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坐在小刘旁,宗翰问道。
「什么?」
「最近盗墓事件很多吗?不然,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警戒呢?」
先是狐疑了看了他一眼,或许是看了宗翰一脸单纯青涩的眼神,才道:「小哥,你也不要嫌我们公安囉嗦,其实我们也是奉了上头的指令行事,没办法,自从九层妖楼墓葬群被发现以来,短短几十年,我们这个小地方就涌入了数千名盗墓者,有些不过是独立作业的小毛贼,但可怕的是那些有组织、大型的盗墓集团,他们配有高科技、现代化的装备,趁半夜开着大型起重机和怪手来,等到金属探测器探测到宝物埋藏之所后便是一挖,挖到了财宝就走人,我们上头的中央公安局有用太空卫星拍摄照片,再将电子档传回来分局,每一天,都可以看到盗墓者新开挖的洞穴,平均一个月,我们破获的盗墓案件就有大小十来件,而走一趟黑市,随处便可以看到墓葬群中流出来的古物。」
宗翰不禁讶异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没有办法把墓葬群封锁起来吗?」
「怎么封锁?你封锁给我看,这里墓葬群少说也佔地几十顷,公家又不多派人手,我们哪有这个人力呢?」一说到这里,小刘脸色瞬间一沉。
「抱歉抱歉。」宗翰赶紧道。
「其实这也不怪你。」小刘道:「看着咱们祖国宝物就这样让不肖盗墓者滥挖,还一股劲的销往国外,说实话,自然是很急的,只是我们这里真的人力不足,更何况现在的盗墓者都是有组织、有计画的犯罪集团,随身携带军火,配有手榴弹、乌兹衝锋枪、散弹那些都是基本配备,光凭我们有限的军备要真的和他们硬碰硬,还真没有这个胜算,而这些盗墓集团彼此之间还会火拼,上上个月在妖楼十里外还发生了三辆吉普车配机关枪、还有五台改装悍马配备的自动化步枪大战,那可是真正的枪林弹雨,天亮了我们去收尸,有的尸体肚子都被炸烂了,连肠子都跑了出来,你说,我们又能如何呢?每月光维持这些大大小小火拼事件,就已经叫人人困马乏了,更何况最近还出现了诡异的噬脑事件。」
难道他指的和毛三所说的是同一件事吗?宗翰道:「所谓的噬脑究竟是?」
但此时,小刘却又静默不语了,只伸出一隻指头道:「到了。」
才一走入警局内,宗翰不由得内心產生一点落寞的感觉,方才附近几十公里外都杳无人烟,只有这样一个又小又破旧的公安局耸立于此,如果他是盗墓者看到此处破败如斯,应当也不会将公安给放在眼里吧!大厅内黑色脱皮沙发上坐着两人,连同刚才的小刘,一共三个人,其中一名头发半白、年约五十公安招呼他道:「请这里过来做笔录,先把这个表格填一填,上头有米字记号的是必填……」
「罗警官,请问,这里只有你们几个吗?」望着他胸前的绣字,宗翰道。
「你叫我大罗就成了,我们还有一个同事小王和小李,现在去做边境巡逻。」
宗翰忍不住感叹了一下,眼前这个公安局的规模还真是寒傖呀!不由得方才小刘会是这样的反应。
「请问还要填什么呢?」
「嗯!好,我看看,姓名陈宗翰,復旦大学一年级研究生,来这里做研究,你是来找叶所长的吗?」
「是呀!你认识他吗?」闻言,宗翰眼睛一亮道。
「当然,我们十几分鐘前才打电话给他,请他过来看看我们最近在黑市发现的一批古物。」
「我刚刚有听小刘说过,请问,都是从九层妖楼中取得的吗?」
「这我也不晓得,要等到专家来鑑定看看才能确定,因为黑市里头古物虽多,但贗品比古物还多。」
此时,门口传来了一阵驴嘶声,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红润圆脸的小老头出现在门口,起先宗翰还以为是来报案的农民,直到大罗迎上叫道:「叶所长,你来了?」他怎么也无法联想这个看起来一脸尘土色的老人,竟然就是古物研究所的叶所长。
「是呀!我听说你们找到一批古物,当然要赶快来鑑定了。」
