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只好将剩下的半碗放下:“好好,不喝了,知道你嫌药苦……”
或者不是药苦,而是她的心里苦。
薛放道:“不喝就不喝,那就好好睡一觉,乖。”
杨仪喉咙中咕哝了声,薛放凑近了,听她说什么“别死”。
趁着杨仪好不容易睡着,薛放也跟着歇了歇。
他睡得比杨仪还不安稳,几乎半刻钟便要睁一睁眼。
看看怀中的人,又往往前方暗黑的窗棂纸,心中太多的事顶着,哪儿能睡得成。
尽量小心地起身,出门,让小甘跟斧头在这里看着,薛放往前厅去。
走到了厅门口,薛放一愣,他看见一个身着孝服的人跪在灵位前。
起初他以为是杨登认的那些孩童,但身形却明明不同。
定睛,才认出是俞星臣。薛放走上前,望着他:“你……你为何穿这样重孝?”
俞星臣道:“不成么?”
火光照着他的脸,无悲无喜,只有眼角一点微红跟泪渍,点缀着内敛的悲伤。
薛放道:“你又不是儿孙,也不是……”
虽然他知道这会儿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俞星臣淡淡道:“我叫杨院监一声‘世叔’,他又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辈,如今客死他乡,我尽心乃是应当,就不必再说这些了吧。”
薛放觉着他说的有理,苦笑,也在旁边跪下。
默默地加了纸钱。薛放问起俞星臣祖王城的事。
因为两侧还有念经的和尚道士,以及那些守灵的孩子们,俞星臣尽量放低声音,简略告诉。
顷刻,铜盆内已经是满满地纸钱的灰,有孩童们上来,便将纸钱灰包裹在金银口袋之中。
两人起身走出外间,于廊下,俞星臣便将圣旨的事情告诉了薛放。
“皇上旨意,叫她随着杨院监的棺椁一起回京。”
薛放拧眉道:“这时侯?不行。”
俞星臣看向他,薛放道:“你也瞧见了杨仪的情形,我不能让她在这会儿离开。我不放心。”
俞星臣颔首,又默默地:“此事你便告诉她就行了,看她的意思如何。”
薛放没有异议,只不过望着俞星臣,面带思忖之色。
俞星臣道:“薛督军还有话说?”
薛放的目光逡巡,终于道:“没,只是想问你的伤如何?”
俞星臣看看手上的冻疮:“无碍,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
薛放又一想,便问了晓风胥烈等的事情,俞星臣一概都告诉了。
次日天不亮,杨仪醒来,望着室内摇曳的烛火,竟不知今夕何夕。
小甘扶着她,温声问道:“姑娘,觉着如何?”
杨仪望着小甘的脸:“我做了一个梦……”她想起自己是在“今生”,但旋即心头狠狠一牵,那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方经历了什么。
薛放从外进来,先叫她喝了汤水,才告诉了她圣上旨意的事。
他并没有先开口阻拦,而看杨仪的意思。
薛放虽然不愿意杨仪离开自己身边,千里扶棺回京,但假如杨仪愿意,那他……
“俞监军呢?”杨仪忽然问。
俞星臣也在子时刚过才歇息了一个时辰。
三人在厅内碰头。杨仪见了他,直接说道:“我不能在这时候回京。”
薛放在后松了口气,俞星臣却淡淡地,这个答复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俞星臣回答。
杨仪垂着眼帘,声音轻的像是一阵薄薄的烟雾:“那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我本想写一封折子给皇上,但……”
但她实在心力交瘁,心乱如麻,心中虽然有无数的话,但细细一想,却又仿佛是空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形下,会写出什么来。
最后,杨仪吸了吸气:“能否劳烦俞监军……帮我写。”
她的心意,俞星臣必定会知道,他也必定会把她想说的所有都写出来。
俞星臣错愕。
迎着杨仪的目光,俞星臣一顿之下,竟没有多余的话,只道:“好,交给我,你放心。”
“多谢。”杨仪松了口气。
她转身要走开,却又止步。
低着头,杨仪低声道:“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
俞星臣走近一步:“你说。”
杨仪吸气,看了看前方,方才不知是谁来了,薛放走出门去,并不在跟前。杨仪便道:“父亲……是不是我害死的?”
