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符香耽于某事,成天心不在焉,晚饭后急着出门,把红鬃马留在厩里。
厉玷问两声“上哪去”,也就没管了。他另有麻烦。
义阳王子晏待时为了阿查的事,请义阳王禁边贸,大王虽不像年轻人激进,却也严管穹塞周围,以前能行的买卖,现在大半都不行,厉玷过惯了奢侈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
为了维持君长的形象,他不得不把家珍卖给内地部落长,换一批交易,先挨过这段日子,等形势好了,再求大王开放穹塞。
厉玷烦闷着,在石室中翻,又问下人:“珊瑚不是在这?快找,有人在等。”下人支支吾吾,谁也不敢说,符香少主来过石室。
为了一个美丽柔情的外国人,符香带走了珊瑚;去赴约的路上,她用晚霞照样子,把珊瑚擦得发白;到了相约地,她老远想招手,又有些自觉:在那人的家乡,女子或许不爱大声说话,不爱主动与男子交好吧……
于是她负手,藏了珊瑚,作出不在乎的样子,向那对主仆而去。
獳丘的黄昏。
野草长过半人,水盖在草下,不注意会湿鞋。厉符香走干地方,有时要跃步。耳环首饰沙沙响,引起一名男子的注意。
“符香,少主,对吧,我听穹塞人这样称呼你。”他从帐中探出,感谢她赴约。
符香别扭着,看他几眼:“冯易,你不是义阳人,不必叫我少主,我不也直呼你的名字?”冯易这才说好。
他一笑,符香不自禁脸红:这实在是位体贴的人。
初遇在数天以前。厉符香伤着心,从代山回来,坐车可厌,便下车步行。行至浅溪,她为发泄情绪,乱趟乱踩,牧人们逃得飞快,都知道少主此时不好惹,最后还是这位名叫冯易的外人阻拦。
他带她离开水,看她面容是少女,便说她年纪小,把什么事都看得重,其实不至于如此,还用丝绸给她擦眼泪。
厉符香没消气,打散他的发结,可他不怒,反而有兴致,符香才觉得难为情,细看他,发现这男子身服乘云,秀美如佳人,一时看呆了。
几次闲聊,厉符香得知他是后梁旧族,为了寻找地方没有的某物,行远路来义阳。两人话说得多,厉符香也就随意了:“什么寻某物,你是来玩的吧?”冯易依旧微笑着,厉符香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矜持,抓住衣裙转头。
得知符香是穹塞长的女儿,冯易并不惊讶,送她一副襐(未成年首饰),便忙自己的去了。若即若离的人,轻易牵动小女子的心——厉符香拿着礼物,第二次主动找他,多为他带一条男子巾:“下次要送,就送些女子物吧,我及笄了,喏,这是你的回礼。”
此后两人常常来往,厉符香私心不想他走,每分别时,久久地漫谈,走出几步,还要回头。
冯易像是看出什么,某次请教她,穹塞何处能做帐。
厉符香高兴:“獳丘!獳丘水草美,还离我住处近。”
冯易笑,跟在他身边的男仆也笑。厉符香红透了脸,忙解释:“你不是后梁人?不适应干燥,就住獳丘吧。”
冯易对她说多谢,她没听全,跑掉了,路过那男仆,看他和善的脸,心里有不适,还以为是自己害羞。
这次来,冯易已经张好帷,支好帐,布置得很完备;名叫崩无忌的男仆去打水了,厉符香自在一些,探头去看帐四角:细腻的绶带纹,经纬像丝线,另饰一些羽毛,冯易坐在其中,对于义阳的少女来说,不亚于宝石夺目。
“你要在这长住,夏天还好,冬天会冻死。”她将珊瑚捧给他。
“到了冬天,穹塞开放,我就回家了,”冯易接过珊瑚,上下打量,反赠她一枚玛瑙彄(戒指),“海物还是要看齐国,你喜欢珊瑚,以后可以去后梁。”
他的两袖里仿佛什么宝物都有,引得厉符香去探,被他捉住手:“你想找什么,符香少主?”
