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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药 (民国 NPH) 过往

过往

    “怎、怎地就是送死呢?”
    流萤越发不能理解,一双杏眼忽闪着眨了眨,眉头凝得更深。
    徐梦雅继续说道,“当年,你娘救了韩家人却没得善终,人是死在了韩家,你爹爹上告衙门讨说法,却始终没个了结,警察署一趟趟地折腾,拖得他没法子,后来他不想告了,却撤不了案,多次讨要尸身无果,还被当街羞辱一番,闹得很是难堪,他面子上挂不住,这才想不开,抽上大烟。”
    “我爹?”
    前头的部分流萤是知道的,可后头的事她并不清楚。
    “我爹…是把韩家告了?”
    徐梦雅点点头,“韩家手眼通天,告不下来,后来警局又说你娘的尸身是关键证物,一直扣留着。”
    流萤心里泛凉,这件事韩正卿并没有同自己讲,当年他虽然年纪小,却已经跟在韩老爷身边,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徐梦雅瞧她变了脸色,继续说道,“爹爹不喜欢韩家,实是害怕。当年是要将你留下的,可你非要跟着梦兰,爹爹没法子,只希望这事永远不要捅破了才好。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你便不要再淌这浑水,保命要紧。”
    流萤愣怔原地,一想到那双干树皮一样的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那窒息的记忆翻涌上来,她连着喘了几口大气。
    韩家不是福地,所以徐老爷才会将她扣下,赶走韩正卿,全然不顾礼法与颜面。
    徐梦雅拍拍她的手,转而问道,“我看那韩家少爷很是在意你,却没同你讲过这些?”
    流萤摇摇头,“正卿…他并非大太太所出,许多事也是不清楚的…”
    “今日瞧着,他对你很是上心。”徐梦雅缓缓说道,“只是有时候,越是上心,越是小心翼翼,想必他也不是有意瞒你。”
    流萤没有作声,迟疑片刻默默地点头。
    她不愿怀疑韩正卿对自己有所保留,可以他的性子,确有可能瞒着不讲。
    流萤沉默着思索,或许,他是怕自己悔婚,长辈之间闹得这样难堪,自己断不会欣然嫁过去。
    她心里难过,喉咙里像是卡住一颗酸枣,不上不下的,身上也没有力气。
    “这许多年,老爷都惦念着我的安危,劳烦大小姐帮我带话,流萤感念老爷的关怀,徐家对我的照顾,流萤铭记于心,此生不忘。”
    她的话说得诚恳,表情却很是疲累,徐梦雅只点点头,将她的鬓发理顺。
    “可怜的孩子,你好好歇一歇,爹爹不过是让我来瞧你有孕没有,左右没留下孽种,尚有回圜的余地。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缘分一场,过去便让他过去,你且安心住着,咱家虽说不如从前,多一张嘴吃饭却是不难的。”
    流萤只听着,没有太多表情,她喃喃近乎自语,“流萤多谢大小姐关爱,可我…我要同他问问清楚,要听他亲口说。”
    听她这么说,徐梦雅直摇头,“又是个吃了情苦的孩子,就算他亲口说了又怎样?这些事,自己心里清楚便是。”
    “不一样。”流萤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他定然有他的道理,我…”
    她不晓得该如何替他辩解,手指绞住衣襟用力地揉搓。
    “你这般放不下,往后还有得受。”徐梦雅轻叹,“左右你今儿先住下,我给你熬一碗安神的汤药,好好睡上一觉,若是当真放不下,那也是你的造化,我去帮你求爹爹。”
    流萤抹了眼角,连声道谢。
    徐梦雅走了,屋里恢复了安静,守门的家丁依旧一言不发地好似个假人,过了一会儿汤药冒着热气送了进来。
    流萤不疑有他,凑到唇边吹凉,可鼻息却漾起一股熟悉的气味。
    这味道与那日在韩俊明屋里闻见的颇为相似,也更为浓厚。韩俊明说那不过是一味补药,可自己身子不受补,才有后面那一番折腾。
    流萤无不可惜地抿起嘴角,大小姐对自己固然是好的,舍得这许多药材给自己补身,可她害怕再出岔子,只得又将碗放下了。
    左右今晚出不去这屋,流萤简单洗了把脸便窝进床里,脑袋里转悠着徐梦雅方才的话。
    与此同时,韩正卿正与徐老爷在前堂说话。
    绣颊原是不愿意传话的,二小姐的事是家中的禁忌,这么多年徐家上下无人敢提这茬,就像从未有过这么个小姐。
    韩正卿让她只管去递话,就说韩家祖坟不入横死的女人,需得给三姨太找个去处。
    绣颊硬着头皮去了,不想徐老爷果然让韩正卿进了堂屋。
    传言横死的女人怨气大,尤其嫁做人妇的,平日里少不了要受夫家的气,大户人家忌讳多,怕这样的女人坏风水,所以有不入祖坟,另找个地方收殓的说法。
    这种说法多少是有些见人下菜碟的。婆母看儿媳不顺眼是常有的事,当家主母瞧不起小妾的更是不胜枚举,大多借着这样的说辞泄私愤。
    若是个掌家太太,娘家有依仗,或是膝下有儿女,哪怕仅有夫家的宠爱,这忌讳便不存在,甚至还成了厚葬的理由。那不得势的,便是草席裹走,乱葬岗一丢了事。
    徐梦兰是个姨太太,享不了正房的尊荣,尸身还停在敛房的冰窖里,韩正卿并不在意什么风水,先前答应了程嘉澍要将三姨太风光大葬,却被老四的伤势耽搁至今,眼下刚好可以拿来做文章。
    韩家先前来求手书时,正赶上韩老爷葬礼期间,徐家以为梦兰是要同韩老爷葬在一起,徐老爷不想出面,才委托韩家全权处置。
    没想到韩家根本没安置,眼瞅着要将人扔到乱葬岗去,徐老爷心急如焚,梦兰再不济也是韩家拉着轿子将人抬过去的,怎能落得这么个结局。
    韩正卿一进堂屋,便瞧见徐老爷的脸色比方才难看许多,有气恼,也有焦躁,尽管极力压着,依旧能瞧得真切。
    韩正卿舒展了神色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不等他开口,徐老爷先哼出一声不满。
    “当日,我以为韩家高门大户,做事妥帖,不想却是道貌岸然的宵小之徒!既然不想安葬她,外头找个地方埋了便罢,大可不必这般羞辱我!”