「叶所长,你好?」眼看着这应当是自己脱离这小警局的唯一救星,宗翰赶紧靠过去道:「所长,你好,我是陈宗翰,请问,你有接到我的老师—王教授给您的信吗?就是您找我来这里,协助研究的。」
「宗翰呀!有呀有呀!你不是说今天会来吗?等你的电话好久了,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个嘛!因为……我的学生证不小心遗失了,因此就被当成可疑人物送到这里了。」宗翰委屈道。
此时,小刘也道:「叶所长,你认识他吗?如果你可以证明他的身分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真抱歉,你也知道的,我们只是依照上头的指示办理罢了,目的要确定他的身份,只要不是盗墓者,随时都可离开。」
「那当然不是,他可是我聘请过来、协助研究的高材生呢!」叶所长赶紧拍胸脯道。
「对了,叶老师,你是来看黑市新发现的古物吗?我也一起看看,可以吗?」宗翰道。
当开啟门一剎,他瞬间感到一道白炽的闪光,在左眼的视网膜底层无声的炸裂,又像是剔透的三菱镜鑽着眼角膜,透明的光线在视网膜中四散逃逸,他下意识用手捂住眼。
光,七彩的光,桃红亮橙土黄翠绿靛蓝……化成光谱上花啦啦的碎纸片,在万花筒中旋绕出千变万化的舞,七彩霓虹反射还原到最后变成最纯粹、透明的光,带点目眩神疑之感,他看见了,但不是平常的眼,感觉有一个小小、深邃的眼,正凝视着眼前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知道,此时,他左眼底下的另一个瞳孔正在开啟。
是什么时后发现他有另一个眼呢?
小的时候他从未发现自己不同之处,一直觉得与一般人无异,虽然他曾经在田野泥塘中看见穿着蓑衣、半个膝盖高的雨师,也曾随着寺庙进香时,看到趁人们不注意时大口吸食着人间香火的蟠柱青龙,他总是习以为常,一直以为这是眾人与他都习以为常的风景。
直到几次脱口而出引来眾人的惊异,他自然而然的噤口,并且早熟的选择沉默做为保护色。
但他是妖怪吗?每当左眼传来灼烧似的不适感,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在眼前开展,他常捫心自问,自己是妖是人?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左眼眼尾出现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平时不常有人注意,但只有他知道,当左眼开始微微振动且疼痛之际,那个黑点便会变化出一个缺口,他的眼中出现另一个瞳孔,可以看出凡胎肉眼看不出的精魅与魍魎。
帝子降兮水中央,目渺渺兮愁予,貽我青铜镜,何以报之琼瑶?吾乃採崑山琼玉。双珠玳瑁绍繚之,青鸟、青鸟为吾导引;霪雨,霪雨,其自西南雨。
这首歌究竟是谁对他唱的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个清朗的午后,阳光在翠绿的柳眼上打上一层薄薄的镀金,随着裊娜的风一阵筛落的细碎而玲瓏的絮语,远远的,一个低垂的眼眉的白衣女子,衣袂间薰染着奶黄的梔子花气息,连声音也带着甜味。
彷彿封印似的,此后,他再也感觉不到左眼的疼痛,自然,他也真的与常人无异,看不出任何特异的景象了。
但他从未忘记自己重瞳的身分,成长之后他开始查阅相关的资料,他终于知道,原来中国古代,便有着一支名为重瞳的种族,之后重瞳的血液散布到华夏四处,潜存在汉民族的血液里,而歷史上也出现过一些重瞳子,最早的文字创造者仓頡、舜帝、楚汉相争的项羽、南唐后主李煜、明末清初大儒顾炎武……他们多半有不凡的身世。
但这些人与他的族谱一点关係也没有,他身上流着这些人的血吗?而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一点超群之处呀!
