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启明默然片刻, 又望向贺云樱:“师妹, 我知道这次拜访实在唐突, 对令兄也多有冒犯。只是,这次除了我伯父中毒之外,还有我堂姐和姑母, 她们二人身体都弱,我实在……”
贺云樱知道窦婀娜还有一个姐姐, 窦娉婷,是嫁到了昭国公府为世子夫人。
或许是宫变之时正在窦皇后宫中,便一起被牵连了。
“我堂姐素来心善,我少时也很得她照料。”说到这里, 窦启明越发难过,亦觉得有些失礼,咬牙起身拱手,“总之,今日冒昧了。师妹休息罢,我告辞了。”
言罢微微欠身告辞。
贺云樱心里竟有些隐隐的愧疚。
虽然此事与她并没有关系,且她也没有解决的能力,但面对窦启明的全然赤诚,她却没有办法同样推心置腹。
只能在送他到院中的时候再次温言安慰:“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总是能解决的。”
她的眼光与声音皆温柔如水,但墙内墙外之人,却都是五内俱焚。
窦启明是忧心家人生死,虽稳如此宽解言语,却全无帮助,再次拱手一礼:“师妹保重。”便即离去。
而只闻院中话语声的院墙另一侧,萧熠坐在贴着墙边摆设的竹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目光亦越发低垂黯淡。
手边是镇痛的汤药,但他却不想喝。
或许身上再疼痛更厉害些,便能将心痛压一压罢。
当天夜里,贺云樱睡得不太好。
前尘旧事挟裹着今生变故,零零散散地交织成了几个混乱的梦。
梦里的人事物彼此交叠,纷至沓来,她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只知道那浓苦的药汁气味,与萧熠身上惯用的青林玉混合在一起,始终萦绕不散。
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她更分不清。
间中猛然再次闪过她为萧熠挡下的那一刀,以及他抱着她,恸哭断肠的样子。
然而二更时分,贺云樱从睡梦中莫名惊醒,心中便多了个荒诞的念头。
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眼泪?
萧熠好像从来没有哭过,哪怕前世里他去祭奠父亲母亲、外家舅父,或是他的下属殉国殒身。
贺云樱只见过他眼眶发红,但最终还是忍住的。
彼时她被刺了那一刀之后,萧熠也是先抱着她向后退,随即指挥下属应对刺杀。当下一刻还不知道刀上有毒,当然更没有落泪了。
那这个场景是从何而来?就是梦中的幻想么?
她正躺在床上想不明白,忽然在深夜的寂静之中,隐隐听到隔壁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
贺云樱登时一个激灵。
因为这脚步声有点杂乱,似乎不只一个人。
左邻既是一位常年卧病的孤苦老人,如何会半夜三更地有人来往,难不成是进了贼?
紧接着又听噗通一声,似乎是有人摔倒。
但并没有惊呼,也没有人说话,只是略沉了沉,随后那些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贺云樱屏息又听了片刻,就没有旁的动静了。
有了这件事,她接下来更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猜测隔壁出了什么事,一时又不免想起在澄园里见到萧熠毒伤在身的样子,再一时,又强迫自己继续盘算开店的事情。
最终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时辰,她还是在默默心算开店所需要的银钱数目之中重新睡着了。
转日上午,贺云樱又去问了问剑兰与铃兰,是否听到了隔壁的动静,结果两个兰都睡得很实,完全没听到什么脚步声。
倒是新买的小丫头甘兰点点头,说起夜时听到了,还听到了干咳声。
不过到了下午,有几分熟悉的淡淡汤药苦味又飘了过来,贺云樱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当然无意窥伺邻舍,只要不是遇到贼匪就好。
正想着,甘兰又进来禀报:“孟小姐来了!”
贺云樱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原先是约了孟欣然今日到家里来吃点心,顺便商量开店选址的事情。
但因着宫变之事以及萧熠中毒,她到底有些分神,一时竟将这做点心的事情给忘了。
当即起身迎出去,笑着告罪:“欣姐姐!前天我回了趟王府,一时就没顾上做桂花糕。不过铃兰做了秋梨羹也不错,今日就凑合一下吧。”
“啊?那——行吧,”孟欣然有些失望,但也不太计较,“那你自己记着回头补给我,再加一份酥酪。”
“两份酥酪!”贺云樱笑着去挽她,“吃一份带一份!”
“这还差不多,”孟欣然满意地点点头,直接在院子里的藤编圈椅上坐下,“对了,我昨日经过了南城广平大街,你怎么选了那么偏的位置?你要是银子不够,为什么不让老王妃参股呢?让我参股也行啊!”
这时铃兰端了一壶茶与两盏梨羹过来,贺云樱动手给孟欣然将茶盏满上:“我就是想做个自己的小生意,不怕小,要紧的是不靠别人,我自己去做。”
“好香甜!”孟欣然先赞了一句铃兰的梨羹,才望向贺云樱,很是不以为然,“樱樱,你是不是听见有人说你攀附王府,所以才想自己做个生意?其实那起子人就是嫉妒而已,他们想攀你哥攀不上!”
这话还真的说对了一半。
那些豪门女眷之间的流言如何,贺云樱并没有听说,也不太在意。
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并没有听说什么。”贺云樱笑了笑,将自己手边的梨羹也推过去给孟欣然,“我就是想,我既然能像男子一样拜入文渊书院,也想独立做个生意。不想再像藤萝菟丝似的,缠在旁人身上。”
孟欣然眨眨眼睛,好像觉得这个比喻有哪里不太对。
但不管怎么样,独立之心,总是叫人更欣赏甚至更敬佩些的。
“那——那好吧。”她点点头,顺手接过了第二盏梨羹。
贺云樱斟酌了一下,还是探问道:“对了,欣姐姐有没有听说那日宫里的事情?”
