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栩进宫那日起了个大早,侍从们围着她给她上妆更衣,宋横雨更亲自来为她系上腰间配饰。
那是枚玉制的禁步,系在阿栩腰间,行动之时,步子迈得大些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臣与殿下说的,殿下可都记好了?”宋横雨收回手时,只说了这一句。
阿栩低声应了,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前,像是极拘谨。
宋横雨便满意地点头,吩咐人备轿。
直到马车开始起步,阿栩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待了一整月的府邸。
约莫半个时辰,她才随宋横雨踏入皇帝所在的昆华殿。
据说未央宫占地两百里,宫室殿宇数百以计,宫人破万,可她从前自然是没机会领略的。
宦官已领着宋横雨前去禀报,阿栩才用余光偷偷着打量周遭。这殿宇之内四面朱柱金漆,眼前是嵌珠五色隔帘,隐隐可见玉案前各置两头金虎,翡翠活环海棠式香炉里点着龙涎香。正是白日,殿内却有近百铜鎏金錾花八方宫灯亮着,宫人皆低眉敛目,默默不语。
阿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捏了捏自己的手,不过片刻她便听到珠帘晃荡的声音。
“皇儿!”皇帝急声唤道。
阿栩立刻深深一拜:“参见陛下。”
她还未跪下便被皇帝亲手扶起:“皇儿,快起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阿栩这才依言抬起头来,目光迟疑地与皇帝对上。
当今陛下,名冷霄,字翀云,年逾不惑,一身金绣深黑常服,威仪棣棣,气宇轩昂,现下望向她时,眼中却是隐见泪意。
皇帝将她来来回回瞧了个遍,目光中尽是疼惜,不多时便拉着阿栩的手一同上坐,宫人随即呈上两盏皇帝惯爱喝的方山露芽。
“你这双眼,跟朕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帝拉着她的手,怀念着故人,“我原以为你会更像你母后。”
真巧,那皇帝生得一双凌厉的丹凤眼,阿栩也正好生了这样一双丹凤眼。
“陛下......”阿栩的眼泪适时滑落,低下头去轻轻拭泪。
皇帝叹道:“皇儿,你母后去得早,朕多年未寻得你,没有一日不挂念此事。”
“若是寻不见你,朕百年之后也无颜见你母后。”
“我、儿臣能得以寻回亲人,已是不胜感激。陛下切莫伤怀,倒叫儿臣愧疚。”
“你啊,这些年想必是吃尽了苦头,父皇亏欠你的,日后定当千百倍地弥补回来。”
皇帝同她有说不完的话,阿栩却注意到自皇帝出来,宋横雨便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正殿,候在外头。
皇帝未再传召他,一直与阿栩说着话,直到午膳时分,两人用完饭,皇帝甚至亲自携着阿栩出了昆华殿,四处走了走。
二人临行之时,宋横雨依旧一身大红蟒服,挺直地跪在昆华殿外头,未曾抬头。
阿栩随皇帝越过他,迈步之时,身上禁步叮当作响,目光毫无波澜地越过了他。
次日,皇帝着手命礼部准备阿栩的册封之礼,赐封号归穆帝姬,居明光殿。
册封之日,冷栩袨服华妆,随皇帝接受文武百宫朝贺,神情不变地听他们口中喊道:“臣等参见归穆帝姬,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后皇帝下令命世家子女入宫,为帝姬选伴读,更亲选时为翰林学士的许却云兼任帝姬少师,教授帝姬课业。
“大人,到了。”
许却云拾阶而上,却见桂殿外帝姬正与司礼监首珰溥星谈笑,溥星低头呈上了一物,帝姬伸手接下了,不过片刻后溥星便行礼离去。
帝姬将手中那物拿起,仰头观望。
许却云才看清是支鹅黄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阳光照射下光彩宛然,似只振翅黄蝶。
帝姬似是欣喜,莞尔一笑,取下发间金簪递与宫人,取而代之将那支簪仔细地别在了发间,而后才举步进了桂殿,竟连他就在阶下也未曾注意到。
授课之时,帝姬或沉思或微微偏头,发间那支精美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亦随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让许却云不得不注意。
散学以后,冷栩忽然被许却云叫住了。
那位紫袍玉带的御史大夫少见地沉了脸,正色提醒她:“帝姬年幼,切不可与阉党行之过密,惹人非议。”
冷栩素来对许却云的印象不错,性子严谨,明俊博雅,授课又颇为有趣,不拘一格。比起傲慢的宋横雨,并未那么惹人生厌,加之又是皇帝亲指给她的老师,冷栩对他颇为尊重。
此刻听他一言,冷栩立刻称是:“多谢少师提点,本宫明白了。”
许却云的目光无意似的落在她发间簪钗上:“帝姬明白就好,微臣告退。”
“少师慢走。”
待许却云走后,冷栩这才踏出桂殿,外头安静候着的是她的两位伴读。
朝她使眼色的是凝采郡主的独女孔风敛。
“殿下。”向她规矩行礼的则是丞相之子贺兰尧。
孔风敛是冷栩自己挑的伴读,那日有个不知死活的人暗嘲她,她稍微用了点手段便令陛下将人杖毙。
行刑之时,冷栩在一堆世家里一眼看到那个梳蝉髻、身穿散花对襟大袖粉衫裙的姑娘。
她生得明眸善睐,所有人战战兢兢,她此刻却正在走神,甚至有些犯困,竭力在抑制自己打呵欠的模样,好似对这样肃杀的场景已习惯到厌倦。
冷栩觉得这姑娘有意思,合她眼缘,便再挑了她为伴读。
本来陛下给她挑的伴读只有贺兰尧一人的。
“皇儿,那个孩子你觉得如何?”皇帝指了指。
冷栩一眼望去,那人身穿浅青白衫雅袍,明澈温润,相貌极佳。对方极为识礼地朝她作揖,姿态大方地朝她一笑。
冷栩被这美色晃了下眼,又思及这大抵便是那位陛下最为欣赏的丞相之子贺兰尧,听闻他性情仁恕,天资卓绝,尤工笔墨。
于是她低头抿唇一笑,低声道:“儿臣觉得不错。”
陛下会心一笑便指了他为冷栩伴读。
一月以来,贺兰尧尽心尽力地伴她读书写字,而孔风敛则陪她吃喝玩乐,私底下讨论皇城里的八卦逸事。
冷栩打发了贺兰尧,孔风敛则留了下来,伴她回明光殿。
待宫人退去,孔风敛迫不及待地问道:“殿下,那少师留你下来所言何事?”
