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赵如意心绪亦是不佳,此时也没有惩斗之心,四平八稳地叫了声姐姐,便找了个离赵惜柔略近的地方坐了。事到如今,赵惜柔方咂摸出味来,笑道:“你投奔的好主子,竟将你送到了皇上跟前。赵家几辈子没出过你这等人才,母亲和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赵惜柔依旧不大客气,她在知韦霜得协理六宫之权时心下已觉得不对,却又不觉赵如意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直到这一道晋赵如意为福宁宫正四品大侍御的圣旨砸下来,赵惜柔方明白,赵如意这是投奔了韦霜。
真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心里骂一句,脸上却还是得带着笑。
赵惜柔只当赵如意帮韦霜得了协理六宫之权,韦霜作为报偿,让赵如意坐上福宁宫大侍御之位。赵如意双眸微抬,心下微叹,赵惜柔还是一如既往的头脑简单。
且放下心中惊骇,她此时过来并非为了耀武扬威,前路艰险,虽说赵惜柔实不堪辅佐,但赵如意知道自己需要家族。只有不与赵惜柔为敌,家族才不会视她为弃子。
一阵风吹过,赵如意只簪一支极素的金簪,她抬手支着下颌,意态闲适。她眸光浅浅,望向赵惜柔。
“姐姐与其在这发脾气,不如重新审视我的价值。”
“怎么?这回倒想联合着外人一起对付我?”
赵惜柔自是不信赵如意的鬼话,却又不知她目的,几许纠结多番犹豫,仍是忍不住刺了赵如意一句。赵如意无心与她打这口舌官司,何况她亦明白章公公留给她的时间不算太多。
“若不是因着姐姐非要算计我的亲事,我也不至于此。如今成败已定,姐姐应当看到我的实力。我与姐姐一样姓赵,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与姐姐为敌。也希望姐姐明白我与姐姐同宗同源的道理,切莫再把我推给外人。姐姐也请放心,如今我既是福宁宫大侍御,自当忠于福宁宫。”
说罢站起来福一副身,一双眼定定地望向赵惜柔,只见赵惜柔那双唇开了又合,良久方道:“只盼如你所说才好,只盼你记得家族。”
“也盼姐姐记得家族。”
赵如意言止于此,眼看天色愈晚,终不再与赵惜柔纠缠,起身离开玉英宫侧殿。章公公依旧在外头等她,赵如意心下暗叹,深觉赵惜柔拿大,旁的不提,如今天子近侍来玉英宫宣旨,于情于理赵惜柔都该遣人过来问候一句。
韦婕妤在这上头就比赵惜柔伶俐百倍,赵如意打眼望去,只见韦婕妤的贴身婢女小满正与章公公说着话,举止间十分恭谨,言笑间更是晏晏。赵如意并不喜欢赵惜柔,但未必有多喜欢韦婕妤,毕竟她再厌赵惜柔,赵惜柔姓赵,她再觉得韦婕妤清醒,韦婕妤依旧姓韦。
于是曼步过去,见了小满亦是亲近。小满见赵如意过来更是十分热切,手搭上她的手,连声道着恭喜。
“从前就见赵侍御是个妥帖人,万想不到竟有这样大的福气。”
赵如意心知小满的话里藏了十分的玄机,拿余光去觑章公公,却见章公公只垂眉不语,或许这就是御前侍奉该有的妥当与城府。
赵如意遂反手去托小满,道:“今日来不及去向韦娘娘辞行,不过都在宫里,来日方长。这些日子也多谢娘娘照料了。”
小满不曾料赵如意这般光明磊落,心中微讶,心里的狐疑又多一分,想着婕妤娘娘方才的话:“也不知道是谁抬举了她。”
是啊,究竟是谁抬举了她呢?这样想着,眼睛里就带出一点探究来。赵如意却惘若未见,与小满打过招呼,又欲言又止地睇了站在不远处的李悦一眼。李悦见赵如意看她,心里又觉得这位章公公和善,于是大着胆子上前来,手抓着赵如意的手,良久良久,却只道:“你,你好好当差。”
赵如意点点头,凝了一会,却与李悦道:“你也一样,日后若得机会来与娘娘请安,咱们再叙话。”
李悦只觉疑惑,却不多言,赵如意亦只是松开李悦的手,转头与章公公道:“劳公公久候了,我这就与公公走。”
“诶。”
章公公四平八稳地应一声,便带着赵如意往福宁宫的方向行去了。
第40章 命运(5)
