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色,是心疼里带着不忍,雪娘子瞧来却是眉毛丝里都透着诱惑。这种问话,她好似曾经历过。
是苏夫人问:“雪儿当真想去?”
她想去,她想知道。
惜芳再没瞒着,而是轻手将雪娘子扶着整个人坐回床上,又拿了个软枕给她靠着,道:“奴婢本不想与娘子说这些,如此娘子也能清清静静等小皇子落地,下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不像奴婢……”
说着泪水又到了腮边,她拿帕子拭去,跟想通了一般,强颜笑着,画风一转道:“罢了,皇后既把奴婢指给了娘子,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娘子既然想知道,我就不瞒着。”
“娘子可还记得,那次您出宫……遇刺?”
即使此事后让雪娘子名声更甚,但在瑶光殿里一向忌讳人说起,惜芳问的勉强,雪娘子也只是略点了下头。
网从这一句话开始往中间收。
"陛下从未爱过皇后,娘子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表象罢了。不仅不爱,陛下还对皇后厌恶已久。可惜这些年郎情妾意,皇后也是霍家获罪之后才知道枕边人同床异梦。
娘子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陛下又怎会真心待你?他纳了你,全是为了对付霍家。那次出宫遇刺,其实就是陛下将娘子行踪透露给人,又骗了霍统领到场。意欲何为,我是个下人,说不清楚。可娘子想想,还有谁知道娘子出宫呢。"
雪娘子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将锦被抱的紧了些。
惜芳手指点到雪娘子肚子上,半晌轻轻拿开。又道:"欲加之罪,早就该落到霍家身上。但是皇后娘娘三年未有身孕,陛下登基之时权柄也不稳。
如今他再不需要霍家,恰巧娘子你又出现在了长春宫。娘子进宫也有半年,可仔细想想,有哪位贵人能得专宠数月,娘子觉得是得了陛下真心么。
陛下……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
且这个孩子,得是长春宫里出来的。
有了这个孩子,霍家造反就名正言顺,杀帝王,立傀君。一切安得上的罪名,皇后都认了,只为保全父兄性命,到头来,也是什么都保不住。
娘子在深宫不知外事,如果不信奴婢说的,可稍加打探,霍家是不是以谋反被论处。
娘子,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霍家有心谋反,三年前怎会扶持咱陛下登基。
我实在……“,她捂脸,悲痛欲绝仍从指缝里溢出:”我实在替皇后不值,替娘子不值。
皇上这般心狠,等这个孩子一落地,不知娘子要被遣往何处……小皇子还未出生就这般不招人待见,哪又有什么宏大前程可言。"
手从脸上拿开放到雪娘子手里时,她还能感觉到上头泪水灼人。惜芳言辞恳切道:"娘子不为自身着想,也该为小皇子着想……
也……也为皇后想想……
她一人……"
“我要如何才能见到皇后姐姐”?雪娘子再未往下听,牢牢握住了那双鼻涕眼泪一把的手,拉着惜芳焦急道。
她是不信这些的,她总要找人问个究竟。皇后也可,皇帝也可,总能找人问个究竟。
惜芳喜悦的看了她一眼,又瞬间面犯难色道:“难为娘子有心,陛下不会让人去瞧皇后的,这事须得你我从长计议。”
二人正说着话,门被推开,染夏冲将进来,唯恐屋里人不知道她来了,大声道:“惜芳姐姐,可是娘子醒了。”
惜芳霎时松了雪娘子手,退到一旁强颜欢笑道:“是,今儿娘子醒的早,我正说要去打水来”,言罢低着头先去了。
雪娘子对前几日染夏污言秽语心有芥蒂,拢了拢被子要自个儿下床。染夏冲上前扶着她道:“惜芳姐姐可是与娘子说了什么。”
雪娘子下意识否认,也没喝斥一句宫女如何打探起贵人的事来。她越软弱,染夏好似越得寸进尺道:“娘子可别被人蒙蔽了去,奴婢说话虽不中听,却是指望着瑶光殿好的,刚才出门那位可不一定。她可是皇后的人,说话做事,从来就没向着娘子过。”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但皇后从未薄待自己,雪娘子自作聪明,想从染夏嘴里套些话,道:“你又知道些什么,干脆都说给我听。”
她想起昔日皇后赏人的样子,对着旁屋妝匣处道:“你喜欢的,尽管去捡,若说的是真话,全给你。”
那里头尽是她心头爱物,初初得了好东西,看哪样都舍不得放下。宫里的盒子也精巧,光是那翠玉镶贝母的锁都够她捏手里把玩好半天。
今儿个,就随手起来。
染夏眼前一亮,眼里贪婪往旁看了好几眼,才对着雪娘子道:"奴婢有个哥哥,在御林卫当差,这些事,都是听他说来的,真与不真,娘子可要自己辩驳。
他说,咱们的陛下英明神武,早瞧出霍家有反心。就等着皇后生下个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咱大梁。谁知道啊,皇后身有恶疾,三四年无所出。
霍准那奸贼急啊,就把娘子你给塞进来了呗,瞧娘子您这花容月貌,什么男人迷不倒。等您生下个儿子,霍贼一样的把持幼主……说不定啊“,她往外瞧了瞧,说的活灵活现:”还杀母夺子,直接将您的孩儿说是皇后生的呢?"
