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乐跑过来,气喘吁吁在她面前站定。
“瑞王把那个女刺客杀了,一时半会儿太子也不好说他什么,便让人退出去了,在门口等他们出来,太子真是一点也不避讳啊,想一脚直接把瑞王踩死…”他随意一瞥,看到曲颂今的掉漆马车逐渐远去,多问了一句,“…这谁的车?”
秋露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笑得很勉强,秋乐看出了什么,心里腾起一股不知从何说起的奇怪不安,正当这情绪七上八下时,秋露的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他一下子笑开,像是找到个理由,“我说怎么垂头丧气,原来是饿了,走,带你去吃好的去,现在出发,回京正好赶上近日来正红火的城西夜市,有家馄饨摊,你可一定要尝尝。”
秋露看向那群守在后门的士兵。
“今天晚上,应该是不会再有什么风浪了,大哥现在心里有数,还有那个易王府派来的什么什么侍卫在,没事的,”他顿了下,“如果你不放心,那我们等他们出发再走,跟在他们后边,总可以了吧。”
秋露略一思索心想也是此理,便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是秋露出行常坐的那辆,内里陈设软铺都是女儿家心仪的款式,燃着烟也是袅袅馥郁的暖香,熟悉的环境隔绝了外边的剑拔弩张,很快使秋露放松下来,马车缓缓启程,她歪着头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秋乐坐在对面就这么看着她。
这些日子好像与往年任何一些平凡的日子无异,往小了说,秋露拒绝求亲,大哥处理一些军营的事情,他帮爹跑跑腿,往大了说,一切一切都有形无形地开始与权势,与天家挂钩。
万事皆有预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也许声称元家暗卫的人出现在他眼前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秋露虽然总是看他不顺眼,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处的还是很愉快的,他不想改变现在的关系,又不想只是现在的关系。元家暗卫想让他复元,让他平反,但是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一旦被人戳穿,善待于他的爹娘兄长,还有秋家的其他人,会因为他陷入到什么境地。
最直接的,他会失去秋露,从未属于,便要失去。
还未发生的猜想令秋乐胸口微微一滞,他转开眼,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而秋露已经因为他骤然乱开的呼吸睁眼,仔细地瞧着他。
她从小案上拿过茶壶为他倒了一杯水,“怎么了?”
“没什么,”秋乐接过水杯时,食指擦过她的,女子肌理细腻柔滑,好像触之即化,他想,她总是这么心细温柔,虽然面上冷冷的,但旁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会注意到,秋乐心酸酸的,他找了个借口,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不知道瑞王之后会怎么样,他好歹也是皇上很疼爱的儿子,之一……”
“回京面圣后该直接软禁在府吧,可能会死,运气好点,或许能被皇上皇后扔去封地苦度余生。”
“想来也是,太子这番来势汹汹,该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想到以后朝堂里就是太子和皇后一枝独大,真是令人不痛快,”秋乐虽然不在朝中为官,但是父亲兄长谈论正事时也不会避着他,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他哼了一声,“瑞王还没回京判罪,太子就得意起来了,对我也指手画脚,他可能认为以后朝臣都得听命于他,还问我怎么不进军队……不知道皇上还会不会再扶持一个可以为之抗衡的,杀杀他的风头?”
“就算皇上力不从心,瑞王的那些大臣,太子一时半会也杀不尽啊,他们本就是匡扶赵家正统的党派,不可能心甘情愿让刘皇后通过太子来控制国家的。”
现在也算是一个集天下英杰之心的好时候,易王该出手了吗?
“你是说他们会选择扶持另外一个皇子?可如今哪有更好的选择?四殿下蠡王一心向佛,五殿下易王战功赫赫,但其母身份卑微,六殿下早逝,七八殿下年纪尚轻,这么看来,最合适的竟然是易王。易王那人……”
秋露未语,这也是在她今天听到秋雳传书头痛的原因。
现在看起来,瑞王即将失去砝码,天平明面上倾向去太子一方,但这也无异于加速了易王原本的进度。
不过相较于原来的世界,易王还没有处理足够多的政治事件来为自己增加公信力,在一些文官的眼里,他还仅仅是一个母亲身份卑微且只能打战的王爷罢了,而且如果出手太快,想要收买瑞王的那些大臣,也可能会给人造成急不可耐的形象。
他会怎么做?