厉符香被诱惑,醺红脸色,她现在才明白,早在初遇时,她就被诱惑了。两人拉手,由一人稍稍发力,将另一人带进帐中。野草摇曳的黄昏,崩无忌提水回来,泼在帐前。
有什么事情不对……厉符香掩好衣服回家。
厉玷还在为边境的事发愁,看见女儿,没忍住,说了她:“你唉,现在穹塞正困难,你可不许惹祸,这些天老实点吧!等往后,你嫁给义阳王子了,我们便是王族亲戚,那时,为难事就少了,哪怕有,求你家丈夫一句,也不再为难。”
厉符香往常如何对待父亲的絮叨?她自己都忘了,躲进房内,第二天晚饭后,还是出了门。
追求称心如意有错吗?符香来到帐前,被一只手牵,踌躇,摇摆,为柔情蜜意失神,最热时,想起少年生冷的脸。
大声说不喜欢,无情地待人,张口闭口性命啊危险啊,却连女子都不会哄,算什么好?她就觉得不好,更倾心于动听的话、动人的事,世上能免俗者又有多少呢。她没错。
这样想,厉符香投入了,主动去搂男子颈项。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她快乐,同时有些吃不消,某次想休息,腰腹却被把握。她满头是汗,去看入侵者的脸,还是那张脸,很有兴致。
“冯易,我——”少女在暮色里叫停,回应她的是一记巴掌,很轻,她来不及惊讶,又被灌了精液。他抱她温存了很久,厉符香抓着衣领回家,腿脚都软了。
不能这样,她想,为义阳女子的骄傲让厉符香清醒,第二天,她准备和冯易说明,照例是黄昏时去,发现崩无忌也在。
水已经打好。
“冯易,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
冯易伸手,她没有接。男人不解的样子,让厉符香难启齿:“男女欢好,最近有些过了。”
“哦,那么你开始就该告诉我,不愿近我,而不是牵我的手。”冯易转身,玩她送的珊瑚。
“不,我喜欢你,愿意亲近你,虽愿意,也不能无休地行男女事,这样我总觉得,我总觉得我的身体为你所用,而不是情人之间的爱。”符香想,他这样细致,总能明白的。
帐里传来笑声,有人说,无忌,你听,这戎狄女子当自己是我的情人。
厉符香重重心事,耳朵听着,却无知觉:这会是他说的话吗,这是她的错觉。
崩无忌也在笑:“那么符香少主今天是来道别的?”
“怎会呢,”符香慌了,“情人之间,除了这事,还可以散散步,走走路,看景色,你想骑我的红鬃马吗,哦对了,我还想听后梁的事。”她被崩无忌按在地上,话还没讲完,心倒悬在嗓。
跪趴的姿势很屈辱,她再如何喜欢冯易,也有些生气:“这是干什么?无论如何我是一地少主,这里的主人。”
崩无忌踩她肩:“你算什么主人?”
符香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叫。
“冯易!你这男仆是——”她大羞恼,挣扎开,怒视崩无忌,却为他凑近的面孔惊吓:许多次与他擦肩,符香都会因一个纯直女子的天性,感到浑身不适,这人实在丑陋浑浊,像个病人。
他掰开厉符香的双腿,用水冲洗,又压住她,对帐说好了,冯易便过来,用珊瑚度量两处入口。
他还是衣袂飘然,还是意态优美。厉符香大叫:“冯易!冯易!”
女子吼叫,惊飞野物。牧人们收工,路过獳丘,都说这个季节戴胜鸟在繁衍。
义阳王体谅厉玷难处,同意开穹塞以北的某山,辟为出入义阳的特别之路。考虑到这条路离龙文所领的大严氏很近,真有什么不对,两族人民可以携起手来,互帮互助。为此义阳王还特意为小辈的龙文王子践行,增进感情。
席间,厉玷最高兴,想到与外国的交易能畅通,酒也喝不下,肉也吃不多,急着回封地,吩咐工师与下人,准备凿石起土。
厉玷的妾妇有些担心:“这是好事,不过,符香少主多少天没回家了?我也派了使女去找,看不见她的人。穹塞长,你觉得呢?”
“义阳境内谁不认识她,”厉玷换上短衣短裤,恨不得亲自开路,“担心她受欺负,不如担心她欺负别人。”他风风火火地去了,一路上遭人议论,也没注意,晚上回来,才听人说:“穹塞长可怎么办?符香少主她——”
厉符香倒在树底下看神像。
当地人掏空巨木的树心,将神彡的小像放在里面,这样即便与代山遥遥,也能得到善神的庇佑。厉符香下体塞着珊瑚,流了一地脏东西,从獳丘逃出,却不会找回家的路,再有知觉时,已经伏在树底。
人们吓坏了,有的仍不相信这是符香少主,也有小孩上前,用外衣帮她盖身,又赶快被大人牵离,良久,厉玷来了,颤抖声音:“符香?”