目光收回来时顺便又往旁屋瞧了一眼,染夏才继续道:"可咱们皇帝是什么人,怎能让霍贼给蒙蔽了去,他将计就计纳了娘子你,又日日专宠让你怀孕,为的就是让霍贼以为大事已成。
他可想不到,刚露出马脚,陛下就神兵天降,一举将霍家连其党羽尽数铲除。哎“,染夏叹了叹气,语间尽是对皇帝可望不可及的爱慕。甚至于叹完气再看向雪娘子,眼里有了稍许鄙视,似乎是就差说出那句:”如此英明的陛下怎么会看的上你这种民间出来的庸脂俗粉?"
或许身份使然,她到底没这么说,而是有了些许无可奈何道:"所以娘子你看,霍家一出,陛下就再也不来瑶光殿了。我猜啊,在他心目中,娘子必然是霍家同党。
现儿还供着你,全是因为你怀着小皇子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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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8章 袍笏
话音未落,染夏又恢复神采飞扬,撇了雪娘子站到一旁,喜滋滋的憧憬道:“等小皇子一落地,不知要给过继给哪宫娘娘。”
她似全然察觉不到雪娘子心中恐惧,开怀道:“估摸着是新晋的嘉妃娘娘,她可是这几年来唯一拟了小子的妃子,位分又高,人生的俏,家世也好。到时候,大抵我也要一并跟过去。”
念完了这些,才一扭身段,上前要扶雪娘子起。仍是往日可喜恭敬的样子,娇声喊:“来,娘子起吧”。说着话,眼神已飘到了旁屋去,就等雪娘子依言将妆匣捡与她。
那胳膊伸出来,还是一截白臂嫩藕红酥手。皇宫里头贴身伺候贵人的丫鬟,也是锦衣玉食跟过来,养的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便是惜芳说了去打水,实则不过盯着人干活罢了。
雪娘子瞧着,却觉这人小臂一片惨白色,像是小时候河水里泡了好些天的死物,又像雨水泛滥不知从何处冲刷出来的莹莹骨殖。她侧脸欲呕,染夏急道:“这是怎么了,娘子都五六个月的身子了,不该再犯吐了啊。”
两口酸水犯上喉头,又被强咽了下去,她终是什么都没呕出来,倒因着这关系,眼角憋出些泪花。染夏连忙拍了拍她后背道:"娘子可是被奴婢吓着了,奴婢可没别的心思,这宫里头,不就是这么个活法么。
您呀,且先放宽了心思,老老实实等小皇子生下来,陛下定是顾念着父子之情,不然早就将您一道儿处置了。
既然没有,现儿娘子若听了惜芳蛊惑,那才是凭白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娘子若是孕中有个好歹,瑶光殿里的人都落不了好去。要不说咱们才是尽心伺候您的……惜芳姐姐……
她是个外人。"
染夏手臂一直这般悬着未收,等雪娘子扶上,小心将她扶下了床,道:“你看,现在惜芳就这般怠慢,奴婢帮你瞧瞧去。”
雪娘子轻点了头,她一时间听到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法辨别谁真谁假,甚至连信谁都难以决定,只想将人先支开,自个儿咬着嘴唇哭上一两声,宣泄一下心中哀痛。
惜芳眼睛又明显的往旁屋瞟了瞟,才退出殿外。雪娘子当即扶在桌上,衣袖死死的塞在了嘴里。
这倒是进宫学的最快的东西,宫人哭,也是罪过。所以得捡个没人的地方,哭得小点声,就如惜芳早些日子就在哭,她却从没瞧见过。即使挨了打,仍要装作一切太平。
她既醒了,往日早有宫女送了各式炖汤点心来,孕妇最是不能短了补品,小厨房里白日黑夜的熬着燕窝人参,压根用不着她开口喊传。反正送来了用不下,赏给宫女也算是沾沾贵人福气。
今日,什么都没有。
识趣的,总该察觉出哪里不妥。可雪娘子此刻怎会有胃口,既然没有,自是压根没惦记这些细节,反铆足了劲的想,惜芳与染夏,究竟该信哪一个。
从过往来看,她更偏向惜芳一些,然染夏说的又好似不无道理,如果她当真有一个御林卫的哥哥……
雪娘子将衣袖咬的更紧了一些,又来回对比了一下惜芳和染夏说的话,二人一个凄楚,一个骄纵,都不似做伪,她实在辨别不出来谁真谁假。
或许是她六神无主,所以随便来个谁谁谁,都像是主。
可对比着对比着,她终于发现谁真谁假,根本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二人说的话中,有些内容,是重合的。
她们说,皇帝对她毫无情谊。连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衣袖已不足以承载体内恐惧,一排贝齿咬透黛烟锦于手腕处肌肤处硌出了深深牙印,雪娘子似乎感觉不到痛,瑟瑟抖成一团,耳边却是魏塱拢着她发丝,龙威里头又有无尽旖旎喊:“雪色。”
苏夫人说,雪儿随意了些,该起个正经点的闺名,就叫……雪色吧。雪色容颜倾城,的确要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才配得上。
“雪色瑶光,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大俗大雅,你也当得起这个名字。”
当不当得起,其实她压根就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听不懂,但能看见魏塱笑的和煦,好像看不见了,突然就觉得。
无论皇帝说什么,她从来没听懂过。
雪娘子伏在桌上久久未起身,但得她能快点往外走几步,没准就能瞧见惜芳一直未走,直到染夏出了殿,才真开口叫院外打杂的宫女去取水。
二人站在原处等着,脸上表情再不似殿内轻浮,皆收了哀喜,一样的温婉举止。染夏轻声道:“可有交代何时去?”
