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菩萨的斜肩秀项望出去,疏淡月光参差落来,此人一身戎装,手上携着一柄轆轤长剑,我原先以为他是要参拜药师如来佛,不料他却转了身面向左侧,接着自腰间取出打火石,一个火光闪烁,那恍若弓弦的鼻樑、以及深邃的眼瞳,那竟是凌青霜。
只见他点了一炷香,对着洞窟壁上的一尊飞天便是一拜,道:「小三子,你八岁起跟我离开李家村,算来我这支驍骑军中虽你年纪算来最小,但我们相识却是最久的,这七年来我们朝夕相处,名为部属,但情若兄弟,犹记得三年前我们回村探亲之际,你家大娘还恳求我好生照顾你,不料数月行军过鸣沙山,中了龟兹军的埋伏,当下雨箭飞蝗一般射来,我只能率领军队奋力突围,当时多少弟兄纷纷中箭倒地,我奋力挥舞长剑想开出一条生路,不料在血肉横飞之中,飞箭刺穿你胸膛,我想要带你的尸身离开,但马匹却被敌军的刀刃砍伤,无法,我只好率领残部脱身离去,经过数月的养生休息,重回沙场,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尸体,每每想到此不禁令我痛斥心扉,所幸上月带领士兵来敦煌歇息,我听闻当地人提道:『只要准备十两银子,便可请画师为亡者塑画于莫高窟间,接受供养。』当下我准备银钱找好画工,前日画像已成,我见你容貌如生,身做飞天之态忍不住为你高兴,因此今夜正巧夜不能寐,便想到可以来此与你对饮,今日便备下你最爱的烧刀子和炙羊肉,来吧!兄弟,我先乾为敬。」说完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将一杯盏浇沥于于地。
「啊!」瞬间,我只见一道青光射来,只见一青衣少年模样的飞天,依稀是十三、四岁光景,自壁上凌霄飞来,但一目却眇,他站立于凌清霜右侧情意拳拳貌,看来是听见他的呼唤,因此自冥界飞来。
「谁!」此时一阵大喝,凌清霜霍然起身腰间长剑流星一般发出微微龙吟声响,剑间直指她的方向,眼见那长剑与眉心只有一寸,李嫣赶紧道:「将军且慢,是我,我是李嫣。」
「嫣儿姑娘?出来。」凌清霜缓缓放下长剑,但那手势仍是剑术的起手式,从他眼神看来仍是警戒异常,记得晚上筵席间李大人曾提到近日河西走廊不甚平静,北方回鶻虎视眈眈不说,连西南方的吐蕃、西北之处的高昌亦厉兵秣马,因此调集军队至此护卫,唯恐横生不变。
走到外头,先是盈盈一拜,道:「将军可还记得我,我是公主的陪嫁侍女—李嫣,半夜至此本想参拜佛祖,方才听闻脚步声不知是否是贼人,因此才藏匿于佛像后方,但发现是将军大人后,却又不好意思出现,唯恐惊扰了您,因此唐突,望将军莫怪。」
话虽如此,但我内心不禁一阵惴惴不安,凌清霜是否记得自己,老实说也不知,毕竟彼此间分别已有半个多月,更何况那时啟程匆匆,未曾做别,一思至此,不知怎么,我内心忽然兴起一阵莫名的酸意来。
「嫣儿姑娘,为何你会在此处呢?」
凌清霜此问不禁让我心中一跳,究竟该如何解释,才能取信于他呢?所幸此时他道:「啊!我晓得了,近日我听敦煌郡守飞书来道:『因公主的迎亲队伍来此,因此命安西督户府派遣军士前来护卫,你便是陪公主来此,因而也到了敦煌,只是为何半夜会在此呢?』」
犹豫着该如何将事情告诉他,略一思索,李嫣便道:「其实是我们公主听人说莫高窟内乃是这尊佛最为灵验,此去吐谷浑路途遥远,长途跋涉总担心路上会有什么意外、再加上公主从未与吐谷浑国主见过任何面,未知国主喜好为何?因此希望两人大婚后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因此请我来此为她祈福。」
我这话半真半假,若真追究起来,漏洞可真不少,而万一他回去又向敦煌郡守查问个仔细,难保不会出紕漏,还好凌清霜显然不在意,听罢收剑入鞘,行礼道:「如此,倒是末将唐突了,还请嫣儿姑娘恕罪。」
「不会,这是嫣儿失礼了,只是……方才听凌将军所言,却是满怀伤心之事,叫人不忍听闻,只希望将军您莫要太过伤心,还是要以身子健康为念。」
「多谢嫣儿姑娘,其实战场上总是难免有个闪失,这刀头上流血之事,我也知该视若平常才是,只是我弔祭的这兵士—小三子和我都是来自李家村,一个穷乡僻壤、农作物经年累月歉收,全年上下难得有一顿饱饭之所,离去时我还亲口答应他的母亲--也是我的奶娘要好好照顾他,如今他死于非命,怎能不叫我愧疚不已呢?」
此时我忍不住疑惑道:「凌将军,嫣儿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您府上尊君大人不是凤翔道节度使凌玉大人吗?怎么会在李家村长大呢?」
闻言,凌清霜泰然一笑道:「关于我的身世,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实话告诉你,这是因为我是贱妾之子,因此从小在母亲娘家长大,直到八岁那年父亲知晓了我的存在,才派人接我回府,我一共有四个兄弟、三个姊妹,但他们都没把我当凌家骨血看,也是因此,我十五岁时便自愿来西域征战沙场,为的便是不与他们打照面。」