符香只看龙雀神:“神彡神彡,将那恶徒,那后梁的恶徒……”
她在人手间传递,坐上了车马,马铃一声声,她到了家,家中乱成一团,妾妇与医师强忍着惊恐,将珊瑚取出,男子体液喷了满地,有的妾妇当场昏厥;前堂里,厉玷也在茫然,家仆说这部落长来了,那部落长遣人来了,他只是张着嘴听,听到使者奉大王之命,来问情况时,突然动手打人:“谁往王宫报的信?我问你们,谁说出去的?”
挨打的男仆很委屈:“穹塞长,符香少主的样子被多少人看去?这事遍传义阳了呀。”厉玷呕吐,昏沉地上了床。
等好一点了,厉玷也去看看符香:他当然心疼女儿,但他同时也是一位君长,手边还有大事没做成,他看两眼,就不得不出门。
走在路上,他像矇瞍,只剩听觉,耳边嘈嘈的众人语:符香少主失贞,难道不是她开放……穹塞长总说,少主生来要做王子之妻……少主可怜,君长可怜……
厉玷受不了了。
“去,你去回复使者,就说无事发生,”他在家抓男仆使女,“来,你与符香同岁吧,你打扮一下,明天周游穹塞,就说你是符香,与朋友玩闹,不小心坐在珊瑚上,如今已经好了。”
男仆使女逃窜。妾妇去劝:“穹塞长还开玩笑?”被打得嘴角流血。
厉玷环顾众人:“我会保护女儿,我会保护女儿的名节。”
“父亲,我不要名节了,”符香由众人搀扶来,“求父亲借大王的大小将,在全境捕杀那两名后梁人。”
这是厉符香回家以来第一次开口。
一室人静。厉玷尤其心灰:“什么,后梁人?”白天修山路修得多,铛铛的开凿声还在耳边。
厉符香挣脱众人,只是拜,厉玷心有不忍,想扶她:“为父保护你的名节。”可厉符香挥开手:“不要名节,我已经没有名节!”他便也上火,连带着想起许多往事:“让你不要惹事,让你老实一些,你就是!就是你这不要那不要,连自己的名节也不要,还有脸求大王帮你捕杀?”
妾妇们惊呆了:“穹塞长,符香是你唯一的女儿,是穹塞少主。”
“她被外人糟蹋,穹塞也随她受辱!我也!”厉玷气得跺脚,想起往事:捧王印、磨手杖的自己,挺胸抬头的自己,受人轻视的自己,喜得爱女、成为穹塞长的厉玷——明明一切向好处发展。
他不准任何人说一个字出去,整理心情,打发了各部落长,继续去开山路。
有工师小心地问:“穹塞长不然回家陪伴少主,或是休息?”厉玷便笑:“陪什么、休息什么呢,我一家几口,各个能吃能睡,好得很。”
但厉符香不能吃不能睡,卧在一个角落,静静地想。
獳丘的黄昏,噩梦一样,她被折磨得将要丧命,曾问冯易:“后梁人,你不是说,来义阳找某物,是后梁没有的某物,你究竟要找什么。”
“哦,你还记得,”冯易把珊瑚往她肚子里捅,“我要找个外国女子,愿意敞开腿。”
厉符香那时听完便昏过去,现在回想起来,却抖擞精神。
她别了刀,换了轻装,偷偷翻出家,向獳丘去,走到半路,下体的疼痛让她惨白脸色,跪在浅草里。
两膝捣出泥水。这片土地,也像她的身体受辱。厉符香现在后悔了,爬也要爬到獳丘去,如果那两人走了,她就在獳丘自尽,如果那两人没走,她就去杀了他们——她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们呢。
厉符香不过是听了父亲的话,彻底绝望罢了。
她走到獳丘,看到帐里的灯与影,举刀要冲进去,被藏在夜色里的崩无忌绊倒。
“陛下,你看这女子。”
崩无忌一时有趣,放松了称呼,名为冯易的后梁皇帝便从帐里走出,给了他一脚:“要叫主人。”他二人本来走了,发现忘了东西,这才回来翻找,没想到厉符香竟来寻他们。
主仆两人商量,再玩一次,便动手,将她剥得精光。崩无忌照例踩住她背,后梁帝便掀衣袍:“符香少主,舍不得我吗?”
