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内侍朗声唱报,很快西川国君就带着几位随行将士一齐进入主殿。
臣哈可撒擎携珠玉珍玑,良驹宝马,贺祝陛下千秋万安。西川国君以他们皇室礼仪抬手拱身,对蔺衡表示恭敬。
自古两国交好,都派遣使臣相互往来,极少有国君亲自出使的。
尤其对西川来说南憧是战胜国,安抚这样的好斗部族,自当要有额外优待。
不必多礼,哈可卿入席就坐罢。蔺衡颔首,宫人立刻称喏,引领哈可撒擎坐到备好的席位上。
他身为国君,即便是来南憧朝贡,地位也远高于一般使臣,所以董自安给他安排的席位在蔺衡左侧。
那么就不可避免要和对向的慕裎打上照面。
哈可撒擎是西川新任国君,年仅二十四岁。
大概是常年在风沙之地生活的缘故,他的面庞犹如刀劈斧刻,极其深邃立体。
眉眼中亦带着浓郁的骜鸷,久视之下无端生出一股压迫感。
...............对寻常人而言是如此。
慕裎只在他进殿那会儿潦草撇过一眼,剩下的时间不是盯着酒杯发呆,就是在偷瞄坏脑袋的皇帝陛下。
压根没舍得分半点给旁余。
哈可撒擎并不清楚慕裎在南憧皇宫过得究竟如何。
他本想借这个机会在太子殿下面前找找优越感的,毕竟同为战败国,蔺衡待西川百般容忍,待淮北却不惜折辱。
这般沦为男宠承欢的人,怎配和他坐在同一级别的席位?
不料满含讥弄的睨过去,后者非但没有恼羞,反倒更加气定神闲的摆弄碗勺,完全将他视若无睹。
期间还听皇帝陛下压低嗓音轻柔道:礼部备了好些时兴的果子,你尝尝哪种合脾胃,我回头让人多送点到池清宫。
哈可撒擎:小丑竟是我自己?
怎么说西川现任国君比上一任要聪明呢。
他眼见着两人的相处模式,立即明白事情或许没有以为的那样简单。
便不敢再随意找慕裎的不痛快,而是端正坐姿道:臣为陛下精心准备了歌舞,请陛下与诸位大臣一同观赏。
说罢,待蔺衡首肯,他抚掌轻拍,数十名男女就陆陆续续踏进。
那些女子身姿绰约,服饰独特,面上皆蒙着面纱。
看不清模样,但露在外头的眸子水光流转,一停一动,很是撩人。
附以体格健硕的男子手敲腰鼓,半敞胸怀,高腔合唱游牧情歌。
真真是极具异域风情。
这次宴会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均奉命出席,纪怀尘是中央将军,他所坐的那一列自然全都是武官。
好舞刀弄枪的武官对美人兴趣不大,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内容不外乎是讨论哪种马匹综合素质最强,或者约定空闲去哪儿切磋武功。
反观文臣一列,欣赏归欣赏,大多还是内敛含蓄的。
单廉大学士一个,直勾勾盯着姑娘们扭动的细腰,连手里的醇酒泼洒大半也顾不得。
蔺衡不知看过多少这类的节目,碍于仪态,他才不得不摆出正襟危坐的架势,然而手早已不安分探到了太子殿下的桌几旁。
慕裎原本在认真瞧热闹,倏然察觉后腰被人鼓弄了一下。
他侧目望去,就见蔺衡悄咪咪递过来块夹裹蜜糖的糕点。
我不要。太子殿下声不动唇,半嗔半怨的剜他白眼。本太子都残花败柳了,还配陛下亲自伺候?
蔺衡抿唇,余光捕捉到朝臣们尽数在观望歌舞,方挪挪腰身靠近些道:就尝一口,好吃的。
那语气说不出的像是哄小孩儿。
慕裎脸颊不由微烫,懒怠开口,骄矜的拿长箸点点银碟。
这副做派惹得蔺衡忍不住莞尔,放糕点的同时不忘拿走他面前的梅子酒。这个少喝些,后劲大,待会出去遭风一吹头又要疼。
尽管不知道小舅舅是用什么方法把人给请来的,不过既然慕裎肯来,蔺衡就已经十分高兴了。
于是太子殿下酒被拿走没好气将糕点砸回去,他也只悻悻暗叹,旋即眼底的笑意变得更加清晰。
中场歌舞停歇,哈可撒擎站起身一礼后道:陛下,歌舞声乐尚不是西川最具特色的表演。此番朝贡,臣还有一件无价之宝呈上,望陛下允准。
话落不仅是在场的文武官员,连带蔺衡在内都正了正神色。
西川这次送来的贡品已是贵重,不知还有何种稀罕宝贝,能称得上无价之宝。
倘若是精妙少有的玩意儿,让太子殿下看个热闹也不错。
蔺衡心想。
孤允了。
哈可撒擎爽朗一笑,冲棠梨宫大门处扬声:温泽公主,陛下有请。
唔,原来是个公主啊。
公主?!
