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皇帝一天天老去,立太子的大事却仍悬而未决。若说从前是吊着他们,让双方不至于力量悬殊,如今却到了不得不着手解决的时候。
狄公每每入崇文阁议事,常有劝谏:
“大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之他族,无乃非天意乎!且姑侄之与母子孰亲?[r1] ”
姑侄的感情,能比得过母子么?立儿子做太子,陛下千秋万岁以后,可以在太庙配享,传承无穷。立侄子做太子,没听说过帝王在太庙祭祀姑姑的。退一万步说,即便侄子将您当做开国之君祭祀,高宗皇帝也不可能受祭。那时候,太庙里的会是谁的排位?就是武承嗣的父亲,当年被您贬到地方死于蛮荒的武元爽啊。现在魏王梁王有求于您,表现孝顺恭敬,真做了皇帝,会怎么评价您,还不一定呢。
高祖太宗戎马半生打下天下,高宗皇帝将之托付于您,陛下却要让相伴多年的夫君不能血食,却要让太庙中摆上仇人的排位。怎么看来,都有些不妥吧。
武曌摆手:“狄公不用多言,此事我自有决断。”
这番话说得很有诱惑力,但是武曌却没有半点感兴趣的模样。要是劝的多了,偶尔还发发脾气,弄得臣子们不敢多说一句。酷吏政治结束,朝廷的肃杀渐渐褪去,复国李唐的氛围浓厚起来。多数大臣忠于武曌的统治,却坚定地反对武家子弟,皇帝也看在眼里。只是每次有人提起立太子,她总是绕开话题,避而不谈。谁都想看清她在想什么,却都看不穿这个女人深不见底的眼。
真正的英雄也许可以正视淋漓的鲜血,却见不得一生所求灰飞烟灭。
武曌不让人劝,狄仁杰就变着法子说,什么事都能扯到这上边。譬如有次武曌梦见折翅鹦鹉,在朝堂之上让群臣解梦,狄公说:“鹦鹉即‘武’,双翅是陛下的两个儿子。若是把庐陵王接回洛阳,两个翅膀就齐全了啊。”
当时当刻,武承嗣、武三思也在大殿之上,听闻此话,气的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他二人正一个劲儿巴结张氏兄弟,百般阿谀奉承,“执僮仆之礼以事之”。二张骑马,他二人就争着为其配鞍,紧紧跟随马后;二张坐车,他二人就争着为其驾辕,挥舞鞭子吆喝。吃相难看,谄媚至极,就盼着哥俩儿给武曌吹吹风。皇帝喜欢谁就巴结谁,这是他们在高压之下,多年以来形成的习惯。
没成想二张不动作,隔岸观火,看来是想摸清了风向再坐享其成。
一片迷雾中,没人能指出清晰的道路。狄仁杰仍做着劝谏的努力,终于在又一次解梦之后,武曌呵斥了他。
武曌梦见双陆不胜,问狄公作何解。狄公脑子灵活得很,立马答上:“双陆不胜,盖宫中无子[r2] 。此乃上天之意,借梦向陛下昭示,皇储之位不可久虚。该把庐陵王接回来了啊。”
女皇偶有闲情解梦,却每每被狄公引到立太子上来,心中不快,喝道:
“是朕家事,断在胸中,卿岂合预焉![r3] ”
我家的事,你多管什么。她是这么说了。
狄公不卑不亢:“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四海之内,悉为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臣安得不预焉!”
王者家天下,家事就是国事。我作为臣子,是陛下的股肱,怎么不能参与!
武曌不耐烦了,挥挥手,命人把狄公扶出去[r4] 。
狄仁杰半是被迫地离开了崇文阁,下了殿阶以后,他打发那人回去。那人还有些许不放心,似是怕他又回来。狄公摇头,兀自转了个弯,走到后边,总觉得那人还在远远望着。他皱眉回头看去,冷不丁前方传来一声:“见过狄侍郎。”
上官婉儿。她抱着些案卷,正从后门出来,不便行礼,只这么俯首叫了一声。近来狄公常在女皇的身边看见这个身影,宰相议事时只顾抄录,从不插一个字的话,还是那般清冷优雅。
“上官才人可有匡扶社稷之心?”他没有寒暄,一句上来,问得有些突兀。
婉儿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今陛下不听劝谏,再贸然进言,怕是有性命之忧。上官才人,你多受陛下宠爱倚重,我等老臣,唯有你可倚仗了。”
“狄公在说什么?”她淡淡回道。
狄仁杰也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半是请求半是期待。
“狄公,想必您也听说过,我与梁王关系非比寻常,也该知道我与公主有仇。这个时候来问我,有些不妥吧。”她终于开口。
“的确有所耳闻。”狄公笑笑,“但我更清楚,才人不是蝇营狗苟贪生怕死之辈。依老朽看来,才人与梁王,大概是逢场作戏身不由己吧。与公主结下仇隙,反倒蹊跷得很。”
婉儿于是微微颔首,唇边挂上一抹微笑。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相助。狄公要为天下,而我呢,我只为陛下。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陛下就是我的天。正如你们不愿见陛下杀李唐宗室,我也不愿让你们损害武家的利益。这很公平。”
“上官才人,这么说话,你往后会有悔的。”狄仁杰拈须,“做臣子的,忠君在其次,为国为民才是本心。我劝才人好好思量。”
“为国为民?狄公话说得漂亮,这如何又是为民了。难道魏王梁王的才能,一定比陛下的儿子们差么?”她反诘。
“武家人背后只有陛下,陛下若是不在,他们就什么都没了。而李家身后,是李唐几代江山,□□太宗高宗三代积攒下的人望。陛下选择儿子继位,李唐国威仍在,天下不致烽火狼烟遍地,生灵涂炭。若是魏王继位,又无圣上平定的才能,是时天下大乱,不知多少人会拉起恢复李唐的大旗,趁乱世分一杯羹。国祚毁于一旦,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立太子以求复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婉儿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狄公长叹:“良禽择木而栖,陛下也是我的伯乐。才人,你知道我忠于她的。不与陛下比较,但凡承嗣三思有你一半才智胆识,我也不用冒着身死家亡的危险,着力于恢复李唐。”
婉儿仍在等他说,他却也停下了,一言不发。空气凝重起来。
狄公是在等她。最终,婉儿屈服于这阵难堪的沉默,还是开了口:“可我不明白,为何是庐陵王呢?”