冷栩道:“今晨溥星来送簪子,被他瞧见了。他叫我不要同阉党关系过密。”
孔风敛瞧了瞧她发间簪钗,可惜道:“他们这些清流自然看不上阉党之流,可是谁叫人家八面玲珑,招人喜欢?”
“我素来觉得笑靥金不怎么好看,俗气且无甚芬芳。但这支簪确实脱俗,我方才在那太阳底下瞧着殿下发间这支钗,暖玉生光,玲珑婉转,真是妙极。”
“他送来的确实是好东西。”冷栩应道,拔下发间的笑靥金玛瑙连环簪递给她,“喜欢的话送你了。”
孔风敛摆了摆手,径直拿了盘樱桃分她一把,自己不见外地吃起来:“多谢殿下美意,我可不敢留溥星的物件,殿下还是自己留着罢。”
她口中含糊道:“不过溥星这人若不是宦官,恐怕便毫无指摘之处了。他生得又好看,不比那些呆板无趣的文官们赏心悦目?”孔风敛揶揄地笑了笑,“殿下那次见他不都为之一怔,真可惜。”
想起那日初见,冷栩无不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将樱桃塞进口中。
入宫将近半月,冷栩才见到这位同锦衣卫倾轧争权,被清流排挤弹劾的司礼监首珰——溥星。
据说此人深得陛下宠爱,性情鸷忍,工于心计,是个不折不扣的奸佞善谗之徒。
那冷栩回宫之日怎会不见他的踪影?却是溥星日日随侍,伴陛下掌灯批旨,受了风寒,病中也仍旧不忘为陛下处理要务,因此病情加重,不得不回府修养。
直到他大病初愈,溥星立刻备下了厚礼前来拜见冷栩。
那是傍晚时分,冷栩刚从昆华殿伴驾后回殿,只见她的明光殿内的碧纱全部换作了饰着碧玉、明月珠的帘箔,一水的刻花透蓝玻璃瓶里堆满各色各样掐丝珐琅玉石牡丹,满殿清辉胜过星悬月明。
而溥星则捧着一瓶娇艳欲滴的火焰奴立在其中,柔柔晚风掠过他的衣袂,溥星抱着花回身朝冷栩行礼。
瞧见那张脸,冷栩便觉得这满殿明光艳卉也黯然失色。
非妖俊瑰姿不足以形容,光彩犹胜初日芙蓉。
“臣司礼监溥星参见殿下。”他的嗓音并不尖利拖沓,反倒清澈华丽。
冷栩这才回过神来:“平身。”
好大的手笔,好嚣张的气焰,在天子眼皮底下——未央宫内,将帝姬寝宫里的陈设说换便换。
冷栩心中冷静地想,眼睛却没法将目光从溥星脸上移开。
“臣怠慢殿下,烦请殿下恕罪。”他送上那一瓶花来,冷栩亲自接下了,客气道:“大人大病初愈,已是极为有心,大人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劳殿下记挂,臣不知殿下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备下了一份礼,一片心意,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冷栩还未开口,殿内却忽然有玉石坠地,叮当作响,破碎之声犹如清泉一般。
她捧着花,惊讶地环顾四周,却是数枚隐于帘箔之间的玉禁步不断坠地。
眼前的人微微笑道:“这玉质破碎之声,确比琴瑟动人,不知殿下喜不喜欢。”
满殿清辉,花团锦簇,一片破碎之声,遍地雪白玉质,那些碎裂的玉全是上好的羊脂玉,同那日宋横雨系在她腰间的如出一辙。
溥星立在其中,毫不讶异,目光温温柔柔地看着冷栩,叫冷栩直起鸡皮疙瘩。
冷栩半晌才稳住声线答道:“大人送的,本宫自然很是喜欢。”
“那便好,殿下不喜的东西,臣亦不喜。”溥星低头一笑,冷栩一阵恍惚。
进宫那日陛下赏赐不断,金银珠宝,玉石华服纷纷呈上,入主明光殿的当夜,冷栩率先扯下了腰间那枚禁步,随手扔在地上,玉质柔脆,摔得四分五裂,还未等宫人上前清理,她迈步踩过那枚禁步,状似无意地碾了碾,叫那枚玉禁步再不能看。
这只是一件再不起眼的小事,溥星却能以此来献礼,不知宫内又有多少他的眼线。
冷栩不免心惊。
清流权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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