“听说了一些。”孟欣然低头吃梨羹,似乎并没有将此事看得很重或者很大,“我哥说,这就是那几个不争气的皇家子弟狗咬狗,没什么。”一抬头,也问贺云樱,“你哥怎么说?他是出京了吗?我哥好像找不到他。”
“是。”贺云樱只好顺着柴兴义先前的话含糊应付,“奉旨办差去了。我也没见到他。”
孟欣然没再问了,将梨羹吃完,又开始说有关开书画铺子的事情。
贺云樱其实是有很多铺子细节要继续跟孟欣然商议,只是心底忧虑隐隐滋长,多少有些分神。
好在孟欣然以为贺云樱以前没经营过商铺,只道她听不明白,就仔细多解释几回,贺云樱也拿纸笔记了整整三页。
随后叫铃兰又做了大盅梨羹给孟欣然带上,满怀感谢地将她送走。
等到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贺云樱才又默然沉思。
萧熠中毒之事若是他自己的筹谋,以他与安逸侯的交情,会瞒着吗?且安逸侯交游广阔,当真需要什么奇药异草,也少不得找他帮忙。
总不能是真出事了罢……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了院中几棵花树枝叶簌簌作响。
原本就在出神的贺云樱闻到随风送来的桂花香,便随意地转头望向与左邻共用之墙旁的桂树。
她心里有些纷乱,便起身走过去,伸手摘了一支桂花,在白皙指尖轻轻捻了捻,抬眼看了看那堵粉刷干净的素白院墙,忽然想起以前金谷寺里那座题诗的诗壁。
那旁边也有一株桂树的。
她想起之前陪着义母散步,还蹭在诗壁处闻到了淡淡的青林玉。
贺云樱不由摇摇头,人说前尘如梦,今生的这几个月又何尝不是。
“十里闲情凭蝶梦……”她极轻的自言自语了一句,伸手去摸了摸那白墙。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院墙一尺之外,萧熠那修长而优美的左手,同样按上了相应的位置。
他却不是因着有什么诗情画意想要题词壁上,而是站起来之后身上毒伤再次发作,全身疼痛不已,整个人本能地就想要蜷起来,他强自忍耐之间,左手撑了一下墙面。
柴兴义与林梧皆满面担忧,二人想过来相扶,萧熠却摆了摆右手。
闭目默然忍耐几息,任由那刻骨疼痛在全身蔓延。
他心中反复咀嚼的只有贺云樱刚才的话。
“不想再像藤萝菟丝似的,缠在旁人身上。”
当夜风雨大作,皇城深宫,变故又生。
但这次的混乱与封禁,并没有延及京城街市。
所以身居城东的贺云樱听说的时候,已经再是转日的黄昏时分了。
消息是霍宁玉身边的侍女竹枝带来的:“今日蒋公子到王府探望侧妃,提起了宫中再次出事,还有几位辅臣宗亲府里,也都延医问药的,风雨飘摇。王妃挂心小王爷与县主,想问问您可安好,要不要到王府再住几日。”
贺云樱斟酌了一下:“我今日还有些事。明日过去探望母亲罢。若是母亲想我,我多住几日也使得。”
竹枝应了,便行礼告退。
剑兰是个实心的,等竹枝走了便问:“小姐今日还有什么事?要在去看铺子吗?”
“不,我要买些点心而已。”贺云樱终究还是下了决断,换了件素淡的衣裳,将那块青鳞卫令牌放入荷包,随后带着小丫头甘兰出门,前往广闻大街最有名的酒楼,百味斋。
到了之后贺云樱便打发安叔与甘兰回去:“等下孟小姐会过来与我见面,回头我请她派车马送我回去。”
前日贺云樱与孟欣然商议铺子的时候确实提过茶点之事,只不过具体约定的日子行程之类,安叔等人都不知道。
小丫头甘兰年纪小又听话,也没想到为什么小姐与孟小姐相见不留丫鬟,便直接跟着安叔的马车回去了。
贺云樱这才摸出了令牌藏在掌心里,到百味斋的柜台前问道:“有没有青梅雪羹?”
对方神色全然平常,只是生意人的和气与满面含笑:“有的有的,您这边请。”
小半个时辰后,贺云樱便在青鳞卫的护送下,到了澄园。
柴兴义已经等在了门口迎接,贺云樱见惯了萧熠的手眼通天,也懒得去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要来,只是一路跟着往里,再次到了萧熠的书房。
房里虽然熏了香,但透出的汤药气息很是熟悉,贺云樱越发觉得不祥。
这分明是她前世最后一个月所喝的镇痛汤药,只能暂时压抑毒性,减轻疼痛,绝非根除。
萧熠喝这药,显然是不需要像她以前那样各种方子换来换去。
但这也代表着,他并无鹤青的解药。
“妹妹怎么来了?”房里的萧熠正坐在榻上看书,身穿月白宽袖燕居常服,头带乌丝冠,衣衫雅逸,鬓发齐整,语气更是好整以暇。
似乎只是极寻常的书房相见。
如果不留意到他俊秀的面容如何苍白消瘦,拿着书卷的手轻微发颤,以及那白檀淡香底下压不住的药味的话,贺云樱或许就信了。
“宫里又出了事。”贺云樱不想绕圈子多耽搁,直接开口,“母亲开始担心了,你在外办差的借口还要用多久?”
“果然是母亲才会担心我。”萧熠唇角一勾,他容貌本就极其俊美,此刻因着毒伤而生的苍白,虽是病容,却莫名衍生出一种琉璃白瓷一样的脆弱冶艳,也带了几分极浅的孩子气。
摄政王外室重生了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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