从吉顼那日奇怪的话开始,到近日朝野的反应,再到狄公劝谏,这个名字一再被提起——庐陵王李哲。十数年前,所有人都指责李哲任人唯亲、执政不力,是个荒唐极的皇帝。如今朝廷的风向突变,皇嗣这面旗帜不再屹立,庐陵王倒成了救世的希望,这是婉儿不曾想到的。
“狄公,你知道庐陵王是怎样的人么?也是,他即位的时候,您正在外任。后来他被贬庐陵王,行事又低调。怕狄公真不晓得他究竟是何许人。”
那一年,她还不足二十岁,皎洁月色,冰冷的青石板,在她生命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许多年过去,听见那个名字,畏惧和恨意还是会翻涌上来,一阵阵颤抖侵袭着,只是她做到面不改色了而已。
庐陵王,又是庐陵王!为什么是他?
“知道又如何,”狄公微微摇头,“只能寄希望于王爷在房州历练多年,修养心性,能有所长进。”
当初,我在魏州镇守的时候,契丹敌军打出旗号——“何不归我庐陵王?”。民众对庐陵被废多有不满,就连边疆百姓、异族蛮夷都记得。从扬州叛乱“匡复庐陵”开始,到现在,十四年了,百姓仍在拥戴他,而且只拥戴他。若问我为什么,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礼法。立嫡立长作为千年流传的规矩,早已深深铭刻于世人心中。百姓更支持庐陵,就因为他比皇嗣早生几年,对,只因为这个。宗法、人心,你没法打败的,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再者,臣子的确期望复唐,但更期望证明一点——陛下的统治,不过是临时替高宗皇帝监国。大唐并没有亡,众臣在陛下手下做事,也不是背叛先皇。废黜庐陵王是陛下的决定,朝臣不能承认其合乎礼法,否则便无法收拾人心。只有回到高宗皇帝的决议,那封立太子的遗诏上来,才能回归李唐正统,抹杀掉那一切。这就是为何朝野尽推庐陵王。
庐陵王在房州修身养性,或者回朝以后,在忠臣辅佐之下能有所进益,变为一个有担当的雄主。这不正是陛下替他执政的意义……
“不,不。闹了半日,狄公要说的就是这种废话么?”她听着听着猛然醒悟[r5] ,慌忙摇头,“不,我不会帮你们的。我不会帮你们毁掉大周——”
“才人,你说你忠于陛下的。”狄公见她目光闪躲,叹道,“重立庐陵,对陛下、对武家人不是更好么?”
“不,狄公不要再劝我了。”她手中抱着的纸有些飘忽,扭头转身要走。
“上官才人!”狄公喊道。婉儿犹豫片刻,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上官才人,记得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你曾说我是个怪人,举止特别的很。可你也许不曾发现,才人本身也很独特,很神秘。听闻陛下对你,比亲骨肉还要上心。真怪,也不怪。你不像任何一个时代的人,而像一个理想的人[r6] 。甚至不用刻意去做些什么,只是自己,就那样讨人喜欢。奇怪的是,相较于男人,也许你更招女人喜欢[r7] 。那种特别的气质,足以让你成为任何一个女人的理想。我想世上大概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想成为你,一种会爱上你。你太特别了,也许是时代怕人间索然乏味,将你作为礼物赠与尘世,点缀盛世江山。你这样的人,不会不明白事理。所以,不管你今日怎么说,我都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决定。
没有女皇陛下的魄力,这皇位,向来不是能者居之的。绝不会有。他说。
婉儿似乎低下了头。她没有回应,只停留片刻便离开了。
[r1]出自《资治通鉴》。其实李昭德有段话与之很像,不排除两人都这么劝过武皇。
[r2]双陆的规则是先将棋子移到大本营的人获胜。
[r3]出自《资治通鉴》。
[r4]看到这里觉得挺有意思的,不是赶出去、架出去,而是扶出去。还真是老头儿老太太吵架既视感。
[r5]我理解为婉儿此时意识到危险,意识到庐陵还朝不可避免,意识到所做的一切是为他铺路。于是乱了阵脚,惶惑不安且恐惧。
[r6]what a strange girl you are,flung out of space.被翻译为「缥缈宇宙,天使逡巡」。然而直译过来的话,大概就是: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不像任何一个时代的人。作者夹带私货了哈~
[r7]好像写到现在,虽然男性角色并不少,真正意义上喜欢婉儿的还真都是女性。太平倒是有男人不少喜欢。总结——婉:姬圈大佬。平:男女通吃。当然,如果对婉儿男粉有冒犯,为我的莽撞自罚一杯。如果对不喜欢婉儿的女同胞有冒犯,为我的莽撞自罚十分。(求生欲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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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为夸夸婉儿而写~感谢一只舔狗的营养液,饱了,嗝~
为什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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