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流萤睡得很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韩宏义支着身子侧躺着,他醒得早,不敢打扰她,更不舍得离开她,视线始终粘在她的身上,连呼吸都收敛住,仿佛稍不留神,这可人儿就会从眼前消失一般。
直到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他才回过神缓缓地呼气,流萤动动身子,眨巴着眼睛悠悠转醒。
“早。”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流萤迷蒙间听见这么一声,勾得小腹一阵酸麻,提醒着她昨晚的种种。
“早…”
她转过来,将头埋进他胸膛,试图藏起绯红的脸颊。
昨日胜似新婚,她又喝了酒,晕晕乎乎的,似乎是同他玩得放荡了些,现下回想起来并不真切,今日这般温存倒显得有些尴尬。
她依稀记得将他缚住,还让他跪下来,旁的事倒有些模糊,只那身结实的肌肉历历在目,身上腿上都像是要爆开一般,隆起明显的弧度。
流萤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今儿个回想起来依旧心里悸动,手心微凉。
韩宏义的身材高大她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的是,即便这样屈辱的姿势依旧压不住他身上的气势,反而增添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感觉分外强烈,又极其晦涩,即便是光天化日,稍一动念都能湿了小裤。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就犯了痴病。
她越想越羞,扭着身子在韩宏义的怀里嘤咛一声。
“怎么了?”
“没,没怎么…”流萤忍住羞赧,仰起头说,“你醒得早,怎不叫我起来?”
“你多睡一会儿,也就多陪我呆会儿。”
大手抚上她的头,指头将她的头发梳拢,露出粉白泛红的脸蛋儿。
“吃了午饭再回去,好不好?”
一听到要回去,流萤心里又是一凉,背后都渗出冷汗。
“哦…嗯,好。”
她昨日同韩正卿闹了脾气,又彻夜未归,先前他说在屋里等她来着,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流萤简直不敢想,再见到韩正卿时候要面对怎样的惩罚。
“今日还有事需要我效劳吗?”韩宏义轻轻捻着她的耳垂问道。
小脸又是一红,他问得像是正事,却有浓浓的暗示味道。
若不是家里还有个大醋坛,同他多待两日倒也没什么。
“今儿得去铺子里瞧瞧,再去国民饭店,还得联系个得力的帮着送货,还有三姨太发丧的事也得商量,还有…还有…得去趟厂子里…”
她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今日的安排,几件事都得同韩正卿过话,铺子里的安排她尚能自己定,送货的力夫约么用韩正卿的人稳妥一些,三姨太葬礼的用度需得同他报备,厂子里更是…
这么一想,昨日真不该招惹他。
流萤面露难色,越说越小声,韩宏义将她的心虚瞧了个十成十。
“我陪你。”
小手在胸前不安地捏来捏去,韩宏义拉起来凑到唇边亲了一亲,连着将她的视线也一同拉了过去。
“你不忙吗?”流萤问道。
“今日休假,明日再回去报到。”
是了,他才打了仗回来,该好好休息,可也仅有三天的假期。
“你们军部用人,真是比厂子里还不如。”
“怎么说?”
“工人放工尚能回家休息,你出门这么久,又是去拼命的,回来才歇三天,要我说,就该歇上两个月。”
韩宏义笑道,“和谈在即,所有人都不敢松懈。”
和谈,听到这两个字,流萤心里又闪过一丝阴霾。
韩宏义说,韩正卿有请柬,她若是想去酒会,势必要去求他…
她顿觉眼前一黑。
她完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己回家之后,将会迎来怎样的待遇,少不了一番修理与刁难。
小屁股忍不住一夹,她提前开始心里建设。
大不了就是给他打屁股,又不是没打过,待他气消了也就好了,就是要疼上一疼。
“唉…”她叹口气,小脸扎进韩宏义怀里,闷着声音嘟囔,“你耳力超群,若是听见什么动静,可要保护我。”
“那是自然。”韩宏义捏捏她的脸蛋,“起来吃点东西?”