夜深沉,此刻的内庭安静极了,晚空有鸟雀飞过,徒留啼影。从玉英宫到福宁宫的路其实并不算长,只是赵如意心里乱,便更觉时间过得尤其快。长长的甬道在宫灯的映衬下露出相当惨淡的红,待路过淑妃所居的会宁宫,像是专程在这里等他们似的,宫门略开了一个角,章公公素来眼明心亮,遂停下来,像是要等下文。
也的确不辜负章公公的谨慎,当真叫人等来了下文。
淑妃娘娘的贴身宫女碧儿也是早见过的了,赵如意见她此时发髻上簪了一朵海棠花,淑妃不喜欢容色出众的宫女,因此这朵海棠花并未衬托她容色娇艳,反而让人觉得她浪费了这一捧春色。
“章公公。”
碧儿向章公公行礼,目光却始终黏在赵如意身上。赵如意与淑妃交集不深,但不妨碍她不喜欢淑妃。有世家女的骄纵、有世家女的野心、有世家女的聪明,却无世家女的宽厚,当今挑女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心里腹诽一句,又为自己的僭越感到恐慌。
心底隐隐有个不敢触碰却又挥之不去的想头,赵如意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想再听碧儿与章公公寒暄。好在碧儿也并不准备真理她,虽少不得观察打量,却也不曾上前来。最终是听碧儿念了一句叨扰,章公公于是带着赵如意几人继续往福宁宫的方向行去了。
离福宁宫越近,赵如意心中的惶恐便越深,心里藏着某种想触碰又不敢触碰的念头,福宁宫灯火通明,这是禁宫中皇权极致的所在。她因赵惜柔想要谋算帝宠而入宫,又靠韦婕妤想要谋算帝心而摆脱赵惜柔恶意的指婚,她借天子的手得到些许她想得的自由,如今竟来到天子身边。
赵如意深觉命运之奇诡,她从不小看命运,一如她从不曾小看自己。福宁宫中灯火通明,章公公为人谨慎,先进一道门,并未直接领赵如意去住处安歇,反而将她引到福宁宫正殿。这里与玉英宫不同,玉英宫华彩,福宁宫整肃。淡淡的龙涎香痕迹落在四周,桌案旁的香几上立着一美人瓢,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金丝紫檀做成的塌,立处是大块大块镶金嵌玉的飞龙纹样,与人比高的宫灯上雕刻栩栩如生的仙鹤,仿佛下一秒就能振翅欲飞。这是千古皇权所在,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富贵。章公公引她进来之后便不见了,赵如意孤身侍立,在这殿里当值的宫女亦垂眉不语,彼此皆当彼此不存在一般,这便是规矩森严的禁宫了。
日子真像做梦,从前在容水村过的自在快活,谁能想到竟有今日。
奇怪,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想到容水村了,心里滑过无声的念头,很快,她听见朝这里逼近的脚步声。
“赵侍御,圣上驾到。”
赵如意不敢抬头。章公公唯恐她忘了规矩,好意的提醒她。赵如意于是从容跪下,向尚未见过的天子行三拜九叩之礼,嘴里称吾皇万岁,却不见天子令她免礼平身。直到听见天子说了句都退下,章公公与大殿中的侍女走路都像没有声音,但赵如意听天子说话,却仿佛像未曾听个真切一般。她只觉得如坠梦中。
良久良久,或许是人都走了个清净,或许是时间真的过的太久了,她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唤她如意。
如意如意,是幼时两两相依的信任,是后来隐秘克制的痴缠,是最终烟消云散的遗憾。
赵钦曾打趣她的名字,念古人的词,念“人间如意事,只此是。”说她的名字起得好,也起得痴。她终是抬起头来,他好像长高了,整个人添了深沉之色,在这幢幢的光影里仿佛看不真切。
“是你。”
“是我。”
有些事,言不说,意已尽。赵如意明敏至极,心里绕过千百个念头,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阿钦果真穿明黄最好看。”
她不问,她什么都不问。赵钦心里隐隐滑过失望和诧异,又疑,难不成她真的什么都知道?难不成果真如人所说,那么些年的真心相待,背后却是满腹的阴谋算计?