如果是自己,现在的时候绝对不会贸贸然向那些人抛出橄榄枝,过早地展示出自己的野心,而是树立一个德可配位的幌子替自己稳住那批人,不用说好坏,给承诺,许下雄心壮志,立刻成为新的一派,只要共情,听他们诉苦,就够了。
接着,等自己羽翼丰满,再通过这个幌子,这个诱饵将留下来的大臣收为己用。
残暴是易王目前最大的问题,他需要时间去向官员证明他这是大郑需要的铁血手腕。
“陛下和诸位大臣应该有他们的决断。”秋露掐了掐眉心,随后再次闭上眼睛。
等到了城西,确实与秋乐所估计的时间无差,喧嚣嘈杂的声音把秋露惊落到人世间,她撩开车帘,看见来自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风物特产,燕国的皮毛、大孟的珠宝、天竺的香料、江南的茶叶、闽南的彩编……
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起伏吆喝,客商行人接踵摩肩,碰撞了一下便要操着听不懂的方言破口大骂,酒楼上舞姬腰肢扭动,手中虚握的紫色纱巾被风吹走,给未知的方向送去一阵西域的芬芳……京城的城西夜市是宵禁也无法阻止的热闹,三六九等几乎体会不到,这汇聚了天下好物坏物,踏入城西夜市就是做桩花钱享受的买卖。
秋露下马车,正好站在一排排红黄灯笼下面,仰面就是凑在一起的烛光,她竟然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昼。
再往里走,马车进不去,秋乐给了车夫一点碎银让他找个地方吃饭,之后再在入口处等他们回来,嘱托完来找秋露时,便看到她怔怔地,又有一些新奇地瞅着上空。
他根本没有看过秋露露出这种表情,当时心里就起了一些微妙的兴奋,心脏又有了酸酸的感觉,比之前更盛,于是秋乐快步走过,站在她身侧也一样抬头。
“看什么呢,灯笼有什么好看的。”
“都说京城西边最穷,”看久了光,难免会觉得刺目,她遮住眼睛,目光无所定地落在远处的卖花女身上,“可我瞧着这边才是广纳四海繁华,比起夜夜笙歌的城南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并肩地走着,边随意地看着各个摊铺上的东西,边顺着大流朝秋乐说的馄饨摊走去,秋露偶有惊叹民间作品巧夺天工,秋乐就财大气粗地把那些东西买下来,她说不要,秋乐便说自己喜欢,于是到了馄饨摊,秋乐的怀里已经捧了一堆东西。
“这个彩编绳好看是好看,但这是未及笄的少女梳发用的,我已经用不着了,只能收藏着了。”她一件一件看过这些零散的东西,最后视线在一个精巧的牛皮护指上停了下来,这是秋乐唯一一件为自己买的,射箭时用到的护具。
秋露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移开目光,“听说冯大师已经结束云游落定吴郡了,你不如去拜师吧。”
秋乐抓过那个护指,爱不释手,听到秋露提到大郑射艺第一人冯大师,语调登时高扬起来,“我也知道!有机会是一定要去吴郡拜访他的,听说冯大师能够射穿天边苍鹰的眼珠,这什么概念,这是人可能有的眼力和臂力吗!”
兴奋之后,他又有点失落,“不过听说,他不轻易收徒的。”
“磨便是了,只要有恒心,水滴石穿,你徒弟的事做三百六十五天,那他在第三百六十六天时肯定也会收你为徒的。”
馄饨上来了,满满地淹在浓香扑鼻的汤里,圆嘟嘟,胖滚滚,馅料丰富地几乎快透皮而出。
秋乐用调羹搅了搅碗中的馄饨,苦笑,“徒弟做的事,端茶倒水还是磕头啊,我连他的徒弟该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外祖一家就在吴郡,明天让娘亲写一封信你带去,就在外祖家住着,好好打听下冯大师的徒弟该做什么。”
“明天?”一口馄饨进去,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在说什么啊?这么快去干嘛,我在这儿还有事呢。”
“什么事?”
“就……”馄饨下肚,肉汁的鲜美还留在唇齿之间,方才的滚热还烫着舌头,一抬头,对上秋露沉沉的眼,秋乐的话说不出来的。
他发现秋露说让他去吴郡找冯大师并非一时兴起,她很认真。
其实秋乐早就嚷嚷着要见大郑射艺第一人冯大师,但早年他老人家一直居无定所,四海云游,这心思也暂时作罢。
卡在喉咙的话没什么不能说的,但又不好意思说。
他想将脸埋进碗里,总不能说是因为她这边有些事还没有完成才舍不得走吧,秋露正是说亲的年纪,他要是就这么走了在外学个三年五载,回来说不定都有孩子叫他舅舅了,他怎么可能就让秋露这么嫁人?
“阿乐,其实我很担忧我们家的处境,接下来父兄在朝中将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瑞王余党,针对太子的同时,肯定要给父兄吃苦头,而你,”秋露声音低下去,“阿乐你目前是不能进朝为官的。”
如今朝中任职数载的老臣众多,熟知元太师的,也大有人在,如果秋乐这张酷似元家旧人的脸庞被那些老臣看到,在这个风尖浪口,他便是众矢之的。
太子今天说的话,意味着他有可能对秋乐有所安排,就算太子没有动作,还有个易王,手段阴狠如暗处蛇蝎,秋露不知道易王会不会在此时利用这一点,来对付秋家。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阿乐离开这里。
先前曲颂今说,秋乐所接受的温暖已经足以让他忘却年幼时的血海深仇,那就说明,秋乐并没有要求那些元家暗卫做什么,布局什么,他依旧是以秋家三公子的身份生活着,那么秋家三公子最喜欢的,便是射箭了。
等到眼前的危机过去,如果他想为元家翻案,自然也会全力相帮。
想来该是能接受的。
秋乐大口吃着馄饨,他稍微想了想,便能理解秋露心里的一些顾虑。
她碗里的馄饨还没动,秋乐闷闷地提醒,“先吃馄饨,再不吃皮都要泡开了。”
“你在京城里有什么没完成的事,都可以和我说,我代你留意着,或者我帮你做,也可以。”
他用白巾擦嘴,劲很大,“你能帮我?”
秋露点点头,“尽我所能。”
随即,秋乐覆身过来,在她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这样能帮吗?”
第一个世界(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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