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槿时回屋取了帷帽戴上,往外走去。
苏槿言恹恹地伏在桌上,见她如此,诧异地跟上。看到外面的窦原,顿住了步子。
他是晋人,那站在柜台前的男人,在不久前,屠了不知多少晋国人。
窦原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视线从浮动的门帘上扫过,无视戴着帷帽的女子,看向最后架子上的酒坛,提醒沽酒的伙计,“酒,都要了。”
伙计正准备说这酒每日只卖一坛,被苏槿时开口截住,“给将军把酒都搬车上去。”
所谓的车,是拉着棺木的车。
不用想便知道那棺木里躺的是谁。
苏槿时瞧着窦原目光毫无焦距,空洞昨如同自己初初离京时那般,说不出报应不爽的话来,“粮草可够?药材可够?”
窦原的眼里逐渐有了神,探究地打量了一番苏槿时。
苏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只顾着要为青州安宁做点什么,一时间忘了这样的举止太过可疑,想要解释,又觉得这个时候解释更显心虚。
迟疑间,窦原狠辣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转了几个圈。
苏槿言握了握拳,从门帘后转出来,接住窦原的目光,对苏槿时道:“他们够不够自然有他们解决,你还是想一想怎么样让虎子能够高兴起来吧?”
苏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窦原的目□□势太强,若没有苏槿言过来帮她分担,便要绷不住了。
此时顺着他递过来的梯子,解释道:“虎子最敬窦将军,若能为窦将军做些什么,他定是高兴的。”
窦原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他知道她嘴里的窦将军不是自己,可比听到他们说敬自己还要欣慰。
苏槿言仿若没有看到一般,不满地问苏槿时,“那我呢?”我也不高兴!
苏槿时心里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可偏偏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让他高兴起来,敲了敲他的鼻头,无奈地道:“你想要如何都可以,只要你能高兴些。可是你需要的,我似乎都给不了你。不如一会儿,随我去看叶婶娘,看到刚出生的孩子,感受新生的希望,许能高兴起来?”
苏槿言拧紧的眉头散开。够了,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能让他开心的话了。
窦原这个时候也已经打量完了他们,开口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身份的?”
苏槿言没好气地道:“整个青州府的人都知道二将军带着将军的棺木独自上路,你自己穿着铠甲,拖着棺木,头上绑着白巾,不就是告诉别人你的身份吗?被人认出来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窦原从这个看起来十来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不满和敌意,自嘲地笑了起来。
自己一定疯了,看到这样的神色才觉得放心。
是了,他要带着兄长最后再看一看他兄长守护了一生的地方,别人眼里觉得不正常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又急速停下,面上神色比哭更难看,“遂宁知县逃跑时,带走了所有的军需,包括粮草和药材,兄长进城后,才知中计,两万大军被围在城中……”
“援军呢?你呢?”
窦原正准备再次大笑,倏然听到女子的问题,顿时哑了声。
目光深深地看了苏槿时片刻,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和一个陌生人说起这样的事情。转身问伙计,“都包好了?”
呆滞的伙计这才反应过来,“都送到车上了。”
窦原点点头,往怀里摸了摸,又摸了摸。
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钱早就填入了军饷。
苏槿时道:“不必了。这是送给大将军的。”
窦原动了动唇,终于从怀里摸出一块玉,“这个……”
“不要!”苏槿时的语气已经变得冷硬了起来,“你若是执意,便是污了大将军对青州百姓的好。你敢留下,我便丢了它!”
窦原诧异地睁大了眼,盯着帷帽许久,缓缓颔首,而后转身,“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他没说,苏槿时也没去细想。
在他走后,苏槿时便带着苏槿言从铺子里离开。
行到城门处,见着窦原拖着棺木出城,缅怀地看了一眼昭县,与城外的人马会合,继续回京的路。
这次回京,毫无疑问,他将得到封赏,连着本该属于兄长的封赏一起得到,连带着兄长的世子之位。可是他一点都不高兴……
苏槿时与苏槿言看着人马远去,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还是苏槿时先打开话题,“想回家看看吗?看看你家乡的土地?”
苏槿言诧异地睁大了眼,看向苏槿时,随后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扭过头,看向晋国的方向,“我在晋国的家人,或许在开战前就没了。”
苏槿时歪头看了他片刻,眸光明明灭灭,忽道:“若是晋国肃顺帝还在,必不会如此。肃顺帝喜爱和平,娶的是夏国的公主。”
苏槿言听得心里头一跳,差点就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苏槿时发现了,可见她说完之后便转过头去继续赶路,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自己藏得那么好,她不可能发现。
又生出些担心来,如今晋夏之间到了这种地步,她会对晋人生出敌意来吗?若是知道了自己的那个身份,会不会鄙视他一国准太子混丢了?
苏槿时才说完就觉得自己想了些不该想的事。晋国皇帝怎么样,谁当皇帝,和她这个夏国的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女儿香门外,再一次看到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的赖老三。
想要避开,但后者已经看到了他们,小跑着凑过来,“主子……”
他捧着手里用红布包着的小银锁,后面的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
苏槿时看到他瑟缩又期待的神色,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叶娘分明不愿意与他有任何牵扯,对他甚至有咬牙切齿的复杂恨意。
“你知道,她不愿意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她若知道是你给的,必然会不高兴。”
赖老三眼里的光飞速黯了下来,随后又亮起,“不要让她知道是谁送的就好了。”
苏槿时默了默,“你可知她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赖老三遗憾地叹了一声,欢喜道:“是个闺女。如果是个儿子,那瑶酒就后继有人了,不过闺女也好,闺女听话,不像我……”
苏槿时瞧着他高兴的样子不似有伪,越发疑惑了,“你和叶婶娘,到底有什么过结?”