见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如此从容,我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了,这不被家人接受的苦楚,我懂得再一清二楚也不过了,从小宫闈里那人前笑、人后吞声的日子,还有得处处提防宫人们笑里藏刀冷不防的恶意,我全都再清楚也不过了,此时我忍不住哭的梨花带雨道:「都是嫣儿不好,惹起将军的伤心事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原是我自己的命运使然,倒是惹的嫣儿姑娘如此伤心,这……反倒不知令末将如何自处……」只见他反映抑是十分慌乱,慌忙之中他从怀中递给我一只罗帕,我搵了搵眼角,油灯下仔细一瞧,只见上头绣着字样,心头不禁一阵暖意道:「这罗帕莫非是嫣儿那日赠与将军的,此等微物可是蒙将军大人随时携带于侧,真是令嫣儿受宠若惊。」
「隔日,我原本要回草原去寻你,没想到一回军营便是三日的高烧,等到病癒后前往草员,却也怎么也见不到你的身影,那是心中一直有所亏欠,总觉得无法向救命恩人致谢,总是耿耿不快,因为我总想……有一日能再见得姑娘,亲自交还给您,因此,随身携带着……」
话一说完,李嫣整个人已是脸若红霞,整个心小鹿般弹跳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她感觉从未有这样复杂的七情六慾,毕竟,身处于深宫之中,女子的心不过就如那古井里头的深水不起波澜才是,可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却是几乎从未有过的情感,难以言喻、亦无法说明。
就在此时,小三子画成后的飞天飘渺至李嫣与凌清霜之间,以一种狡黠的神情,意味深长的覷一眼。
趁凌清霜未抬头之际连忙轻顰了他一眼,却又见到那一隻眇去的独眼,李嫣忍不住好奇问道:「敢问将军,你这兄弟可是独眼之人。」
「小三子,没有呀!姑娘何出此言呢?」
李嫣疑惑着,微低身子就着明灭火光一看,只见这铁笔勾画线条中,大致将一名年少男子刻画的栩栩如生,但不知是顏料抑或是沙壁粉尘脱落之故,这飞天的一隻眼睛果然残损了,就着火光指点给凌清霜瞧,一时他面色也不免凝重起来。
「这……究竟该怎么半才好呢?」
「将军大人若不嫌弃,我可引荐一人,或许可为将军大人分忧解惑。」李嫣笑道。
当找到孟昶时,他正端坐在第十八洞窟内侧,一手提灯、手擒鼠鬚笔细心的描摹一尊水月观音的法相,看着他身边放置的蚕茧纸,起码已经临摹了十来尊菩萨、佛陀的容顏了吧!痴子,李嫣忍不住取笑了他一下,孟昶这人就是如此,要是不来提醒他,就算临摹到东方既白,恐怕,他也不会发现吧!
先将孟昶哥哥引见至凌清霜面前,屈膝行了个跪礼之后,凌清霜即刻还礼下拜,李嫣先道:「将军大人,这位孟昶先生乃是公主随行队伍之中的工匠,你莫要看他年纪轻轻,一双巧手却神妙非凡,他虽最擅长的是陶器烧塑,但在丹青妙绘上亦是我们队伍中首屈一指的,我想,您那位兄弟画像缺损之处若是请他修补,一定可以如您所愿。」
「若是如此,那就有劳先生了。」
就着火把光线一看,孟昶先看了这飞天的壁画像,接着道:「将军放心,此事应该不难,依我看这应该是顏料在油彩的部分未完全调匀,非山壁剥蚀造成,我手边正巧有生薑、硫磺、赭石这些材料,待我磨碎混匀再加上一些墨汁,应该可以完成。」
「那凌某就先行谢了。」
「不客气,只是我看这画像发髻的部分线条不够分明,衣服上的顏料亦有些斑驳漫漶,若将军不嫌弃,在下一併为您修补完毕。」
接着他屏气凝神,孟昶在创作之时一向是专心致志、不喜有任何人打搅,李嫣向凌清霜比了个噤声的神情,不料正巧看见他一双如墨的双眼正巧也凝视而来,瞬时整个人心跳了一下,脑中只是电光石火。
「成了,将军你看,你这兄弟是否是生的这个模样?」孟昶一声大喊,李嫣立即转身,她刻意放慢脚步,待凌清霜大步踏入后,才牵着罗裙跟在他身后,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底小鹿般的狂跳。
「没错,没错……」凌清霜喃喃道:「小三子,这正是我兄弟的模样。」
只见小飞天一下在山壁前品头论足看来乍是满意,一下四处飞着显然心情雀跃不已,李嫣微笑道:「将军大人请您放心,你这兄弟是很开心的。」
但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万一凌清霜问到如何得知?该如何回答,而万一让他发现自己身有异能,他是否会如他人一般,以异样眼光瞧自己呢!
一想到此,她整个心瞬息又纠结起来,如同由柔软的珊瑚床落至冰窖,怎么也开怀不起来。
但凌清霜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笑道:「嫣儿姑娘真是冰雪聪明,不知怎么,你彷彿能知晓许多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真令末将佩服,而每次与你谈过话,也总是能叫我打开内心鬱积的心结、豁然开朗起来。」
这话说的诚恳,听着心情忍不住升起一阵暖意,低下头微笑不语,此时,我听见孟昶对我道:「公主……嫣儿,咱们出来许久了,是否该准备回去了。」
这一声公主声极低,不晓得凌清霜有无听见,看来孟昶性格甚是乖觉,知晓不要随意曝露自己的身分,但一想到此刻出来已然过了二、三时辰,李嫣心中一凛,莲儿假装我睡在衾褥之上,应当没被洪尚宫发现吧!万一被发现可不好了,一想到此她赶紧敛袵对凌清霜道:「将军恕罪,嫣儿离开驛站许久,唯恐公主殿下玉体有隙,此刻得先行离去。」
「是吗?嫣儿姑娘,那就让末将送你一程吧!」
六、重逢:驍騏将军凌青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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