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他中了那样古怪的奇毒,又到底让人心里不安。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陈宾亲自端着药送进了房中。张庆生要上前喂药,被顾燕时一唤:“张公公。”
她边唤边立起身:“我来吧。”
张庆生将药递给她,躬身退到一旁。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药喂给他。
他睡得好像毫无意识,服药却服得很是听话,她一口一口喂得都顺利。待到喂完,她用舌尖稍舔了一下瓷匙,被苦得一张花容都拧巴起来。
“嗯——”顾燕时用手背紧紧捂了捂嘴,侧首,“去取些冰糖来。”
“诺。”张庆生轻应,不多时就取来一只白瓷小罐,顾燕时打开罐子,里面颗颗冰糖晶莹。
她拣出一小颗送到苏曜唇边,刚一碰,他就如方才般听话地启了唇。她趁机将冰糖送进去,他一抿,神情间隐有一怔,继而眉宇舒展。
接着,她往自己口中也送了一颗,手里还多拿了一颗,打算一会儿再吃。
她将瓷罐交还给张庆生,问他:“陛下会睡多久?”
“三日。”张庆生道。
“三日?”顾燕时哑了哑,“可要回太后一声?”
张庆生摇头:“陛下怕太后忧心,多年以来太后从不知情。”
顿了顿又说:“此番也还需太妃帮忙瞒着。若太后召太妃前去过问,太妃便说陛下是因为旧伤刚愈仍旧体虚,再与姜家争执惹得急火攻心,才致吐血晕厥。”
“好。”顾燕时应下,听闻此事瞒了太后多年,便知不能由她戳破,心下就将张庆生所言又过了几遍,牢牢记住,以便回太后的话。
当晚她守在了宣室殿中,原想照顾苏曜,可他一夜都没什么反应,倒让她也睡得不错。
翌日天明,顾燕时刚用过膳,张庆生就进了殿来:“太妃,太后请您过去。”
顾燕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即要往外去。
张庆生却说:“请太妃仔细梳妆后再去吧。”
“怎么了?”顾燕时看看自己身上虽简单却齐整的衣裙,略有惑色。
张庆生垂眸:“慈敬殿外,现下有数位朝臣候见。”
顾燕时心弦一紧,顿时如临大敌。
张庆生唤来两名宫女去侧殿侍奉她重新更衣梳妆,身上家常的衣裙换下去,她穿上一袭更合太后身份的广袖襦裙,发髻也梳得更繁复了些,配以数支华贵的珠钗。
张庆生早已为她备了步辇,待她收拾妥当,就乘着步辇去了慈敬殿。
行至殿前宽敞的广场,顾燕时抬眸一看就见殿前果真有不少人,却不止是朝臣,好似还有几位命妇。
她心下有些紧张,与随在步辇一侧的兰月相视一望,兰月垂眸,沉默无声地扶她起来。
她搭着兰月的手走向殿门,离得还有三两丈远时,一位二十余岁身着命妇朝服的女子啜泣着膝行过来:“太妃!”
顾燕时脚下顿住,兰月先一步挡了过去。那命妇避开兰月,硬是抓住顾燕时的裙摆。
她抬起脸,满脸的泪痕:“太妃开恩!我家主君……我家主君上有年过半百的父母,下有尚不懂事的儿女,若他此番落罪,我们一家……”
“你是姜文柏的夫人?”顾燕时打断她的话。
命妇连连点头:“是。”
顾燕时稍稍向后一退,将裙摆从她手中扯了出来。
她没底气看眼前绝望的哭容,只得挪开视线才能将话说得心平气和:“你夫君要我的命,我说不得什么,因为那是朝务,不是私事。”
“如今他犯下死罪,亦是朝务,不是私事。”
言毕她复又提步,从那命妇身侧稍稍一绕,直入慈敬殿。
那命妇还想求她,被兰月一挡,她就已走远了。
顾燕时步入慈敬殿寝殿,太后坐在茶榻一侧,满面疲惫。
她上前福了福,太后抬了下眼,神情恹恹:“坐吧。”
“谢太后。”顾燕时垂首,坐到茶榻另一侧。扫了眼太后的神情,就主动道,“……太后别担心,陛下情形尚可,只是因为前阵子的伤势,身子还弱些,一下子急火攻心罢了。”
太后沉思良久,“嗯”了一声,复又抬眼:“去小厨房,给静太妃端些茶点来。”
顾燕时听到这话,后脊不禁绷直了几分。
她每每前来觐见,案头总是有两道茶点的,今日也一样。太后却又着意吩咐宫人再端些来,大有要她久留的意思,不知是有什么要事要与她讲。
她一时间正襟危坐,只等太后发话。
但直到另几道点心端上来,太后也没再说什么。
顾燕时思量再三,轻声发问:“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太后睃着她,笑了声,“外头那些人你也看见了。他们啊,各怀心思,有的是来为姜家求情的,有的是与姜家不睦,来趁机踩上一脚的。他们一个个心里都急,你若留在宣室殿,免不了有糊涂人要堵到你面前,倒弄得你不好做人,还不如让你到哀家这里待着。”
顾燕时闻言颔首:“谢太后。”
太后指了指案头:“这点心你尝尝看。”
“诺……”顾燕时小声,依言拿了块点心来尝。太后见她吃起了点心,一时就没再说什么,直至她快吃完第二块,太后的神思忽而一紧,怔怔启唇:“哀家还是得多问一句。”
顾燕时忙道:“太后请说。”
太后看看她,平心静气:“皇帝真没事?”