“你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帮你。”
赖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让她失望了,给瑶家丢脸了……瑶家就我一个传人,可我实在不是酿酒的料,拿着方子也学不会,酿的味道不对。就算我尽了所有的努力,最后也酿不出真正的瑶酒。他们说,是因为我心思不正……”
苏槿时颔首,想起自己听六子说过,瑶酒必要心思纯正之人来酿才能酿出来,赖老三开的是酒馆赌坊,做的是人口买卖……
赖老三嘿嘿笑了起来,比哭还难看,“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瑶家还是得靠我妹子。她一直想生个儿子出来,和我比厉害,可是她小时候被我在寒冬腊月里推到河里去过,伤了底子,所以与妹夫成亲许多年都没有孩子……”
“我知道她恨我。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五大三粗的汉子笑着抹了一把泪,“我在打锁的时候,把瑶酒的方子藏在锁里面了,她生的女儿也不打紧,女儿再生女儿也不打紧,总有一辈会有儿子,这锁在,瑶酒总不会失传。叶娘其实不知道,她酿的瑶酒总是缺一股劲儿,除了她不是男儿之外,还因为她当初拿走的方子是我默错的稿纸……”
可是后来叶娘不见他,把自己嫁给了林满仓,更是让他连与她隔墙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便没有机会让他把方子补齐。
苏槿时:“……”
敢情那什么只能让男人来酿,就是骗人的?!
赖老三说完故事,如同整个人都解脱了一般地轻松,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了。
苏槿时觉得手里的银锁格外烫手,木着脸问苏槿言,“怎么办?”
苏槿言好笑地摊手,“很可爱的小锁,就算叶婶娘不喜欢,孩子也会喜欢的。”
苏槿时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小银锁看了好一会儿,正面是一只抱着葵瓜子啃的小吉鼠,背面是“平安喜乐,健康长寿”八个大字,若没有赖老三的话,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样精致的小锁里藏着酒方。可见赖老三打锁时费了不少心思。
她轻轻地笑了笑,“确实很可爱。”
叶娘和孩子也确实很喜欢。
看到她拿出来的锁,欢喜地接过去,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
孩子睁着大眼睛,咕咕地随着小锁的方向转悠,晃动着手臂,却还不会拾物。直到下巴贴到锁缘,才咯咯地笑了起来。
苏槿时瞧着小小皱皱的一团,心里软成了棉花糖,指尖轻轻地戳着她的脸,“她叫什么名字?”
“乳名叫妞妞。大名没起。想等她大一些,带到苏夫子面前,请苏夫子给起一个。”叶娘身上多了些母性的柔~软,“我们都没读几个书,取的名也不好听,以后还想让苏夫子收她做学生。若是她能长成你这样的性子,便是我们祖上积德了。”
苏槿时笑了,“婶娘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夸我呢。有爹娘疼的孩子,哪里需要长成我这样的性子?归我说,她是个有福气的。”
除了爹娘,还有个藏着的舅舅会疼她。
叶娘也笑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终是凑到苏槿时耳边,小声地部:“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可曾见到一直待在外面的那个人?”
当了母亲的人,格外心软,连带着对自己怨恨的赖老三也心软了下来。
苏槿时眨眨眼,把眼前的奇幻转消化掉,笑着点头,“不过现在走了。”
叶娘啐了一声,“可算走了。”
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要是再不走,我怕我会心软,忍不住见他。他那个不成气的样子,让人见了就来气!”
苏槿时:“……”
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时候,就微笑着哄孩子吧。
苏槿言伏在一旁看着她哄孩子,闻言的问她,“恨就恨,心软做什么?”
叶娘一噎,叹了一声,“你们不知道,他虽然可恶,对我却是很好的。”
苏槿时逗弄妞妞的手顿住,想起赖老三说过的叶娘因为曾被他推入河中而记恨他的话……
叶娘陷入了回忆的思绪,不曾注意苏槿时的神色,“我幼时顽皮得紧,总爱爬树,他不敢爬,便在树下啰啰嗦嗦地劝。劝不动便凶我,说会不管我,可我每次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他都会恰好接住我,有一回,他为了接住我,摔伤了腿……”
她的语调微微一变,又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可他实在太不争气。酿不好瑶酒,还成日里与那些泼皮赖子混在一起,认了人当主子。连爹妈给的姓也不要了,叫什么赖老三,活活气死了舅舅……”
所以,她要和他比试酿制瑶酒,让他在酿出瑶酒前不见她,她在酿出真正的瑶酒前,也不会见他。
苏槿时懂了。
她这恨,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不过苏槿时又不懂了,赖老三卖身给她之前,可是自由身的……
第84章
春水唤出了天地间的第一抹新绿,边境传来了晋国战败退兵,又整军,似有要卷土重来之意,田氏在这个时候语娇带羞地表示自己有了身孕。
苏家人陷在震惊之中,无暇顾及家国天下的大事。
长姊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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