而这些人的身世也常常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悲愴。
每当寻访过资料,掩卷之后常是一阵叹息,他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是名重瞳子,而日常生活中,他也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罢了,更无力与命运抗争。
最近一次发现左眼的骚动,是在收到青海古物研究所的邀请函之时。
当指尖碰触到信封的一瞬间,他看见一只琉璃青的、手掌大的莲花,漂浮在半空中,一花开五瓣的盛开,接着莲瓣当中缓缓升起了一只体态婀娜的飞天伎乐,在旋绕一圈后,缓缓的消融在空气之中。
这是某种暗示吗?他想。
「你还好吧!没事吧!」他听见叶教授温暖的关怀。
「没事,坐车坐久了,有点贫血罢了。」他习于罗织善意的谎言道。
放开手,只见一名巴掌大小的、身着彩缎的飞天,自莲花尊上头飞来,在他上空飞旋了半圈后,像是找到合适的位置,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左肩上。
他轻点一下头,凝视着眼前这名飞天的形貌,飞天是来自印度的神祇,做为佛教壁画中颂讚佛菩萨天人的形貌,大部分都是以女身为形象,呈现倒弹琵琶、飞天伎乐的线条感,鲜少以男性面貌呈现,但眼前这一名小飞天面容清秀、带有几分中土汉人的形貌,身上披着青色缎带、腰间以青莲为饰,令人联想封神榜里的哪吒,俊眼秀眉、煞是好看。
是你找我来的吗?望着小飞天一眼,他在心里问。
小飞天咕噥一串他听不懂的语言,这应当是中古时代的梵文吧!也有可能是当地的吐谷浑话,但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英语和国语,很好,完全无法沟通。
「宗翰,你要不过来看看?」为了避免让人误会他与空气说话,听到叶教授的问话,他即刻走至桌前,眼前摆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鎏金凤鸟、几十枚古钱币,从花纹和形制上似乎不是中土使用的钱币,应当是胡商使用的钱币,但不确定是波斯、还是印度,旁边还有好几捲泛黄的丝绸经卷,看着已经打开的一捲,并非熟悉的中土观音容像,而是象首人身的神祇。
就在此时,小飞天一跃而下,领着他的手往前,只见前方一尊及膝的釉色青瓷。
「这该不会是古人拿来作荫黄瓜的容器吧!」大罗打趣道。
「这是莲花尊。」宗翰道:「是一种冥器。」第一眼无须思考,宗翰就了然于心了。
该怎么形容这尊莲花尊呢?只见这尊侈口、长颈、圆腹的莲花尊,他上头的釉色十分水净清透,隐隐然,竟带了点江南水乡的那股瀟湘烟雨的空濛之感,虽然歷经千年的尘土,仍是风华不减的,不禁令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住过几年的土房,一个深山不见人的野村落,每年荷月时满塘盛开、迎风高举的菡萏。
这莲花尊的釉色,可烧的真细腻呀!虽然据他读过的艺术史,唐朝越州青瓷便以天下闻名,但越州在今日福建、浙江一带,这万里之外的青海却有这样的技艺,可见当时胡汉文化的交流频繁。唐人饮茶,越州青瓷乃上等茶器,他忍不住想起晚唐陆龟蒙的诗句:「九州风色越窑开,赢得千峰翠色来。」
此时小飞天也会意似的飞到他的身边,似乎是对他心中所想的称讚有所感应,微微頷首。
望着大罗仍在一旁,宗翰继续道:「莲花尊起源于南北朝,您看看瓷身中间各是一对一仰一覆的莲花,这是莲花尊的最大特色,我再看看,这上圈共有三层覆莲,每一层九个莲瓣,中间最多,我数数,有十五个莲瓣,左右各有飞天为饰。」说完,宗翰抬头瞟了小飞天一眼,依稀,他与上头的飞天是同样形貌,看来因为有莲花尊的关係,这飞天才得以穿越千年,灵魂不灭。
「但真可惜,这莲花尊却被撞坏了,你瞧他上头都是裂痕。」
