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义的尸首被装在马车里,运往白马寺。正如他毁掉的明堂一般,他的身躯在烈火中消失殆尽,浇筑入正在修建的佛塔。一个人就这样永远消散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延载二年,四月,天枢铸造完成。柱身八面,蟠龙、麒麟萦绕,上为腾云承露盘,顶部四龙立捧火珠。由武三思撰文,柱身碑刻文武百官与各国首领的名字,武曌亲题匾额“大周万国颂德天枢”时,改写“国”为“圀”,取天下一统、八方朝拜之义。
诗云:辙迹光西崦,勋名纪北燕。何如万国会,颂德九门前。灼灼临黄道,迢迢入紫烟。仙盘正下露,高柱欲承天。[r1]
外制夷狄,内安国民,国力空前,大周走上了巅峰[r2] 。
太平却已经有月余不见婉儿了。
武曌派婉儿去修大周的国史,也许目的之一是让她们少见面,免得生事。但此事也不这么简单,主修国史的是礼部尚书武三思,让他与婉儿共事,不免有联络两人关系的用意。或是让婉儿从一个中间立场,变得偏向武家一边,将武家与宫廷联系起来。
一个女人的王朝,修史怎么能没有女人参与。武曌这么对婉儿说。
婉儿想起那场鸿门宴,武三思对她说:上官才人,往后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也许正是那次宴会,让众人觉得她与三思关系非比寻常。首先是婉儿坐到他身边,随后三思又领着众人大笑,缓和下紧张的气氛,算是为她解了围。最后劝和,让众人离开的也是他。不知道皇帝陛下是不是听闻了这些,故意把两人安排在一起。真真假假也没所谓了,既然要她去,去便是。
武三思在偏殿休憩,他打着哈欠靠在桌案上,额头砰一下砸向桌角,这才醒过来。揉着伤处抬头,才惊觉婉儿已经进来了。
“卷四至卷七多有疏漏,我已打回去命人重新校对。”她向这所谓“上级”陈述着工作。
“打回去?那些我不是阅过,都批了,你怎么又打回去。”三思捏了捏眼睛,一副没醒来的模样。
“梁王阅过了?梁王——就这样闭着眼阅的?”她没有客套,笑着揶揄道。
武三思终于睁开了眼,上下打量一下她,问:“才人犯了什么过错,怎么眉心有一道墨痕?”
他冷笑。
数月过去,伤口已经愈合,红肿也消下去,折断的美丽似乎恢复不少。只留这个青黑的标记,这是罪人的标记,而她身负着滔天大罪。
“梁王,臣以为这是在说修史的事。”
“是啊,也许这也要写进去。”他挑眉大笑了一阵,问,“你不是最喜梅钿么,怎么不见贴上,遮掩些也好。”
“这与大周的国史并无关系,”她说,“臣是在禀告修史的工作,修史才是首要的正事。”
“我头痛。”武三思不接话,依旧抱怨道,“你一个五品官,就这样逼我?”
“梁王身子不好,应该禀告陛下,告病回府上休息。这里占着主事的位置,不做事就不该了。”
三思脸上堆起笑:“倒不是生病。刚刚睡过去,砸伤了而已。”
他指着自己油光锃亮的脑门,左边确实红了些,微微肿起。
“那臣下告退了,梁王好好休息。”婉儿行礼。她不愿再与这人纠缠,看也看得出来,再怎么争执,他也不会静心做事的。只有她一人揽下两人甚至数人的活计,才能保证修史的进度不至于太慢。
“才人,何必当真呢。”武三思在她身后,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修史有修史的体例,办差有办差的方法。[r3] 左丘终其一生仅留《左传》《国语》,太史公两代三十余载成《史记》,班固兄妹二人前赴后继沥尽心血编《汉书》。哪有王朝开国不久,就急着正正经经写一部国史的。你说这国史是给谁看的?给后人看的?不,不,只是给陛下看的。歌功颂德,大吹大擂,通俗来说,就是拍拍马屁。”
他从来都笑嘻嘻的,一副和事佬的模样。此时却显出少有的犀利与精明,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重新换了副病猫的样子。
“大周的国史,就是没有一个人看,我也不会让她错一个字。”上官婉儿转身,字字清晰,“武三思,你知道她对我的意义么?”
“呦,你叫我三思,我可以叫你婉儿么?”又是五官堆起来,笑得有些让她发毛。
“是我无礼了。梁王,我向你赔礼。”她拜手,附身赔罪。方才的确没多思索说出口,让他抓住把柄。婉儿也不想争辩什么。
三思仍旧笑着,淡然道:“我是真的仰慕才人。”
“都不是蠢笨的人,没必要说暗话。”婉儿直起身子,目光冷暗,“梁王那叫仰慕么?分明是看中我在内廷,与陛下、公主、皇嗣接触都多些。现在与我交好,可以得到些他们的消息,往后若是一着不慎,失势于朝廷,有我美言,也许不至于身死。而我呢,也需要留着几手,李唐败落,天下是武家天下。现在能靠着皇帝,百年之后,就得换个依靠了。”
“梁王,合作愉快。”她唇笑着,眉眼却不笑。
“是,是。”三思附和,“但鄙人也是真的仰慕才人。”
他倒下身子,斜倚在坐榻上:“才人活到这个年纪上,当真没有动过凡心?还是……一直放不下那个英俊风流的贤?”