“呀!几点了?是不是已经闭餐了?”
“放心,小懒虫,早饭都给你带回来了。”
韩宏义亲亲她的额头,将她从床上抱起来,背后垫了枕头,她就瞧见桌上放着小山一样的各色吃食。
“这、这么多?…”
他怕不是拿自己当猪养。
韩宏义瞧着桌子也是一笑,方才拿这些东西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会儿看着确是有些多。
“有你爱吃的,有几样纯是尝新鲜,还有拿不准的,索性都拿回来了。”
流萤抿起小嘴笑意盈盈,有他护着,流萤忽然觉得韩正卿也没有那么可怕。
*
她终是没敢回家,从相谊会出来先去了店里。
铺子里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门口围上了小院子,半人高的花篱衬出几分洋气,大门通开,从街上便能一眼瞧见陈列着各色点心的柜台。
敖文昊像是迎春的影子,流萤瞧见他便知道迎春也在店里忙,只是这会儿不见人。
胡师傅也进了厨房,他穿着麻料的小褂,腰上围着泛黄的围裙,见到她来便在围裙上擦了手,激动又不失亲切地打招呼。
“丫头,你来了。”
“舅舅。”
流萤笑得甜,于她而言,胡师傅如师如父,这么多年亲情上的缺失终于找到了弥补的地方。
面案上放着一只茶壶,流萤认得,这是他不离手的爱物,每每闲了就要嘬上一口。
她乖巧地给茶壶添了水,这还是每回去求教时候养成的习惯,也是待长辈应有的礼数。
“您是哪日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厨房里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嘿!可说呢,眼下倒也够用,往后不好说,再说了,左右不是自己个儿的买卖,添置啥都得问过东家。”
胡师傅话里有话,流萤心思转了一转,便要去寻迎春,可二姨太的话音却先一步自后头小巷子传进屋来。
“呦,有人撑腰了?说话夹枪带棒的,挤兑谁呢?”
厨房有一扇高窗,他们从未打开过,若不是二姨太这一嗓子,流萤都忘了这面墙的后头便是小巷。
“挤兑狗呢!”
胡师傅也不含糊,二姨太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忽然高声嚷起来。
“老泼皮!你骂谁?!就一臭干活的,还想做谁的主呢?!一屋子的家伙事儿不够你祸祸,张嘴要这个要那个,怎地不要玉玺呢!没有皇帝命,净做皇帝梦!长得挺丑,你想的倒美!我呸!”
“谁蹲墙角我骂谁。玉玺怎了?!我要玉玺了??就一个烤炉,给你疼的呦!财迷老道。”
“这屋里没有炉子是吗?睁开你那俩瞎窟窿眼儿看看!”
二姨太跟胡师傅隔着墙骂,流萤只觉得自己像是这面墙,夹在当中,频频地冒冷汗。
她听明白了缘由,便抢一句拦住他们的争吵。
“舅舅是想要个烤炉?”
胡师傅拍了拍灶台,“丫头,那西餐厅后厨的烤炉好使,一口气能烤出十几个,咱这土炉子没法比。”
“可是先前咱们不是一直都…”
胡师傅摆摆手,“不一样不一样,咱跟家里弄一个半个的,慢,多了就糊边儿。”
“净瞎扯。”二姨太又发了话,“还没怎么着,先垫着吃回扣,想钱想瞎心了。”
“回扣?”流萤不明所以。
“唉!”胡师傅一拍大腿,“我去看了,那炉子得二百多,我认识个老伙计,从他那儿买能比外头便宜二十,他答应再给我二十的介绍费,统共就能便宜出四十,我一分钱也没贪,可那败家娘们儿竟诬赖我…”
“你说谁败家?!谁败家!”
小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二姨太叉着腰走进来。
迎春在她身后跟着,小手抚着二姨太的心口,一个劲儿的劝,“您别动气,别、别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滚开!别碰我!”