赵如意最知赵钦,见他眼底风云变幻,虽不清楚中间曲折过往,但赵如意知道赵钦在疑她。既疑她,又何必将她带到他身边来。又想,也罢,赵钦一向心眼密,或许这是天家人惯有的基因。于是淡然一笑,说:“阿钦,你以后得护着我。”
赵钦忽的就放下心中点点疑惑,亦回以一笑。
只是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事未明,许多话未说。从前那些岁月仿佛隔了一道沟壑,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不知如何说起。
“不必急,阿钦,永远不必急。”
鬼使神差的,赵如意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赵钦眼中闪过片刻璀璨,忽的很想握住她的手,又觉没立场。他今日着天子常服,袖子略显宽大,抬手再放似乎有些滑稽,赵钦不喜欢滑稽,他一向体面,于是横下心,也不管立场不立场,不容人反驳似的握住赵如意的手。
赵如意下意识一缩,却也不真躲,只是心里到底是有些慌的,不过她这个人镇定惯了,尤其是每次在赵钦面前,更是镇定的不知凡几。从前只觉她冷静,如今见多了事,自然知道这份冷静的背后多少是有些强撑的成分在,他比从前长进,于是问她:“你冷不冷?”
“不冷,有点饿。”
“跟我走,我令人摆膳。”
又像是回到天真岁月,他还是那个在赵如意心里啰嗦又多虑的赵钦。
“这样不好。”
赵如意暗示他放开她的手。
赵钦于是一笑,荡出坐拥江山的实权帝王方有的底气。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满身才智不能舒展,又因自己身世惊惶不安的少年了。于是他终放开赵如意的手,又体贴地让赵如意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们从不曾相识,仿佛赵如意绝不曾对天子逾矩。
——
今夜,多少人寝食难安,除去赵惜柔这样头脑简单的货色,无人会认为赵如意做了福宁宫大侍御一事是韦婕妤的手笔。不说韦婕妤即使如今掌了六宫事也无恁大权限,即使是有,她也不会将这样天大的好事转手送给赵如意。赵如意还这样年轻,又是这样出身,如今便已是天子近侍,那日后呢?