符香拿着刀,举到喉边,却又枕着:“我怕疼,怕苦,连同龄少年的重话都听不得,对自己更是下不了手,你们弄死我吧。”
有马嘶鸣。
三人同时抬头。
往后十几年,后梁帝并崩无忌都记得少年纵马獳丘的样子。
“唉,我最不想见他。”厉符香想。
高大的他,从马上跃下,一脚踢得崩无忌吐血,又打得后梁帝短暂失明,随后抓她胳膊,正色对她:“厉符香!”
看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还是那个身体健康、脾气肆意的厉符香,以为她在玩。
符香不想解释,口鼻变得滚烫,泪滴在他手上。
“殿下,”但她太难过,偷偷依偎他,不知该不该向他求助,毕竟她的亲生父亲都不帮她,如他这样的人,不喜欢她的,不会说好话的,生疏的,冷漠的……
“殿下,我被欺负了。”符香像个小女孩,放声大哭。
晏待时将她放上马背,转头两步追上崩无忌。
听说义阳王允许穹塞长开山辟路,晏待时不满,又不能忤逆父亲,干脆自己来了,连要好的朋友索卢胜之都不送。
索卢胜之勒住他坐骑:“谁家殿下整日操心叔伯?随我去大严玩吧。”晏待时拍开他的手。
他赶得急,路上许多传闻,都当没听见;进入穹塞地界,牧人看见他,慌里慌张,忘记问候,他这才觉得不好,本想放开御下,直接去找厉玷,没想跑过獳丘,看到一座帐,三个人。
他不喜欢厉符香,时至今日还是不喜欢,如果路过她与男子调情,则晏待时侧目都不会,但他看到她被人踩在脚底,听到她大哭,仿佛那天代山上,阿查的哭声再现。
殿下,我被欺负了,殿下,我真害怕……晏待时红着眼,追上崩无忌,一边折断他腿,一边懊恼:晏待时,是你的错,是你没有做好,你可是义阳王与执宪王后的儿子,是一位殿下。
崩无忌断腿了,后梁帝没断,还在逃,晏待时投石砸中他,丢开崩无忌。
“你什么人。”他将后梁帝按在手底质问。
后梁反过头来问他:“你又是谁,这女子的兄长丈夫?”
晏待时报了姓名:“她是我的国民。”后梁帝夸他:“真英俊,真公义,我国要有你这样的少年,我想贵族夫人的口味会变。”
晏待时看他长相,听他谈吐:“你是后梁人?”
后梁帝笑而不答,被他一拳打歪鼻子,晏待时又给他一拳,将他打红了脸:“你儿女子!”
身后有马蹄声,晏待时以为厉符香要来,便吹个哨子,让马安定,但他回头,却发现自己的坐骑正狂躁,要将厉符香踏死,情急之下只能投小刀杀了马,去救符香,再转身时,后梁帝和崩无忌不知去向。
两人重伤,当然不可能跑远,晏待时敏锐,想起伤害阿查的后梁人,明白义阳国内如今鱼龙混杂,有人接了他们走。
“起来。”晏待时脱了外袍,给她披上,却听到她小声说,殿下,你杀了我吧。
他不语,联想前事,知道传闻是真,准备扶她起来,发现她手里有小刀。
马的尸体还温热。
晏待时皱眉,看马又看她:“你伤了马,让它踏死你?”
“殿下,我看错了人,被奸污,我父亲说我辱没穹塞,我难道不是活该,我难道不能被马踏死吗。”厉符香指望晏待时用冷言冷语伤她:他爱说伤她的话,这次可以说个够了。
“长个记性,以后别再和那种人亲近,至于穹塞长,他说胡话,不像一位父亲,由我……”可晏待时没伤她,用少年人能想出的最温和的话安慰她,说完以后,却见她吞了刀。
这回晏待时生气了,卡着她的嘴,让她吐出利器,又大骂她一顿。
厉符香伏在他脚边:“我愚蠢。”
她现在知道他是殿下,未来即将成为她的王了,便拉晏待时衣摆,将前不久发现的另一件事告诉他:“殿下,我有身孕。我仅仅告诉你。”
晏待时少见地无措:“什么?”
同时,穹塞之外远山动摇,修路的工师都在逃命:“何处来的骑兵与甲士?”这是后梁国朝战争的序幕。
?
那么两个结局还是跟着这本写下去,不另开了,我尽量标题写得明显一点,方便大家区分两条线
砍倒善神以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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