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什么?”师父又冷了脸,“过生辰知道来我这里讨酒,过年却不知道来拜年。”
此刻姜葵抱着两个酒坛子回来,听见这句话,小声埋怨了句,“分明是师父不让我们来见。”
谢无恙拉了她过来,摁着她的脑袋道了声歉,而后笑道:“明年我押着她来拜年。”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人抱着酒坛子转出酒坊,并肩坐在一片高高的屋檐上。晚风漫漫地吹来,头顶是盛大灿烂的星野,脚下是蜿蜒的灯火和街道。
谢无恙饮着酒,慢慢地有些醉意,遍身流淌着清冽的酒香。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怀里,双颊微微绯红,好似沾了酒水的蔷薇花瓣。
“上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她懒洋洋地说,“某人还不肯承认自己是谢无恙。”
他低笑了一声,按着酒坛的手指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是想了想,歪过头问道:“你觉得,祝子安和谢无恙,谁比较好?”
“……那不都是你吗?”她愣了下。
“嗯。”他点了下头,“……谁比较好?”
……这个人一定是喝醉了。
他此刻是祝子安,于是她回答说:“祝子安比较好。”
“嗯。”他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半边面庞映在灯火里,长而微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他不高兴。
“……那谢无恙比较好?”她迟疑着。
他又“嗯”了声,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还是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自己和自己比啊?”她忍不住笑了。
“好吧。”他低头吻她的眼睫。
“都很好很好。”
她被吻得声音含含糊糊。
“很喜欢很喜欢。”
她仰起脸,望向他,“无论什么样子,一直都是你。”
他似乎很高兴,笑了一下,继续吻她。一缕桂花酒的香气缠绕在交织的发间,伴着初夏的风在空气里涌动。
等到喝完了大半坛酒,她拉了他的手起身,从屋顶上翻下来,踩过一段青石砖路,去往裁缝铺子上的小阁楼。
谢无恙从博古架上取了青瓷茶具,沏了一盏醒酒的茶,摁着身边的少女喝了一小半,自己接过来喝了另一半。
“我才没有醉。”她哼道。
“我醉了。”他轻轻笑着。
随后,他下楼问老裁缝借了一口灶,为她煮一碗生辰吃的长寿面。
灶房里萦绕着烟火气,热水在铜壶里咕噜噜地冒泡,她捧起脸趴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轻快利落地切碎姜葱蒜,一只手握紧木头刀柄,一只手按在台面上,指骨匀长好看,动作流畅自如。
这样的他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君,用心又郑重地为喜欢的姑娘过生辰。
一碗面很快煮好了,他双手一端转身上了楼,身边的少女牵着他的衣角在前面引路。
阁楼木门推开,晚风涌了进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案几两侧,中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江小满,”他笑着对她说,“生辰安康。”
接着他夹了一筷子面,喂到她的口中,看着她满足又快乐地吃下去。
“这是祝子安送你的生辰礼。”他笑道。
“那谢无恙的呢?”她装作讨要似的朝他摊开手。
他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她的掌心轻轻一击。
然后在心里,许一个太平盛世给她。
星光从窗格里流进来,透过窗纱而变得朦胧。他的眉眼在这样的光芒里,格外地洁净和明亮,仿佛在寂静地闪光。
“你在想什么?”她仰起脸问。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忽然在想……要是你只是江小满,我只是祝子安,我们可以在江湖上仗剑行走,牵一匹马,带一壶酒,如此快意一生。”
“倘若……”
他低垂眸笑了下。
“我不是皇太子,你也不是太子妃,我们就在这人间烟火里相逢,做一对世上最寻常的夫妻,该有多好?”
她伸出手,抹过他的眉骨、眼尾和脸颊,一点点卸去他的易容。接着她又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庞上,同样卸去了自己的易容。
就这样他们以本来的面貌,如此坦诚直白地相对。
“我们做一日寻常夫妻吧。”她说。
初夏的夜晚,空气里有栀子花的香。蟋蟀和夏蝉聒噪,远处池塘蛙声一片,鸟雀在枇杷树的枝头啼鸣。
一方小小的阁楼里,两个人煮酒、烹茶、灯下念书、临窗对酌。他们像是从这段沉重的岁月里偷来了一日,短暂又漫长地拥有了一个烟火气的夜晚。
夜深人静的时候,地板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光,他们在无数光芒里拥吻,不知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
宫城北边的一座废弃偏殿内,“啪”的一声,灰尘震起在桌面上。
三皇子谢宽拍下掌心一枚铜钱,说话的语气近乎暴躁,“近月来我被关在宫中禁足,江湖上势力顷刻间被清洗,南乞的几个人统统都是废物。”
他咬牙冷笑,“此刻我能完全确定,那位蒲柳先生必定是我的好皇兄……当时未能察觉他的江湖身份,不曾设法布局杀了他,现在真是后悔得很。”
内侍监余照恩抱袖而立,“我收到一条密线消息,淮西战线将推至宋州附近。督军是我北司的人,一旦寻到机会便会破坏用兵。一旦事成,同时将有百人在朝上进言,力主罢兵。”
他缓缓道:“待到那时,不能让皇太子有开口的机会。”
谢宽抬头,“余公公有何指教?”