“真没事。”顾燕时垂首答得老实。耳闻太后沉沉舒气,又隐约听到一句几不可闻的:“没事就好……”
她怔忪抬眸,却见太后已又是那副淡泊的模样,直让她拿不准方才那一言是不是她听错了。
此后太后就没再多说过什么,只是留着她喝茶吃点心,一直留到了傍晚。
傍晚时宫门要落锁,朝臣们无旨不得在宫中过夜。太后又是女眷,他们更不得整宿候在她殿前。
殿前因此顺顺当当地清净了大半,只有几名姜家来求情的女眷仍在殿前长跪不起,太后往窗外看了看,嫌她们行事太蠢,遂告诉顾燕时:“你从后门走吧。回宣室殿告诉张庆生多差些人守着,哀家看她们也不敢硬闯。”
“诺。”顾燕时恭谨福身,就从慈敬殿告了退。
自此之后她没再到慈敬殿,但各方的议论半分不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首先便是那太常寺丞姜文柏已入了大狱。其实那日与苏曜争执的还有姜高懿本尊,只是姜太傅抱病已久,太后顾念他从前的功劳,让他暂且留在府中安养罢了。
但因姜文柏入狱,朝臣们已争执四起。想保姜家的自然不在少数,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姜家虽然此番做得出格了些,却是好意。
欲借此除掉姜家的却也大有人在,说出的话更义正辞严,斥责姜家为了一个静太妃枉顾圣体安危乃是本末倒置。
第三日清晨,苏曜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
顾燕时早听陈宾说过他今早应该会醒,她于是半夜就睡不着了。这两日她都睡在茶榻上,醒来闲的没事总忍不住盯着他看。
后来她索性下了茶榻,跑到拔步床那边,轻手轻脚地摸进内侧,与他一起躺着。
是以苏曜醒来的时候,稍稍一动,就发觉身边多了个人。
“你醒啦?”她温柔的声音里带着惊喜,“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么?”
他怔了怔,不自觉地笑起来,翻身将她搂住:“没有。”
“那就好……”她松气,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软软地依偎在她怀中。
苏曜很满意,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问她:“这两日有什么新鲜事?说给我听听?”
新鲜事?
她正自一愣,看见他那等着看热闹的坏笑便懂了,垂眸轻道:“姜家慌了。”
“哦。”他悠然地打了个哈欠,“怎么个慌了?”
“他们知道你还没醒,都跑去求太后。后来是看太后实在不愿见他们,昨日宫门落锁后男丁就都回了家,余下的女眷跑到了宣室殿前来跪着……”
他一边听她说,一边感觉她的手在被子里不老实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苏曜听出她的声音也有点发虚,反手将她的手一抓:“怎么了?”
“……昨天太冷了,还下了雪。”顾燕时低头,“我让宫人们拿了手炉和蒲团给她们,还让御膳房备了几次姜汤。”
苏曜眯眼,笑了声:“很好。”
“别生气嘛……”她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的,“姜太傅和他侄子闹事,跟女眷们又不相干。”
“我没生气啊。”他顿了顿,“我是认真说,很好。”
她拧眉,抬眸看他,他啧嘴冷笑:“姜太傅自己先被我气得吐血,我也理亏,便不多说什么了。那个姜文柏……”他克制不住又冷笑了声,“之前在朝堂上上蹿下跳、在学子间煽风点火,闹得那么欢,如今出了事就推女眷出来吃苦受罪,真有他的。”
顾燕时抿唇:“那你打算怎么办?”
苏曜想了想:“一会儿宫门开了,男丁还要进来吧?”
“应是。”她点点头,“前两日都是宫门一开他们就到的。这个时辰,人估计已在门外候着了。”
“到时候就让张庆生宣他们进来。”他沉吟着,顿了顿,“若有别的朝臣觐见,一并宣进来,我会会他们。”
她看着他,看到一种显而易见的要挑事的味道,可她竟然并不觉得讨厌。
若放在以前,她一定觉得他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烦死了。
顾燕时心下揶揄着自己,悄悄抬了抬头,在他下颌上吻了一下。
他猛地看过来,低笑一声,不由分说地回吻过来。
二人温存了近一刻,顾燕时让张庆生端了早膳进来,待得苏曜用好早膳,朝臣们就已到得差不多了。
顾燕时知他要见人便想避开,却被他扣住手腕。
“别走。”他含着笑,边说边拉了拉床帐,将床遮好,又告诉她,“幔帐很厚,他们看不见你。”
“你又胡闹。”她皱眉,水眸盈盈瞪他,他搂着她的肩头:“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胡闹。”
语毕不过多时,十数人一并入了寝殿。
他们在殿中下拜,问安声沉肃,顾燕时缩在苏曜怀里,一丝声响都不敢出。
她只盯着他等他的反应,却见他深吸气,气沉丹田,发出沉重的咳嗽:“咳咳……”
外面依稀有一阵不安的窸窣声。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中含着笑,悬着气发出的声音却虚弱至极:“太傅……太傅如何了?”
殿中沉了一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禀道:“太常寺丞姜文柏已入狱,太傅姜高懿尚在府中,听候发落。”
苏曜的手猛地在床边一撑,好似要挣扎着坐起来:“发落什么!去告诉太傅,朕无事,让他不必自责。还有姜文柏……咳咳,你们去……去放他出来……”
宫阙有贪欢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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