蔺衡下意识望向右侧席上那位,慕裎依然两指捏着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嗅里面的青梅甜香。
都是身处高位的人,附属国带来一位公主的意图,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可惜君无戏言,皇帝陛下既应允哈可撒擎呈上宝贝,断没有瞧见是个大活人就当场驳回的道理。
不得已之下,蔺衡只得让人先露面,稍后再找时机给拒绝了完事。
温泽公主甫一迈进,席间的朝臣们就接二连三涌起议论声。
这也难怪。
提起西域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腰肢婀娜、风情万种。
而这位公主名姓听起来温和婉约,人却英姿飒爽,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带着干练和利落。
不似那种娇俏柔媚一抓一大把的姑娘,更像是个巾帼女将军。
臣女温泽,参见陛下。温泽不才,愿献上一支剑舞相贺。恭祝陛下龙体康健,南憧国泰民安。
温泽公主音如珠玉,行完礼,她接过侍从递上的软剑便开始起舞。
西川国君带来的将士在一旁击鼓为乐,用口技模仿万马奔腾。
有人吹起号角,一副战场杀敌,踏歌凯旋的画面浮现在众人眼前。
温泽公主体态柔软,恰到好处的展示了女儿家的妩媚身姿。手里的剑花银刃翻飞,其中又糅杂了刚柔并济的巧力。
旋转停顿间,看得场下诸位大臣不禁相继发愣。
一舞罢。
其余将士快速退场,哈可撒擎满脸笑容走上前:臣这份无价之宝,不知陛下可否满意?
他语气是恭谨的,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西川国君摆明了是在挑衅陛下。
谁不知半年前西川就妄想反叛,前不久才被派兵收拾了一顿,此刻竟敢当众表演这样的剧目。
从蔺衡看见公主的那一刻起,他就了然会发生什么,之所以一直忍到表演结束都没发作,全然是因为今日慕裎也在。
他不想倒太子殿下的胃口。
哈可撒擎还等着蔺衡表态,他咬准了南憧在抗击淮北一事上要与西川合作。
就算皇帝陛下真格是被摆了一道,那也不能就地拿他怎么样。
蔺衡目光在温泽公主面上逡巡片刻,随即偏过脸对看不出情绪的慕裎无奈道:你听我一回话不行吗?说了那酒后劲大,若是头疼难受又得喝苦的作呕的药汁调养,到时我可不给你做糖糕吃了。
这才叫视若无睹呢。
不仅把找茬儿的哈可撒擎当空气,连座下的文武大臣也一并忽略了。
众臣:............是我们不配。
哈可撒擎:???这俩人怎么一个德行,好歹也是国君呐,当他不要面子的吗?
慕裎则不耐烦啧声,露出一脸说话分分场合的表情。
陛下。惨遭冷遇的西川国君再度出言,这回神情稍加收敛了些。
臣............
砰!
他刚吐出个开头,另一边武将席位上突然响起一记拍桌声,跟着腾起个人影。
西川国君这番作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沅将军怒目呵斥,看样子着实气得不轻。
国君您口口声声说是为朝贡而来,却派人表演这样的剧目。是在昭示西川军的勇猛善战?还是借此在向陛下示威?
您的狼子野心暴露可谓是的彻底啊,西川让南憧军追着打退了几百里,难道还没有让国君学会如何诚心诚意归附南憧吗?