“在宫里寻不到机会对他下手,只能在宫外布置围杀。”余公公沉声道,“而且朝堂与江湖,必须同时行动,行刺太子之时,也是奏请罢兵之机。”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搁在谢宽面前的桌上,“多年前我曾借贤妃之手,在东宫埋过眼线。那是两名太监,平时听贤妃差遣在东宫办事,暗中为我查探皇太子情况。岐王一党失势后,他们被太子妃从东宫清理了出去。”
“我昨日命他们到掖庭宫面见,从他们口中发现一个有用的情报。”他继续道,“皇太子大婚那夜,他们曾跟踪太子妃去过东角楼巷一座书坊。”
谢宽接过图纸,支起下颌看了良久,“要在那里设伏杀人么?”
“只有一次机会。”余公公以指节叩了叩桌面。
“明白。”谢宽笑道。
他连抛六次铜钱,在檀木桌面上算了一卦,慢慢地笑了起来。
“下月必将见血。”他满怀期待地说,“响在夏末的丧钟声……大约会很动听吧?”
作者有话说:
注:《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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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仲夏
◎月亮又圆又亮。◎
仲夏之日, 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清浅的夜色里, 一辆青幔白马的车从东宫荷花池经过, 穿过一片开满枣花的禁苑密林, 转往东角楼巷书坊而去。
月光漏进车窗里,谢无恙握着一卷案宗,低头慢慢地翻阅着,偶尔手指拨动一页, 沙沙的纸页声响在车厢内。
身边的少女提了一盏灯, 为他照亮纸页上的字, 偏过脸凑过来陪他一起读着。
“近日的战报越发延迟,我怀疑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他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仿佛在等淮西那边传来什么消息……”
“清河先生在户部雷厉风行, 压着的军饷都拨了下去, 按说行军应当较为顺利。”姜葵接话道, 微微蹙眉, “但我许久没有收到父兄的家书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愿不日就有消息。”
马车停在书坊的后院里,赶车的黑衣少年跳下车, 为车厢里的两人撩开车帘。谢无恙搁下卷宗, 同姜葵一齐下车。
书坊的侧门推开,“吱呀”一声,些许的浮尘从门上飘落, 在月光里静静浮动。
“清河先生为官后搬去了子城附近, 书坊近两月无人看顾, 落了不少灰尘。”谢无恙以大袖为身边的少女挡了挡落灰,随即擦亮了一个火折,点燃了放在桌上的一座烛台。
他端起烛台,引着姜葵往里屋走,边走边说:“今晚终于得闲来一趟,他托我们代为整理账簿。江湖之事已毕,这次收拾完卷宗,许久都不会回来此地了。”
他推开里屋的门,把烛台搁在柜台上,望着堆积如山的账册文簿,嗓音里含着点怀旧的笑意,“好久不来了,居然有点想念。”
“这间屋子我不常来。”身边的少女靠在柜台前,捧起脸回忆着,“我有点想念楼上的雅室。从前江湖上天天闹事,我记得曾有一段日子特别忙,我们连续约见了整整一个月。”
“我也记得。”他低低笑了声,抱起一卷文簿,“你总是来得很迟。等你的时候很无聊,我在这间屋子里看账……你真是欠了我好多银子啊。”
“你要赚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她歪过头看他,“你可是皇太子,你又不缺钱。”
“东宫的用度都是内官宫拨下来的,那才不是我的钱。”他拍了拍积灰的账本,“记在这些账上的银子,每一笔都是我自己赚的。”
“可是你要赚来干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大半是留给你的。”他轻轻笑了笑,“当初我自知命数不长,想着日后留一笔遗产给你,够你花一辈子那么多。”
她垂眸静了下,听见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花钱如流水的,银子到手了就用光,因此托了清河先生帮我,这笔钱会分批给到你手里,一直到你变成老婆婆。”
“我才不会变成老婆婆。”她低哼。
他探过身吻了她一下,继续慢悠悠道:“至于剩下一半么……一份留给阿蓉,用来给小尘治病。一份留给铁公子,我怕他赌光了会挨饿。还有一些当做给清河先生的酬劳,另有一份是留给洛十一讨媳妇的。”
“给洛十一讨媳妇?”她笑了。
“嗯。”他也笑了,“你不觉得他天天那副冷淡的模样,将来很难讨到媳妇么?姑娘家不高兴了都是要哄的,我看他嘴笨得要命,蹦不出几句哄人的话。”
太子暗恋太子妃 第1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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