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下,魏钰庭在给元澈使眼色。
“诸公先商议片刻。”
元澈走向后殿,还不忘叫上魏钰庭。
“吴淼今日是怎么回事?”待避开了朝臣,元澈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怒火,一把拨开进入内室的珠帘。
在一片珠串清脆的碰撞声中,魏钰庭也不得不把心中所虑和盘托出:“陛下不妨问一问新任的太常吧。”
“汝南王……”元澈转过身,微微眯起了双眼。
珠帘仍在晃动,是他用力所致。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一双隐藏在背后的推手。
第362章 快乐
片刻后, 元澈同在内室见了元漳。
不得不说,这是元澈第一次极其认真地审视这位宗王。相比于其他同样拥有鲜卑血统的王室,元漳的身量着实不高, 体格也有些虚胖。年轻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畏畏缩缩的姿态, 如今混得颇开, 之前那层懦弱的阴影也消失了,不过仍然有些驼背。
“坐吧。”元澈对元漳颇为礼遇。
“臣谢恩。”元漳随后坐在周恢移来的一个坐席处,低着头等待着帝王的问话。说实话,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到这种层面的政治决策中,也是第一次在皇帝和三公之间交手斡旋。甚至可以说, 这是他头一次干这么一出有些犯上作乱的事。由于等待的不安,此时, 他只感到胸腔里积蓄着一片寂静的乌云,在帝王手腕上的佛珠碰到几案的一瞬间, 轻脆的声音仿佛响彻云间的雷鸣。
元澈终于开口了:“太常,今日拟定谥号的结果, 似乎有些不近人意啊。”
元漳放在膝上的手暗暗握了握拳:“诸公遐览渊博, 多有发挥,诚可嘉叹。臣只恨自己学识浅陋,不能为君王分忧。”
说完他便叩头下去。
元澈似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和吴玥同出于殿中尚书府, 朕以为你和吴家还有些交情呢。不过……你看起来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惊讶?”
面对最后一句颇有所指的问话,元漳感到自己的手心快要攥出汗来。不过对于今日的这番对谈,他多少也有所准备, 于是小心翼翼道:“先帝之德, 好似天上明月。众人拟定谥号,便如拟作诗歌颂其美。然而咏颂者有文采之不同, 故诗歌有适与不适之异;其所感之不同,则诗歌有乐赞缅怀之异;更有时日之不同,故有圆缺明暗之异。”
元漳平日说话并不曲婉,词锋也从未有这般清奇。元澈就知道他肚子里装了东西,几乎是强忍着笑,气也消了些,在语气上仍保持了国君的威严:“那太常说说看,太保文采如何?所感如何?何时何地得见此月而有此感?”
元漳说得慢吞吞:“太保任两朝三公,笔力非我能度,且侍奉先帝瞻仰君王数十年,自有达观……”
“那就是感受不同了。”元澈不耐烦地提前做了总结。
元漳咽了咽嗓子,以缓解词锋上的枯竭造成的干涩感,接下来的话恢复了属于自己的迟钝:“回陛下,其实有件事……臣也是听太祝说的。因为不确定,此事又牵扯到陛下……”
“你说罢。”
“诺。那天太祝来向臣求援,说自己或许得罪了吴家。经臣细问,原来是太保家的公子在来太常寺的路上撞见了太祝和少府的人。少府的人似乎正在筹备射礼,与太祝说起虎皮、熊皮库存的事来。虽说尚书台立了祠部,但是许多礼器还都存放在太常寺里。太祝多嘴问了一句,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要。少府说不急,真要用也得先等皇后启程。最后少府只让太祝看看太常寺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否需要修。”
“若只是如此倒还好,偏偏太祝又多问了一句话,‘制遣大将要卜个日子告于太社,牢馔、醴酒和玄酒什么时候送过来?’结果少府的人说不知有此事。”
元澈和魏钰庭颇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太祝是太常的属官,虽然太常大部分事务归入祠部,但太祝等礼祭人员仍在太常名下,与少府、祠部都有交集,仅听从调遣,出席一下相关的仪礼。
而所谓的虎侯、熊侯、豹侯、麋侯,是指用虎、熊、豹、糜的皮装饰的箭靶。射礼分为两种,一种是皇帝亲射射宫,一种是皇帝观射。帝王用虎侯,自诸侯王、公用熊侯、豹侯,而百官用麋侯。四种都要,说明皇帝不仅要亲射,还要赐射。
少府的人无意间暴露了这个信息,等皇后一走,皇帝便要办射礼,没吴家的份。
若仅仅如此也还尚可,偏偏后面又出了问题。射礼的安排可以说吴家没赶上,但封镇军将军这种正号将军并且遣将外镇,皇帝也是可以通过告太社这种军礼以示重视的。少府的人却不知此事,就是十足十的怠慢了。
更确切地说,射礼是元澈要求秘密筹备的,少府的人或许捕捉到了新帝疏远吴家这一节,在吴玥的遣将告礼上,故意无所作为。
元澈问了周恢一句:“少府监今天在不在议事的百官里?”