笑容从脸上消逝,婉儿没有答话。
“不论贤的遭遇多凄惨,仅凭这点,我敢说他是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叹息。
“梁王,陛下叫我们来史馆,不是找个荫凉地方供我们闲聊的。”
“才人,那你该明白陛下的用意。”他漫不经心抚摸着坐榻一角,“明白陛下叫我们来是做什么的。”
婉儿沉默片刻,开口:“我明白,但梁王志不在此吧。”
“不在哪里?”
“不在我这个小小的五品才人。”
武三思大笑起来:“看来才人的志向,也不在于我小小梁王。”
那才人的志向,在于谁呢?他幽幽问道。
“婉儿,你懂我的。”见婉儿不搭理问话,他又开口了,“岭南之于不才我,正如掖庭之于你。一旦逃脱,便会尽一切努力,只为不再重回炼狱。我为什么给薛怀义执辔牵马,我为什么鞍前马后东奔西走,我为什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说我为什么?你又为什么做陛下的属下,对她言听计从?婉儿,我是个可怜人。”
他笑起来,这次笑得舒朗不少。
“懿宗,他就更可怜了。他的样貌不佳,从小只有被嘲笑的份儿,如今便学会用残忍掩饰无能。一个被蔑视欺压太久的人,只要有机会,必定千万倍的报复,报复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越是觉得自己不如人,就越是要证明你们都在我手心。越自卑,就越残暴。才人,你一定能了解,我们都是可怜人。”
“原来,可怜就是你们什么都可以去做的理由。”她抬眼,双目晶莹,唇角微勾,“那么,梁王,我和你不同,我不可怜。即便我长于掖庭,即便在朝廷中挣扎屈辱,即便一道墨痕夺去美丽,我也不可怜。我不屑于可怜。”
武三思闻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才人,我更喜欢你了。既然你一点也不可怜,对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是不是要好心一点。”
他眨着眼:“走吧,在这里闲话半日,老把底下人撂在那里,显得我们不干活似的。”
走到馆前,三思亲自为她开门,做了个请她进去的手势。
官吏们都在伏案写作校对,看见来人,忙站起行礼。婉儿站得有些远,三思故意把她拉近,拉到身前。随后他让官吏们坐下,继续手中的工作。他从桌案中穿过去巡视,时不时扯扯婉儿,让她靠自己近一些。几次都有跌进他怀里的趋势。婉儿有些厌烦,却不能说什么,三思倒也真会趁人之危。
她笑起来,从袖口抽出一张丝帕。
“梁王,这里是不是有些热,你看看,额头都有汗珠了。我来帮你擦擦吧。”
帕子使劲按上红肿受伤的地方,三思差点嗷一声叫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他对上婉儿凌厉警告的目光,眉头松开,笑了起来。
捉住婉儿拿帕的玉指,将她的手凑到唇边:“哪里热了,我觉得分明冷得很。这手都冰冷的。才人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他解下锦缎大氅,从背后给她披上。几乎是从身后整个抱住了她,手伸到前边去系丝带。
“放开。”婉儿低声恨恨地说,全身难受得忍不住颤抖起来,“放开。”
“这样显得我们情谊深厚嘛,才人也是奉旨办事而已。”三思小声在她耳边说着。然而武三思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已经香软在怀,手也不很规矩。
“梁王,把握好分寸。陛下未必喜欢我们结党。”她不能挣扎,只有这样警告他。
“未必喜欢?至少现在——”
“梁王!”背后传来一声断喝。武三思一惊,转过头去。
“公……公主。上官才人说她冷,下臣给她系个大氅。”
“是,是有些冷,”婉儿向公主微笑点头,“倒春寒厉害得很。公主也要担心些自己的身子——”
“难为你记挂。我还以为,才人日理万机,早把我这公主给忘了。”她面色有些阴沉,让笑容显得奇怪至极。
“我只是路过史馆,一时兴起,想看看修史究竟是怎样的。不打扰你们的差事了。”她突兀地转身离开,消失在殿门。
武三思看着公主离去,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转头问婉儿:“才人,你说公主是不是对我有意?你看她那样子,奇怪得很,好像——”
“是,是。梁王才智超群,没有几个人不喜欢的。”她随口附和,“所以梁王要小心些,不要总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止亲密,小心公主看着一时怒从心起,拿你是问。”
“你以为我不知,”三思微笑,“公主已与你结仇,她与我是亲朋,自然想着我要帮她的。如今看你我亲密,自然觉得危机。”
“梁王,大才也。”婉儿称赞道,“心里就是比我这才人清楚。”
武三思道:“才人说的,你我都不是蠢笨的人,没必要说暗话。”
合作愉快。他说。
[r1]出自李峤《奉和天枢成宴夷夏群僚应制》。天枢是四姨臣服
[r2]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李隆基下令销毁天枢,其目的很明确,就是与武则天建立的武周划清界限。但这一举动也有其弊端,他毁掉了万国来朝四夷臣服的标志,为唐后期的动乱埋下祸根。“一条麻索挽,天枢绝去也”,天枢倒下了,熔其铜铁,历月不尽。
[r3]《红颜宰辅上官婉儿》中的话,此处为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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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
我有罪!我写得太像打情骂俏了!我反思!
明天又是坐十几个小时火车回学校的一天……不更新。别问我为什么不坐高铁(眨眼)。开学以后——就随缘更新了嗷。
感谢“一只舔狗”的营养液,祝全天下的舔狗应有尽有~
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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