    “徐老爷息怒,晚辈今日并非是来给徐家难堪,实是因为老四出了意外,要等他伤情恢复了,方能给三姨太操办丧事。”
    徐老爷并不晓得这些事,一听说自己有外孙,还受了伤,火气瞬间下去,可面儿上又拉不下脸,便再提起气来斥道,“我上了年纪,可脑子不糊涂。今日你休想将流萤那丫头带走!”
    韩正卿再一笑,坦言道,“这是自然。”
    徐老爷愣住了,他笃定韩正卿是用梦兰的丧事要挟,交换条件,可这后生全然不接茬。
    “你到底要干什么?”
    “自然是商量三姨太的丧事,眼下老四伤情初愈,这事也该提上日程。”
    “既如此,让他来便是。”
    “他这就过来。”韩正卿说道,“我作为他的兄长,理当从旁协助。”
    一听外孙要上门,徐老爷的身子略一前倾,又悄悄理了袖口。
    韩正卿径自说道,“三姨太劳苦功高,理当厚葬,只是归处成了难事。”
    徐老爷见不得他这道貌岸然的样子,警觉道,“你总不会纯是为着安置二丫头,想用丧事要挟我放人?”
    “晚辈方才已经说过了,今晚不会带人走,自然不会食言。”
    徐老爷看不懂了,“方才还急急火火要的人,这会儿功夫就不要了?”
    韩正卿不想再重复第三遍,只摊开手,一副坦诚的姿态。
    “惺惺作态,与你父亲如出一辙。”
    “您与家父相识?”
    “不敢高攀。”
    徐老爷的态度缓和了些,却依旧没有好脸色。“若不是二丫头鬼迷心窍,非要给你爹做小,你我本该陌路,我们徐家与韩家,总归是殊途。”
    “此言差矣,咱们一供一销本该是伙伴。”
    “呵呵,”徐老爷冷笑,“我做麻油猪膏,你们做煤油火水,哪里搭得上边?”
    韩正卿微微摇头,“早年燃灯亦或馔食,皆由猪膏提炼,本没有差别。”
    韩正卿摆明了套近乎,徐老爷摆摆手也不再辩,只问道,“你既去而复返,还有什么要求便直说罢。”
    见他态度缓和,韩正卿微微一笑,“舍弟正在路上,这会儿功夫,晚辈想跟您聊聊三姨太的旧事。”
    闻言,徐老爷深吸一口气,随即偏过头,摆摆手说道,“聊她做什么。”
    徐老爷拒绝得不诚恳,韩正卿便自顾自说下去。
    “少时我便跟在父亲身边,那时三姨太凤舞之姿,心怀大志,一心想扩大徐家的产业,当时美孚、德士古等洋油公司刚刚进入镇江,可体量庞大,前景不明,并没有太多的商家敢碰,三姨太一介女流竟想试上一试,如今想来,能有此等魄力,着实令人佩服。”
    韩正卿有意夸赞三姨太,却并不都是奉承话。
    那时的三姨太风姿绰约,家境优渥,不乏追求者,可三姨太偏偏喜欢韩老爷,韩正卿不晓得她是如何打听到父亲的行踪与爱好,只知道那天在戏园子里,一个娇艳如牡丹的女子嬉笑着闯进包房,匆匆致歉之后再坐到隔壁去。
    父亲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地敲,却并不是锣鼓点的节奏,何管家悄悄出去,再回来耳语几句,韩正卿才知道他并没有寻到那女子。
    韩正卿借口去方便,出门见到隔壁空空荡荡,他没理会,转过走廊尽头,看见一朵火红的牡丹缩成一团,蹲在楼梯的转角。
    韩正卿只瞧了一眼便拉回视线,他正要离开,她却抬起头来,两人一高一低的,对了个满眼。
    她的脸很白,不似方才那般灵动,以韩正卿当初的心智,并不理解什么叫做虚张声势,更不懂得后怕二字,他只觉得这女人很是奇怪,尤其她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捏了块糖,嘱咐他保密。
    多年之后,韩正卿才明白,世上的不期而遇背后都有一番运筹帷幄。
    三姨太如愿搭上了父亲,韩正卿见到她的次数多了起来。
    他曾警惕地提防三姨太动财产的念头,可三姨太却只想做生意,就在他以为三姨太原是奔着生意来的时候,她却嫁入了韩家的家门。
    韩正卿不喜欢这个女人,却也明白自从她的出现,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母亲的助益更多是依仗娘家,三姨太有的仅仅是一腔热情,以及豁得出去的拼劲儿。
    她与父亲像夫妻更像伙伴,尤其在拿下美孚的代理权的时候,父亲抱起她转了好几圈,韩正卿许久没见父亲这样笑过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间人已作古长辞于世,回想起来不甚唏嘘。
    过往种种,韩正卿娓娓道来,徐老爷偏着头并不瞧他,却紧抿着双唇,两腮鼓起,他极力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长叹一声,“我徐家后继无人,她若是个男娃娃,何至于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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