少府监好歹也是九卿,都站在前面。周恢明白元澈怎么可能看不到,不过是表现对少府的不满且不重视罢了,总之先把嫌疑甩开了。
“回陛下,在呢。”
元澈皱了皱眉:“少府掌管器物,拟谥号关他们什么事,廷议的名单谁拟的?糊涂!”
“臣知罪。”魏钰庭连忙站出来把话抗住了。
元澈摆了摆手:“先让他回去吧,朕回头再问他。”
周恢下去了,元澈的目光重新落回了元漳身上。事情的脉络已经基本清晰,他想给父皇一个好谥号,就要重视对待吴家。而且谥号之后还有庙号,虽然庙号不好奢求,但如果在那个时候被直接驳斥一道,对于皇权的权威也极为不利。
元澈正了正身,对元漳道:“皇后半月后就要启程,就先紧着制遣大将告太社的礼仪办。日子这次就有劳太常拟定,届时告诉少府、祠部让他们配合就是了。朕会亲自出席。你先去前殿吧,私下和太保打个招呼。朕稍后就会过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谥号。”
元漳听完也是长舒一口气,起来时只觉得自己的背都僵了,官服上也早已压出了几道折痕。惊恐之余,也有兴奋,如同三十余年死寂的屋宇,哪怕是足矣燃烧掉整个房屋的微弱火光,也是长囚于黑暗者最极致的快乐。有时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因此而被陆昭选择了。
这个念头飞快地从元漳脑中闪过,然而仅仅停留了片刻,元漳便迈着虚快的步伐走出了后殿。
片刻后,周恢也回来了,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一个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个“神”字。
室内只剩下元澈和魏钰庭两人。至此,事情也算有一个好的结果。然而元澈越想越觉得后悔,如果他能早早想到他与吴家这个利益交换点,事情绝不会演化至此。元漳的介入,甚至大胆一点说,陆昭的介入,将吴家进一步拽离了他的阵营。
如果没有陆昭,他和吴家仍然保持一个直接合作的状态。现在,多出陆昭这个中间人,那么他与吴家等价
交换的君臣利益与感情,都会被陆昭分流一部分。
且射礼这件事被挑出得方式和时间也极妙。如果单单只有射礼这一个选择,那么先帝美谥的交换条件就是让吴玥参加射礼。可是陆昭把射礼在吴玥临行前以公开的方式挑了出来,同时又加上了制遣大将告太社之礼作为一个备选的选择。那么从情面上来讲,吴家也好,他这个皇帝也好,都会为了避免尴尬和不快,选择后者作为补偿。
射礼是规模性的,赐射的范围是他划定的武将和文臣圈子,众人通过一起参与大礼,来获得同一圈层的认同感。我们都是陛下新登基后第一批获得赐射的臣子,我们的身份是一样的。
但制遣大将告太社之礼是属于将军个人的殊荣,礼遇要比赐射要高出不少,但却缺少了圈子的认同感。对于他这个帝王来说,虽然对吴家补偿到位了,却少了对吴家的羁縻,而且更变相地加重了陆、吴联合在洛阳的权威。
“朕不该为此险谋。”元澈侧着身看向魏钰庭,目光满是歉然。
魏钰庭低着头拱手道:“陛下,这件事臣也思虑不周。”
“不,这不怪你。”元澈握了握魏钰庭的手臂,“启用宗室是朕的布画,他们骤然得势,难免行事不周。你虽身为中书,但面对宗室,一是难以面面俱到,二是也难周全自身。”
魏钰庭闻言也深受感动。他慢慢跪下身,叩首道:“陛下所失不过一二,荆江大势未来大势仍在陛下之手。待来日御驾亲征,凭此廓清天下之功,又何须沉湎怀一将之得失。吴家虽然势强,但若离心长安,无异于自弃九霄。”
元澈默然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用轻松愉快的口吻道:“走吧,咱们也去前殿。”
即使他们都包含着无尽的爱意,但是在危险的权力领域里,攻击仍是一种本能。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尝试主动出击,与陆昭交锋。
此时他感到,自己和陆昭如同大船上两侧的纤绳,二者的力量虽然同向,却也抗衡着。