惜芳拿帕子沾了沾脸,看帕上未有胭脂脱落的痕迹,方放心道:“仲秋翌日是个好日子。”
那日过后,染夏愈加随便,说话办事都不客气,仿佛雪娘子被废冷宫已是指日可待。而惜芳则哀戚更甚,再三跟雪娘子保证,皇后对霍家事一无所知。
同为女儿身,皇后对皇帝亦是一往情深。若非如此,当初怎会尽心尽力教导雪娘子如何讨皇帝欢心?惜芳后头还辩解了什么,雪娘子再未听清。只抓着了这一个重点,那就是,当初霍云婉曾教导过她如何暗暗讨魏塱喜欢。
是的,霍云婉曾教过她,那些计俩,无往不利。
即使染夏一口咬定皇帝是为了铲除霍家,她仍笃定的认为,必定有某个时候,陛下曾真心实意的怜惜过自己?
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皇后教自己炖碗白粥,还是皇后教自己时不时假装替太后说话,亦或是皇后教自己拒绝晋封?
她对皇帝一无所知,她不要管朝堂上“福”家还是“祸”家,她要去问问皇后,如何才能让皇帝再来瑶光殿,像往日一般喊她“雪色”。
她有倾城容颜,她不是霍家党羽,她应该要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站在一处。
不然呢?
不然等着肚子里的孩子落地,真如染夏所言,没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仲秋当夜,雪娘子淡施脂粉,于众人面前跪在了魏塱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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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9章 袍笏
挣扎并非没有过,这几日间,雪娘子不顾自己身子不便,亲自提着食盒往御书房里求见过魏塱数回。
往日里太监瞧见她来,老远就迎。现却是人走到了眼前,才低声劝着道“娘子回吧,陛下朝事忙,谁来了也不见。”
未必有谁存心怠慢,虽阖宫皆知雪娘子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可皇后现今虽然修佛,还是稳坐中宫。霍家虽死,皇帝却还是交代了护着雪娘子肚里的胎。
然确实忙,霍家牵连甚广,举国上下的奏章雪花一样堆在案上。朝堂各派势力吵的不可开交,御林卫里头诸方人马上蹿下跳,胡人一口咬定大梁宵小手段屠了羯族七八部,誓报此仇。
他还有功夫搭理个雪娘子?说到底,过往那些恩宠,只能算个趣儿。闲了,就逗一逗,忙了,就且得放着。后宫群芳,若能烦躁疲惫时当个消遣,见见也无妨,偏又是个有孕的,多美的身段,他也不能用啊。
这世上,纯粹的谎言未必有多严重,因为谎言总有拆穿的那天。更要命的,是将一些细微之处夸大其词,如此即使听的人去对质,只会证实所谓的真相。
即使是个趣儿,那也得是有几分真心喜爱,才能得出个趣儿。若细细想来,雪娘子该不至于病急乱投医。
偏偏霍云婉透过惜芳与染夏之口说出来的东西,并非是假的。魏塱的确知道雪娘子是霍云婉主动放在那的人,也是顺水推舟纳的顺手,日日专宠也有与霍云婉过不去的心思在。知道雪娘子有孕,更是猜到了霍准会起另立幼君的心思,他确实利用了雪娘子与其腹中胎儿。
太医众口一词说是个男胎,无非也就是应和皇帝的心意。这个胎儿愈贵重,愈显得李阿牛在雪娘子遇刺一事上立功。那时候的魏塱,正妄图用李阿牛去分霍云昇的权,自然一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做派,好似只要雪娘子一切安好,龙椅都能让给李阿牛。
前后差距之大,雪娘子岂能招架得住身边人唱双簧似的日夜撺掇,终究她又只是个趣儿,不值得魏塱于百忙之中想想瑶光殿里的人皆是皇后当初安排的,会不会有何变故。
雄兔眼迷离 第2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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