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衬衫有很多种搭配,可江未的搭配江魅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谁会在白衣下面穿一条同样白的长裤呢?
裤子的种类随着江未身份的变化而变化,大学时是白色牛仔裤,工作后是白色西装裤,生活中是白色休闲裤。
永恒不变的只有白色。
听说这样穿是有点怪的,不过,人长得帅,穿什么都好看。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他的白让江魅感到安心。
白色最能反光,氤氲出朦胧浓稠的光影,像隔着经久的水雾,把人描成写意山水的留白。
坐进窗户贴了膜的车里,在这样有些昏暗的地方,她才能真正看清小叔。
江魅从右侧上车,江未绕到左侧,两人一齐坐进后排,中间还隔一个黑色的皮质座椅,江魅熟门熟路地对着车头喊一嗓子:“回家!”
无人车自行起动,向着设置好的目标地出发,江魅侧过头来仔细看她的小叔。
好像已经很久没这么近地看他了。
自来卷的黑发微鬈,垂至苍灰的眉梢,玉质的肌肤上,五官端方,是国画正统的勾皴点染。
暗是美人目,明是水滴鼻,轻灵一点就提笔,是妃色的薄唇。
劲瘦的躯干在贴身的薄衬衫下透出淡粉的肉色,衬衫扎入箍在腰身的白皮带,贴身剪裁的西裤从腰带处垂下两道折棱,一丝不苟地顺着两膝正中滑向脚背。
上次凑近是电梯里匆匆一吻,再上次就是喋血的深夜,想到这里,江魅手掌屁股并用地蹭到中间的空座上,珍惜地瞧小叔的脸。
谁能想到,这紧绷身体的白色牢笼里,扎根着一个时常违法乱纪的灵魂?
小叔很美,违法乱纪时最美。
比如吻她的时候,比如从交配人才的裸体上跨过去的时候,比如买通校长安排一个物品去上学的时候……
是的,没有才能的人被这个世界视为物品,钟常升说的没错。
人类说她是物品,她就是物品呗。
不见得人类就比物品更高贵。
户口本不过是人类最后的面子,扒开来看里子,社会早已暗自标定了人权的价格。
物品没有学籍,不能签署劳务合同,也就是说,不能入学也不能就职。
江魅不知道十七岁的小叔跑了多少家学校,才把她安插进中小学的教室,又是从哪搞来的学费……
多荒唐!其它家长都笑他:花钱让物品上学,就好像硬要给人家教室摆一把不能坐人的椅子。
也许小叔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老的,为了佯装家长的尊严,去对抗校长们的威权。
举凡世间美人,总是皮先老,骨再老,眼睛最后才老——小叔却从眼睛开始枯老,骨头长成永远苍劲的竹节,死而不倒……
“别怕。”
小叔的声音打断了江魅的思绪,凝神看去,他的眼底竟有一线微红。
江魅摇摇头,没觉得有什么好怕的,笑一笑说:“小叔,你的胡茬又长出来了。”
“是么。”江未的声音很低。
江魅直接伸出手,并起食指到无名指,从他的左唇角蹭到人中,再轻轻摸到右唇角。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还问过:“你的人中怎么发青?”
“胡子没刮干净。”刚上大学的小叔回答。
“怎么我就不用刮胡子?”
想到这可笑的对话,江魅禁不住弯起唇来。
新生的胡茬很短,草芽似的,手下触感微涩,倒不扎人,江魅的手指从右唇角滑回左唇角,再蹭去右唇角……
“别玩了,好吗?”
江魅的指尖陡然被攥紧,江未深望进她眼底,语气几乎带了恳求。
“好吧。”江魅往回抽手,抽不动,宽大的手掌把她的手冻在了掌心,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她连忙叫痛。
江未如梦初醒,蓦地撤手,江魅的手滞留在半空,无名指上婚戒一闪,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唯一的光源。
气氛一下凝滞了。车载音箱适时地滋啦两响,播放起全频广播:
“今日,我市创生区某居民楼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致4人死亡,死者均系男性生育人才,社会影响极端恶劣。
接警后,创生区警方及人才保护组织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开展侦查,望广大群众积极提供线索,协助公安机关侦破案件。”
四个……死了四个!?和噩梦里一样……
熟悉的数字刺痛了脑内的神经,江魅感到自己的记忆不受控地飞转起来,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她头一晕,就倒在了小叔的腿面。
重要通告要连播三遍,播完一遍立刻开始循环。
“今日,我市创生区某居民楼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致4人死亡……”
原本以为只死一个人,完全没想起噩梦里轰动全国的无差别杀人案——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杀人,江魅并不关心世上没了什么陌生人。
如今数字对上了,地点对上了,连刻板冰冷的播报都是新闻里聒噪过很多遍的,江魅不寒而栗。
是啊!那么深的血,哪是一个成年男人能流出来的,说是杀了头牛还差不多……
噩梦里的未来,正在逐步应验。江魅抓紧小叔的膝头,努力想要固定扭曲崩溃的视界。
江未轻轻推一推她的头,语气有些冷淡地说:“都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撒娇。”
江魅的视野里已经闪出熟悉的雪花屏特效,耳朵跟着呜呜隆隆,什么“妈妈”呀?
钟常升从不和她交配!上哪怀谁的孩子去?小叔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当着小叔的面飞奔去呕吐,刚想解释,眼前唰一下彻底黑了……
……
再睁眼,江魅已经站在陌生大学的校园里,身上穿着自己天蓝色的睡衣,头顶是漆黑的夜。
因为没进过大学,起初江魅没发现这里是学校。
中小学还有些愿意搞教育的慈善家,大学的铜墙铁壁,却是江未砸钱都打不通的。
江魅不喜欢关着门的地方,下意识往大门外走,保安把她拦住了,“同学,宵禁了不要出校门”,她这才明白这里是大学。
守成大学。她从布告栏里读到校名。
江魅在大学的主干道上茫然地乱走,这里好荒凉,好落后,走了一百米竟然没见到一个导向AI,四周也没有活人的影子,她禁不住烦躁地大步奔跑起来。
在一个大跨步起跳的动作后,一块沉重的金属板从胸前的口袋里摔了出来。
江魅眼疾手快地接住它,旋即目瞪口呆。
什么老古董?