抗衡使他们在一瞬间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亲密而焦躁,同时又享受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这种快乐好像蛰伏在大船阴影下的海水,奔涌汇聚,在风暴的引诱下,或浪击于云海,或陷入黑暗的旋涡。
第363章 回去
在拟定谥号之前, 宫廷画师终于完成了先帝的肖像画。这幅画即将奉入宗庙,如今挂放在元澈日常起居的宣室殿内的北窗附近。画作构图传统而一丝不苟,着色描线精美华丽, 把一个帝王为众臣敬仰的风采尽数展现在眼前。
不过在元澈的眼中,这幅画像虽然展现了帝王贵气的章服, 却丢失了腾纹与鼻翼两侧那道深深的法令纹, 连下巴上那颗不易察觉的小瘊子也被轻松摘掉了。如此一来,他的父皇也失去了最后一丝亲切感。每当阳光自北窗照射下来,辉映在绢纸上的就是一张因敷粉而光滑得过分的老脸。
因此, 当元澈展开那卷拟定父亲谥号、庙号的奏疏时,群臣匍匐中带的那一丝不逊, 反倒格外真实起来。
“神”属于上谥法的一种。在《逸周书·谥法》里,“神”更有民无能名、圣不可知、安仁立政、治民无为、应变远方、则天广运等等之美意。《周易》约:“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者, 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这样一个常常与“圣”并论的美谥,在孔孟之言中给出了一个更为详细的描述。
舜禹只有天下而不与, 尧之则天,其德可谓至厚矣。尧之为君, 荡荡忽民无能名焉。大而化之为之谓圣,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其是非功过,无所评论,仅以事迹留与后人。圣不可知, 民无能言。
譬如“恭”,譬如“孝”,这些谥号就如同士大夫身上的袍服, 尽管有设计精巧的花纹, 底色却仅仅是鲜明的单色。而“神”这个谥号却仿佛春深入夏之际,女子所穿的衣裳。绸纱交叠, 烟霞色中透着即将凋落的红,红又渐渐融入青蓝色的溪水之中,令人难以捕捉。
所有的谥号,皆可被曲解,然而“民无能名,圣不可知”的释义,却在元澈抬头望向父亲画像的一霎那,流进了心里。
帝王头一次用稍显稚嫩的心机,去算计皇后的势力,结果却遭遇惨败,这本应是令人气急败坏的事情。然而在一桩逸闻传到宫中后,元澈稍有阴霾的心情也变得格外开阔起来。据传闻,时任中书的魏钰庭偷偷将春至宫中下赐的赏钱埋在了家里地院中。听说妻子要改种花草,刚出宫门的魏钰庭嫌车夫太慢,竟不顾仪态,亲自挥鞭驱赶马车。
中书到底是因为回家赶种花草还是因旁的事,众说纷纭,但近日魏中书告假却是证据确凿。元澈听闻后付之一笑,旋即吩咐宫里为他改一艘游船。
相比于元澈,陆昭的生活则要安静得多。这种小打小闹在她眼中就是春日里孩童手中的风筝,只要还牵在手里,就需要时不时地奔跑。不如剪短,去病消灾,暂且得到真正的休息。
偶尔,她也会怀念手里有风筝的时候,不过仅仅是在梦里。
政治上的疲惫如同内在的长期症结,平日看上去无事,但在多云多雨的时候,它总会自己窜出来,提醒你那么一下啊。自元洸死后,那些关于儿时的情景就时不时地浮在陆昭的梦里。
在旧苑泛着淡青色的跑马场上,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骑装,溅在衣袖上的泥斑让梦里充满了真实的泥土气味。擅长书法的师傅耐心地指导着少年的临摹作业,几日后,她居所围墙外的花树下,
必然会出现斐源苦苦讨要重华殿主人旧作业的身影。
顺着那一点一滴的墨迹,和蘸满墨汁的笔锋,梦中的目光也会一同落在缀满金箔的彩笺上。有时还会看到垂在纸面上方若即若离的碎发,划在脆弱的纸笺上,如同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当那双纤白的手将笔浸入青玉色的笔洗中时,她便听到笔洗中发出的轻轻召唤。