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是嫔妃、女官还是宫女,说到底都是皇帝的女人。这样的近水楼台,谁愿平白替旁人去做嫁衣裳呢。唯太后早早歇下了,慈姑姑见太后睡的沉了,嘱咐守夜的宫女两句便想离开,却忽的听见帐子那儿传来几声呢喃,待走过去听,却是明白太后在梦中唤了丁漾的名字。
慈姑姑心下微叹,替太后掖了掖被子,见她蹙着的眉微微舒展,方走了。
皇帝是有自己的膳房的,赵钦令膳房做了宵夜,特地叫厨子口味做的重些,赵如意一向嗜辣,不似赵钦口味清淡。今晚当值的厨子是赵钦惯用的一位,姓傅,因一道樱桃肉做出彩入了皇帝的眼,如今听吩咐说让菜做的辣些,心里有些小小揣测,只不敢想。
谁敢窥视帝心。
不过傅师傅谨慎,很知道留个后手,两碗银丝面做的淡极了,入口却又生津,很有滋味。待端上去,连赵钦都说好,令人赏。
赵如意心知赵钦是在照顾她的口味。奇怪,即使知道他是天子,即使已是经年未见,赵如意依然不觉得赵钦陌生。她先捡了一块麻婆豆腐吃了,唇上先勾出个笑,又将那一碗面吃了个干净。
天是真的很晚了,赵如意心知他是要早起上朝的,又想,既是自己日后要管福宁宫中大小事,想来得和他同起,于是也不敢叙话,只说:“皇上该歇了。”
这话说的没立场,四不像,连侍立在身侧的、章公公的徒弟小安公公也没忍住侧目看了赵如意一眼,唯赵钦眼带笑,他的心里矛盾极了,既疑她,疑里带出这几年来根深的恨,但恨里又是掩也掩不住的情。
说到底,还是情。
“你说的是,小安,伺候朕洗漱。侍御去睡吧,明儿还有一宫的事等着你。”
赵如意方知道这位公公名唤小安。
“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给赵钦行礼,从前都是赵钦让着她,如今不行了,起码明面上是不行的。她得谨守着本分规矩,起码在外人面前,是这样。
赵钦挥挥手,她方下去了。走前不敢回头看,生恐露出什么行迹来。只是微颤的手泄露了她些许的心事。
自有宫女带她去她的住处,御前的人做事一向利索,傍晚才下的圣旨,如今连她的住处都已经给收拾了出来。正四品的女官还能有两个粗使的丫鬟,章公公为人细心,只给她拨了一个,另一个想是打量着让她自己抬举。
这也好,她要抬举,那必是会抬举李悦的。李悦如今身份尴尬,倒不如跟着她。只是不知如何跟李悦解释从前李悦口中的阿钦哥哥竟成了天子。是啊,怎就成了天子,赵如意心里亦疑惑的很,这是她都劝了赵钦不急,便想,自己也不该急。
往事已矣,想到这,心里湮过一丝难言的酸涩,夜风吹过,她的眼眶忽的便蒙上了一层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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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是想写个假淡定的女主和一个真纠结的男主
两人有过往有秘密也有误会
写这篇文的初心是想到很多情侣相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误会
误会会造成遗憾,很多人心里都有破镜重圆的梦吧
当然,作者本人已经不做这种梦了(捂脸
第41章 命运(6)
已是戌末,福宁宫的净房里有一个白玉池子,浴池纹石为质,金石镂成,左右是紫云九龙的纹样,四面皆是蜀锦帷帐。赵钦并非奢侈之人,但天家有其尊贵法度。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了赵钦的眼睛。宫女捧来澡豆,他不喜欢宫女近身侍奉,一手接过去,宫女们从善如流地退下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赵钦洗漱完,小安前来伺候他更衣。男子的长发披散,高挺的鼻梁上羽扇一般扑闪的睫毛垂出密密的阴影,他那双眼略微狭长,气度高华,有风仪。
墨色蜀锦暗龙纹常服服帖的穿在他身上,内室中已是灯火通明,宫女们各司其职,掌等、焚香、铺床、相迎。
自从认祖归宗,赵钦先为太子、后为天子,从富贵到权柄,他都逐一握在手中。今夜本应与从前任何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赵钦瞧着这满室的光辉与恭敬,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天子略有出神,小安公公作为章公公得意的弟子,陛下身边唯二的贴心内侍,心中犹疑,暗地里指使人将师傅请来。
章怀章公公,来的非常巧。
赵钦捧了一卷前朝名臣录,宫女离他很近,跪地掌灯,光影下的皇帝叫宫女羞红了脸,不敢再看,连忙垂下头去。
“陛下。”
赵钦撩开书,本来有些心绪不宁,一见章怀心绪便平。
原来症结在此处,他心想。掌灯的宫女知情识趣,退下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赵钦允章怀平身,手叩一叩床案。
“赵侍御刚到福宁宫,有些规矩不懂,让她今晚过来值夜,权当适应。”
独宠(宫斗)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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