她抚摸着一厘米厚的笨重机身和愚蠢的曲面屏,确认了好几遍。没错的,这应该是小叔的胶合纪文献里记录过的“智能手机”,戚姐亲自带队出土的。
这里是21世纪?
江魅对智能手机喊:开机……半天没反应;对着像是摄像头的小孔晃了半天脸,还是没反应;最后用十根手指在上面摸索一遍,才发现需要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纹解锁。
听听,“智能”手机?真是笑死江魅了。
站在原地玩了三分钟,搞明白了它不中用的基础功能,本来想直接扔掉,但转念又想起它对小叔的研究可能有帮助,还是十分嫌弃地装回了口袋。也不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出现在她口袋里的,真沉……
江魅突然想起姬清和,再次把手伸进口袋,本该在里面的名片也不见了。
搞不懂穿越的原理,也懒得细想,有饭吃就行,这里毕竟是大学,看上去不会让人挨饿。
12小时内,2次穿越时空,她已经学会适应本就疯狂的世界升级的疯狂。
不知不觉间,江魅已经沿着主干道走到学校的尽头,尽深处竟然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江魅静下来,听见里面有动物活动的嘈嘈声,兴奋地跑过去,躲在一棵雪松后面窥看。
那么含羞带怯的动静……是一只小兔子,还是一只小松鼠?
在江魅生活的结种纪,只有富人有幸见过活的可爱小动物,可它们把动物圈养在自己的豪宅里,不给普通人见识的机会。
头顶的针叶太密,把月光都遮尽了,蠓虫和蓟马还在江魅脸畔飞来飞去,江魅一边挪动上半身调整观察的角度,一边挥手去耳边扇开飞虫,不留神踩到脚下的土坷垃发出一声异响。
“谁!?”暗处有人喝道。
江魅从树后跳出来,和一对搂在一起的学生撞了个正着。
女生穿着衬衫格子裙,双手抱着树干;男生穿着卫衣牛仔裤,在她背后扶着她的腰肢。
江魅看了半天,才发现它们是在交配,和她见过的不同,它们全身衣服都没脱掉那样隐秘地交配着。真罕见。
“啊,你们继续。”
江魅走上去拽男生的裤腰带,打算例行公务检查一下他有没有戴套。
“你有病吧!”男生神情羞愤地拍开江魅的手。
啊?为什么生气?你们男人也太敏感了。
江魅没来得及反应,一截细软的肉条从手下方滑过,像蛇一样缩回男学生的裤腰,他没拉上裤链就转身跑出了树林。
女学生瞠目结舌地眱着江魅。
江魅不好意思地耸耸肩:“他没戴套来着,早知道不检查了,是不是打扰你们交配了……”她想和女同学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赔钱了。
眼见女学生的唇角颤动起来,眼圈转瞬通红,像是受了辱一般,对江魅道了声“谢谢”;转过身拍拍格子裙后的褶皱,却是气势一变,带着仿佛要砍人的气魄去追男学生了。
哇……好有趣。
江魅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人类这样的反应,兴致大涨,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调动听觉想找找附近还有没有类似的案例。
仔细一听,还真有!
江魅蹲下来,像脚上灌了铅的蟾蜍那样,甩着胯骨轮流挪动双脚,悄无声息地埋伏到一片金叶女贞灌木丛后。
透过椭圆叶片间的空隙,江魅看见一对躺倒在草坪上小心翼翼接吻的年轻学生,她和他轻轻触碰彼此脸颊的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怪异,那么罕见……
为什么要浪费交配前的时间呢?不愁生育的胶合纪公民真是悠闲。
等男生终于把舌头伸进女生的唇缝间,她的舌面发出再也无法抑制的春水声,江魅一个弹跳落在两人身旁:
“晚上好!”江魅尽可能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两人的脸瞬间爆红,像熟到发烂的番茄那样,番茄男一把将番茄女的脸摁在胸口,同时托着她从地上爬起,一同往林子外面跌跌撞撞地逃跑。
唔……他们在害怕什么?羞怯什么?愤怒什么?
史书从来只看宏观的变革,鲜少记录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的心事。
待在家里无聊时,江魅翻过小叔书房里的全部史书,没有一本能帮助她解开眼前平凡的谜题,也许小叔知道,可他不在江魅身旁。
虽然看不懂大家的行为,江魅还是得说:胶合纪的人类真有趣!
一整晚,江魅就像在外国广场上赶着鸽群跑的旅客那样,乐此不疲地在整个小树林里穿梭,欣赏大学生们惊恐的脸和提着裤子奔逃的背影。
等林子里彻底静了,再也找不见陪她玩这个游戏的古代人,江魅就往长椅上一躺,凝视着陌生的胶合纪月光,想念起她的小叔。
小叔,如果你在这里就好了,我终于可以真正地上学了,不用再像从前那样骗你……中小学的老师虽然让我进了学校的门,却没精力批改我的作业和考卷,每次我拿黑笔写一遍,照着同学的卷子自己拿红笔改一遍,再到你面前让家长签字,你从书桌前抬起头,特别疲惫的眼总能立刻绽放出欣慰的笑。
那些美好的时刻都是我骗来的,希望我们的快乐,不是假的。
第六章校园里的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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