陆昭慢慢探身,看向那片融化的墨海。漆黑之中的倒影,天真的面容早已不再,唯有漂浮在永夜之中的天人五衰。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个热情而缺乏缜密心思的人,往往会更快地忘掉那些烦恼。反而冷静而有敏锐感知的人,会在给自己建立一座密室,独自钻进去,看着弱小的荆棘蜿蜒地撑满整座房间。
谷雨过后,桃花落尽,正是紫藤盛开的季节。陆昭离都之日渐近,元澈也开始放下手中的事务,专心陪伴在她身边。往年逍遥园内都要趁着最后一春办赏花宴,但今年恰逢国丧,要尽量避免丝竹宴饮,即便是陆昭有孕在身,身为皇室也不能不谨慎从事。因而此次元澈游赏逍遥园并未兴师动众,只命几名内侍将园内的游船收拾出来。
天已经下起蒙蒙细雨,然而元澈并未败兴,与陆昭在登船的水榭里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拴缆绳,找船篙。
“上来吧。”已经登船的元澈俯身,要拉着她的手。
细雨打在元澈的眉眼上,却仿佛将他内心的情愫和盘托出。他像一只淋着春雨的狗儿,眼睛和鼻子湿漉漉的,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赤露的热情,对身体的冰冷也丝毫未觉。陆昭则恰恰相反,或许是在某个初春的午后,早已感受过雨水的冰冷与日后缠身的疾病,因此更愿意缩在水榭下,规避着一切。
然而当内侍将缆绳拴好的那一刻,陆昭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艘船与当年她与元澈相遇时所坐的船,简直一模一样。
此时,这艘船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一般,将陆昭身子一引,拉上了船。
“原来的那艘船吃水到底还是比游船深,没法在这里划,我让他们改了改,把顶棚加高……”元澈挽着陆昭的手,一处一处地将复原的地方指给她看。
随着洛阳大行台的崛起,陆昭可以预见,东西两都关系难免转恶。陆昭也很清楚,纵使这一切是在夫君的保护与爱意下促成,但在促成的那一刻,她妻子的身份、孩子的母亲身份都会被淡化。她将拥有权臣的身份,并带着强藩的底色。
魏钰庭们与吴淼们会这样看待她。
元澈也会这样看待她。
人情上的变迁比花信还要快,对于冷静到近乎薄情的陆昭来说,她与元澈的某种维系就像刚上船时,船体那不规则的摇晃一样,既难确定,也不安稳。这是政治人物本身的特质。做一个君王无可挑剔的妻子,还是做一个独揽强权的藩臣,都会使这艘船倾覆。将感情与政治混为一谈,并让两者相互博弈权衡,是极度危险且不负责任的做法。
笃的一声,陆昭恍如梦醒。
内侍用船篙顶了一下水榭的石基,船便朝着更开阔的水面驶去了。
硕大的紫藤花鼓得胀胀的,划过船的顶棚,发出滞重的声音。然而划过之后又如同卸下重负一般,散落下来,化为淡紫色的飞雪。
雨尚未停,天空却已经亮了。阳光透过巨伞般的紫藤花海,仿佛是熏香过的云母纸。纤细的光芒洒进船舱内,唤起了所有的事物原本的色彩,复原了数年前船舱内原本的温度。
陆昭的记忆重新获得了苏生。两个人下棋,元澈输了。江里的鱼烧来吃,元澈笨拙地挑着刺,时不时地扎到嘴,唇色红得可爱。她自己呢,偷偷夹了一小块鱼颊肉,细细地咀嚼着,嘴里是鲜美甘甜的味道,在雾汐把鱼翻面的时候,再偷偷把鱼颊的另一侧肉夹给他……还有银色的熏笼,炭火暖暖地烤着,她卧在熏笼的另一侧,望着船篷顶,耳边是一阵阵打小哈欠的声音。
抬起头,陆昭再一次看到了那片坚实的胸口。
她没有轻易投靠,只是静静地贴近它,嗅了嗅。
在那濡湿身体的汗水中,成长了近三十年的男性肉身的气味中,她闻到了淡淡白檀的香气。
门阀之上 第1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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