很好。
蔺衡冷眼望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先前哄人的心思也随之淡下去几分。
不怕没有出头的,怕就怕,有人心机深沉不肯出头。
第41章
凌沅将军这番话听得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
当然,所有人中并不包括皇帝陛下和他右侧那位。
慕裎姑且不提,他原本就是被廉溪琢使计谋诱来看戏的。
小舅舅手法算不上高明,不过是找几个好八卦的人在池清宫周围聊聊天儿,把这次西川国君带了位公主的消息透露给他的贴身小侍从而已。
风旸知晓等于唤月知晓,唤月知晓等于阖宫上下的小太监们都知晓。
那么太子殿下势必会耳闻。
用会不会吃醋来检验心里是否在意着某人,是绝对立竿见影的小妙招。
而国君大人没为这场贸然出头意外,是因为他早就对凌沅有所怀疑了。
从凌沅带领五千骑兵,一路连蹦带跳滚进西川在河套设下的埋伏开始。
今儿这事解决起来说简单也简单。
给哈可撒擎甩个冷脸子就行,不用对他的挑衅做任何回应。
哈可撒擎不傻,能在诸个野心勃勃的兄弟中一举夺得皇位的人,怎么可能半点城府都没有。
他既然敢做,自然留了保全自身的后手。
明面上他出言找茬是为了在蔺衡面前拿拿腕儿,提醒一下南憧国君,想吞掉淮北,还得靠西川军做踏脚石。
真正意图多半是为着让人留下温泽公主。
倘若蔺衡当作无事发生不予理睬,哈可撒擎自觉无趣,便也不会再强提进献公主一事。
偏偏中途杀出个铁头憨。
凌沅看似是一心为国,不甘忍受这份闲气才拍桌叫嚣的。
此举却恰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将蔺衡摆到了不得不表态的处境。
他不出这个头则已,一旦出了这个头,无疑是暴露他和哈可撒擎私交甚密的事实。
蔺衡不由在心里冷笑。
按皇帝陛下以往的脾气,这会儿凌沅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连哈可撒擎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对区区一个小将,何来的宽宏容忍。
但今日不是处决奸佞的好时候。
今日慕裎也在。
慕裎在,是蔺衡最大的顾忌。
他不想让人触及到血污与肮脏,哪怕知道太子殿下在淮北已然见识过不少。
可他至少得保证在慕裎面前,那些暴戾残忍的传言,仅仅只是口头上的形容词。
然而哈可撒擎比蔺衡觉得的还要愚蠢。
他见凌沅拍桌质问,忙也跟着挺直腰板冷笑道:陛下待附属国一向有礼,绝不做那些仗势欺人、刻意羞辱之事,怎得允许大将公然污蔑附属国的忠诚?
前有凌沅疯狂给台阶,后有西川国君就势顺坡下。
看来私交甚密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用沆瀣一气才更为恰当罢。
蔺衡目如寒刃,逐一扫过堂下对峙着的二人,淡淡道:凌沅将军心系社稷,言语上有些冒犯也是人之常情,西川国君大可不必介怀。
他嗓音很轻,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只是话里的劝和意味很重,同样,威慑意味也很重。
成功接收到陛下不满这个信息的凌沅愤愤坐下,但另一边的西川国君却还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
哈可撒擎短暂顿住后,一反之前咄咄逼人的架势。抬手拱身,神色急转为谦卑。
陛下对爱将宽容大度,臣内心实感钦佩。凌将军这番提醒让臣也意识到此次排演的剧目属实不妥,为表歉意,臣斗胆求恩。将公主献给陛下,以全您体恤顾怜之情
鬼扯,你本来就准备把公主留在南憧。
蔺衡闻言不漏痕迹的嗤笑,心里暗忖。
哈可撒擎顿了顿,又说:若陛下不肯接受公主,那就是真怪罪于西川了。
宽容大度的高帽子一带,再谦卑有节的一劝,换做旁的皇帝少不得要松口答应。
可南憧的皇帝陛下是蔺衡啊。
狠起来连心上人的娘家都敢打的主儿。
言官们在廉大学士的带头下,发出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其中心论点无一例外不是在唏嘘,西川国君对上头那位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不太了解呢。
蔺衡微微眯眼,面上似笑非笑。
正当朝臣们屏住呼吸,预备接受皇帝陛下对哈可撒擎发难的时候。蔺衡却将笑意荡开,温声道:既如此,公主便入席就坐罢。
入席就坐?
这是.......要留下她的意思?!
大臣们不敢哗然出声,惊异无比的相互对望半晌,最后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太子殿下。
慕裎:...............你们这些看正宫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温泽公主谢过礼后领命坐下,她面上一派淡然大方,倒没有多少承奉君王的羞怯或卑屈。
席间又响起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不同于先前纯粹是旁观者的态度,此时每个人都揣着心事,一时除却乐响再无闲谈声。
蔺衡抿了口醇酒,似乎觉着味道不够浓。探手想去取太子殿下桌几上的小壶,意料内的遭到了拒绝。
本太子面前有的,她面前也有,陛下不妨移动尊驾,滚去那边喝罢。
慕裎目不斜视盯着乐女拨弄琵琶,连余光都懒得分给这个万恶的狗皇帝。
ui!
亏他一听说西川国君带了位公主,就忙不迭从池清宫赶来宣示主权(划掉!)了呢。
还特意穿了身八百年都没碰过的衣裳。
为的就是蔺衡能多看自己两眼,少往人姑娘边上撇。
这狗皇帝倒好,盯着温泽公主舞剑,连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这会儿人前尚且体贴赐坐,人后怕是要赐后宫凤印也未可知。
本太子都没拿到凤印呢!凭什么让她捷足先登!
慕裎一怒。
...............怒完立马就蔫了。
他作甚要对蔺衡的帝后凤印那么上心?
分卷(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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