如闻惊雷,俞星臣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杨仪并不看他,仍是直直地望着门外,依稀瞧见几点雪花的影子:“假如不是我在这里,他应该不会来,自然就不用被卷入……”
“杨仪,”俞星臣走到她身旁,打断了她:“杨院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从不曾为此后悔过,你若是把他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只怕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是、是吗?”
俞星臣盯紧她:“之前我在祖王城,你日夜惦记,难道,也是怕我死在那里,怕……万一我死了,自然也觉着是你害死的?”
杨仪的眼珠稍微动了动,仿佛在寻思他的话何意,然后她道:“是……是吧。如果你有个万一,自然也是我……”
“不是你!”俞星臣断然道:“跟你无关。不管是世叔还是我自己,我们都是随着自己的心所做的决定。不管在这里遇到的是什么,都毫无怨尤……你若不懂,便想想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
在泥淖般的悲伤里,加上身体的缘故,杨仪的脑瓜已经不太能动了:“我、为何要来。”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薛放。但……当目睹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她知道自己来对了,她必当做点什么。
俞星臣道:“世叔有一句话‘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于我而言,亦是如此,我们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已经足够!你要是把世叔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却是太看轻了他,也玷辱了他。你明白吗?”
杨仪闭上双眼。
俞星臣望着她纸片一样的身子,眼底藏着隐痛:“还有一件,与其去想这些不值一提的,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我想,世叔绝不会看你就为他伤感至无法自拔的地步,毕竟他来北境,可不是为了无所作为的,而你在北境,也不是为庸庸碌碌而已,你要真的想为了他好,让他安心,那就做你该做的事。不要这样……这样……”
他在意的是她的身体,故意用这些话来激励她。
夏绮没有说错,俞监军很知人心通人意。
但夏绮不知道,俞星臣跟杨仪之间的那些隐情。
此时俞星臣说到最后一句,不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叫人,心疼。”
杨仪垂眸,吸了吸鼻子:“你不知道、我心里……”
“我当然知道……”他身不由己地回答。
就在这时,门外人影一晃,是薛放。
他并没有入内,只站在门边,双眸带冷地看着里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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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8章 二更君
◎越界◎
虽然心无旁骛, 但薛放隐隐地能察觉,俞星臣跟杨仪之间的一点“不同寻常”。
从当初俞星臣收了杨仪一块帕子,他就觉着不舒服了, 只是俞星臣解释的合情合理,而薛放又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便抛在脑后。
薛放能看得出, 俞星臣对于杨仪似乎有些“特别”, 但他虽然不太喜欢俞星臣, 可却也知道俞大人的品性。俞星臣是知道他跟杨仪两情相悦的, 自然不会再横插一杠。
何况杨仪对于俞星臣也从来都是退避三舍,冷淡的异常。
所以薛放并不担心两人会如何。
直到这次来北境,虽然薛放知道他们两人不是同时启程, 但路上到底又遇到了一起……只是事情发生的太多,他也没工夫去想这其中如何。
俞星臣顺利脱险,来到留县, 毫不避讳地穿了孝服, 这些都罢了。
但……“心疼”?
若非亲耳所闻, 薛放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俞星臣嘴里吐出来的字。
对一个看似清醒凉薄、冷静自持的人而言,“心疼”这两个字, 委实太过外露, 太过了。
杨仪并未察觉薛放来到。
她只是不想再听下去,也没有等俞星臣说完, 便寥寥幽独地转身。
抬头, 才看到薛放立在门口。
杨仪不知薛放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但此刻沉浸在悲感之中的她, 也并没有觉着怎样。
而薛放的目光在转到杨仪脸上的时候, 却很快地浮现出一抹温和笑意。
他恍若无事地问道:“在说什么?”
“没什么, ”杨仪垂首道:“我请俞监军帮我写递送京城的折子,他答应了。”
再生欢 第9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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