二姨太硬是摆脱了迎春的阻拦闯进屋来。
“谁知道你统共拿多少回扣,什么破炉子值二百多?背后吃好处的手段我见的多了,拿这四十跟老娘逗闷子,你还嫩了点儿!不让你偷吃就背后告状?张嘴就骂人!下三滥的玩意儿,我撕了你的嘴!”
二姨太说着就要冲过来撕打,流萤忙上前一步拦在当中,“二姨太!二姨太!切莫动气。舅舅不是那样的人,您容我问问清楚。”
“他不是那样人?好呀,果然还是一家亲!”
听流萤这话,二姨太先是一愣,随后脸一皱,竟抽出帕子哭起来。
“我对你挖心掏肺,从山上就看顾着你,我就这么两个儿子,都对你死心塌地,竟然比不上半路蹦出来的旁枝儿的舅舅!亏我还想把嫁妆贴给你…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二姨太一哭,流萤便慌了阵脚,“您、您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信我,还是信这个老东西?”
“这…”
“老东西,”胡师傅冷笑一声,“老太婆一把年纪,倒比小辈儿还有劲儿。”
“谁一把年纪?!”
一说到年纪,二姨太的调门比方才又高了一个八度。
她不到二十就跟了韩老爷,同年生下韩正卿,而今不过四十多不到五十,保养也算得宜,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山野村夫嘲了容貌。
“我说错了?这岁数还当自己是大闺女,也不看看脸上的褶子答应不答应。嘿,你倒是不做皇帝梦。”
“你!我撕烂你的嘴!”
二姨太哪吃过这亏,顶着一口气也要动手打他,一屋子人赶忙聚上前劝得手忙脚乱。
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最怕周围有人劝,这一个两个都拦着她,反倒让二姨太的火气更盛。
胡师傅的人她够不着,眼珠一错就盯上了那小茶壶。
胡师傅瞧出势头不妙,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见二姨太飞速夺了过去。
胡师傅的喉咙刚发出一个字节的声音,嘴巴还停在一个半张不张的状态,二姨太已经高举双手,将那小壶举过头顶,上身也扭出人群。
哐啷一声,小茶壶碎了一地,茶水带着瓷片在洋灰地上炸出一圈深灰色的痕迹。
屋里的喧闹也随着这一声脆响骤然停歇。
胡师傅的嘴巴终是没有闭上,不可置信地瞧着碎成一片片的宝贝茶壶。
“你、你这疯婆子!”他双唇颤动,指着二姨太激动得说不出话。
二姨太砸了茶壶,心里解了气,也瞬间没了气势,急火退了,身子才反应过来似的咳嗽两声。
她捂着丝帕偷眼细瞧,这小壶她见过几回,看样子像是邵氏的手法,可她下意识认为这胡师傅一穷二白的,用的该是个仿品,直到见到那圆盖上的落款,二姨太心里才晓得不好。
虽说她不大懂壶,却也晓得有落款的壶外人碰不得。
“你这疯婆娘!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啊!诬赖我在先,还、还砸了我的壶!!”
胡师傅嚷出这么一句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红了眼眶。
屋里静了片刻,二姨太才道,“一个破壶罢了,赔你就是!”
“赔。在你眼里都是钱的事儿,我好心好意给丫头寻么个好炉子,你赖我坑钱。砸了东西说赔就赔,你赔吧,连那份三十年的茶碱儿一块赔我!”
“赔就赔。”二姨太一甩帕子,扭身对迎春说,“把那盖儿拿来。”
“嗳…”迎春大气不敢喘,这会儿终于能呼吸似的,蹲下去将碎壶盖儿从湿淋淋的茶叶沫子中拾出来。
接着她又犯了难,正寻么巾布将壶盖儿裹了,二姨太帕子一甩就递了过来。
迎春将东西搁在上头托在掌心里递过去,“二姨太。”
她本意想着二姨太好歹细瞧上一眼,然而二姨太又白她一眼,一把将东西抓了扭身就走。
“舅舅,您等等我。”流萤垫上这么一句就跟了出去。
胡师傅与二姨太的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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