「这不是裂痕,这叫开片,是一种窑烧的样式,在宋代开片还可以分为云裂纹、冰裂纹……随着裂纹细腻程度还可以分为横状、纵状、网状、鱼鳞状……而开片线条顏色不同,还可以分为金线开片或是铁线开片……不过开片再宋代工艺才达到鼎盛,唐代则少见,尤其在西域可以见到这样细润如玉,从头到尾开片都细碎匀称的裂纹,真是巧夺天工的工艺品呢!其实一开始窑烧是以通体青透、金声玉振为美,就像叶教授寄给我看的那尊青瓷莲花尊一样,而一、两则冰裂被视为瑕疵,但是像这样全部布满细緻的冰裂,却也呈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感,因此到了宋代便成为风尚。」
「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我们每次找到的古物十件有九件都是假的,剩下一件不是残损的画卷、不然就是几个破烂生锈的小铜钱,这次能拿到这样等级的古物真是太好了,我要赶紧向上呈报,到时整个局所应该可以记功嘉奖,小哥,你也沾了光囉!不过你说这莲花尊,确定是从南北朝流传到现在的吗?」或许是记功嘉奖等于升迁,一时可以感受到大罗对他态度瞬间亲热不少。
「应该是吧!不过确切的年代可能还要回去用科学鑑定,才可以确定是哪朝哪代,莲花尊是中土受到佛教思想所產生的一种常见的墓葬用品,古人相信者可以承载死者的灵魂,得到涅槃寂静、不受六道轮回之苦。」
「那不就是个骨灰罈吗?那里头不是还有千年骨灰?」大罗撇嘴道:「感觉不大吉利。」
「不完全一样,因为妖楼是土葬而非火葬,栖息的只有亡者的灵魂而非肉身,中间圆腹的部分是曼荼罗的形象,在佛教思想中曼荼罗便是小宇宙,有自给自足之意。」
叶教授道:「解释的真好呀!宗翰,我记得你主要研究的领域就是莲花尊嘛!真不愧是王教授的高徒呢?」
「谢谢老师的夸奖,不过,出土的莲花尊只有这个部份吗?」宗翰好奇问。
「我们找到的都在这里了,请问,是缺了什么呢?」大罗问道。
「盖子,莲花尊应该要有一个对称莲瓣形象的瓷盖,才是完整的。」
「这可没有耶!真糟,我们找到的都在这里了,不然,也有可能是它还留在黑市里,只能回那里碰碰运气。」
「对了,叶教授,想请问您一下,我记得你寄给我的照片里,还有其他的莲花尊,没错吧!」
「没错,共有五座莲花尊,如果加这尊的话,那就是第六尊了。」
「对了,那另一尊青瓷莲花尊在哪里呢?我觉得这两隻瓶子可能是一对,我想放在一块比对一下。」
「青瓷?我想想,你是说曼陀罗莲花尊吗?就是瓶底有一朵山茶的那尊?那尊真的是挺特别的,原本古代的花朵纹饰多半是牡丹、海棠或是芍药这种较繁复、华贵的品种,但我们一一比对后却发现都不像,比对到最后才确定是山茶,因此我猜,这可能是工匠针对特定尊贵人士量身订做的,因为曼陀罗是山茶的别名,因此我们将他暂名曼陀罗莲花尊。」
「原来如此,谢谢老师你的解释,没错,因为我看到这尊莲花尊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我联想到那尊青瓷莲花尊,我猜,这两尊可能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可是那真不巧,因为莲花尊是珍贵的古物,因此一个月前已经被送到河北中央文物院那里保管、鑑定了。」
「咦?是吗?」
或许是看到他略显失望的神情,叶教授道:「宗翰,你先别叹气,我在写封信请它们尽快将研究结果寄给我,更何况我们这里发现的古物真的很多,而且良莠不齐,要是不分工合作,恐怕怎么整理也都整理不完的,你先帮我把今天找到的莲花尊还有这堆古物带回去,光整理这些,就有得忙了,所以大罗,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带走吗?」
「这当然没问题,就算你们不来拿,我也会自己送到你们那里,不过要请你在这栏签个名。」说完大罗递上一份文件,只见叶所长大笔一挥,接着对宗翰道:「宗翰,来的好不如来的巧,还好在这里遇见你,接下来就拜託你帮忙,全都抬上车。」
一、重瞳男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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