6]如果你有喜欢的人,请尊重他的隐私,不要学公主这么做!本来月儿就是太娇纵任性了,这是缺点,是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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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第一次出场,还是……挺帅的?(算了,帅就帅吧,反正没多久就蹦跶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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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叫我娘子,叫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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