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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离 第261节

    “人非草木,总是有所惦记。”
    这话的意思就是黄续昼临死之前想见见黄旭尧,薛凌眯缝着眼睛,那些失去的气力又一丝一丝回到身上。那老不死缠绵病榻数月,不见得去寻人。唯有最后一刻才去找,想必黄旭尧藏身之地离京中并不远。
    平城白骨成野,皇城红粉生香。不知黄旭尧这些年过的是如何裘马声色,纸醉金迷。这些人,分明早成鬼魅,却还在人世享尽荣华,恣意横行。
    我愿以身为无间,换从此宇内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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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2章 庭前月
    薛凌伸手将桌上盒子揽在怀里,道:“那且让你家少爷继续盯着吧,一旦出现了,就知会我一声。我这边并无大碍,随时奉陪。”
    弓匕目光跟着在那盒子上一晃,薛弋寒当年死的又急又蹊跷,京中薛家被所谓流民抄了家,木头都没剩几截好的,薛小姐上哪去弄了个遗物?
    不过这念头也就转瞬而已,他起身告了退,让薛凌安生休养,外头的事情一概有人盯着。薛凌指尖在盒子上轻点了两下,抬眼与他笑着道:“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这态度温和且带着姑娘家娴雅,弓匕却莫名嘴角抽抽。小跑出好几步仍觉哪里不对,却又兀自按压心里揣测,只当薛凌是近日病的厉害,实在没力气张扬,妇人确然还是这般柔弱乖顺更讨喜,以至于他有些恶意的巴不得这薛家姑娘长长久久病下去才好。
    既然黄续昼没死,其实也不见得就需要他如此急惶惶非得闯进来告知薛凌。人死了,也还有停灵丧仪一大摊子事儿要办,并非立马就入了土去。所以江玉枫将人遣过来,无非还是非要瞧瞧薛凌是个什么情况。
    薛凌自己也心里清楚,只是再无被人揣测算计的那种不喜和抗拒,反摸着盒子自忱躲了这么些日子,难免江玉枫心急。再是意气,也是要有个交代的。
    四下无人,她将盒子打开,怔怔看了片刻,方将半枚卧虎收进袖口里,盒子随手搁在了桌上。又起身回了寝居,唤来丫鬟梳洗捡了套干净常衣穿着出了院。
    先往江玉枫书房走了一遭,二人寥寥数句,江府在黄家那头各门口都放了人,便是只可疑的苍蝇飞进去,亦会回来报。即便黄旭尧另辟蹊径,也不甚要紧,永乐公主与黄承宣皆去了黄家侍疾。
    如此薛凌方知,恶事并没让永乐公主去做,倒非不信任,只是江府对这公主的性子十分担忧,借着苏姈如的手,往驸马府塞了几个听话的丫鬟去。
    前儿个去探黄老爷子病体时,永乐公主难得赏脸作陪,还与黄承宣一道儿在黄老爷子病榻前守了小半个钟,说了不少晚辈的敬尊惦念。
    刚出了外屋,瞧见耳上坠子掉了一颗,黄承宣回身要去捡,却被永乐公主拉住,让个丫鬟回去拿。
    里屋躺着黄续昼静养,外屋是好几个大夫晨昏不休的守着一刻一查,院里还有好些丫鬟小厮随时等着听唤。自落水之后,永乐公主怕见生人,尤其是好几位大夫都是宫里御医,拉扯着黄承宣不离身,他并未起疑,反将永乐公主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孰料那丫鬟进去之后就是一声尖叫,说是黄老爷子呕血,众人呼啦一瞬围到里面,果见黄续昼下半张脸斑斑点点尽是猩红。血迹蜿蜒至脖颈,唇边还有些腐臭肉块,显是躺着起不来,力道又小,腹里恶龊不能吐远,便尽数涂在脸上。
    为首的御医顾不得脏污,一手搭了脉,又听见黄续昼脖子间呼噜噜一口气出不来,眼瞧着脸上由灰白转青紫,看着马上就要死,连呼了两声“不应该啊。”
    七手八脚将秽物吸了出来,黄续昼又陷入沉睡里,并未有片刻睁眼过。几个大夫抹了抹细汗,对着赶来的黄靖愢道:“黄大人的病,小黄大人也是……下官就不多做缀言了。”
    黄靖愢看着床上黄续昼已然油尽灯枯的样子,一把抓着大夫的领口处想要发作,却是按下怒气,压着步子将人拖到外屋才问:“不是说还有个月余可养吗,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御医唯唯诺诺,黄家老爷子是年迈致五脏生疾,根本就无药可救。大夫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体内血肉腐化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可这个慢,只能衰减,并不能消亡。
    得益于皇宫各种天灵地宝,黄老爷子又日日躺着,保到现在已是跟阎王爷抢人,至于那月余之说,倒也全非安抚黄靖愢。
    看老爷子的状态,说是能养月余,倒不如说能熬月余。然常人还有旦夕祸福,黄老爷子要突然去享福,谁也拦不住啊。
    好说歹说的平息了黄靖愢悲伤,又往里头查看了一回,几个大夫齐齐摆手,说老爷子是真不行了,又有实诚的相劝:“黄大人是高寿,与其困于床榻俗体,小黄大人莫不如让他老人家痛痛快快,驾鹤去吧。”
    周遭附和者众,千里终须别,这就,去了吧。
    黄靖愢垂头算是默认,黄家另几位也不再言语。商议着大夫就撤了,只留下两位力求让黄续昼最后的光阴舒适些。
    黄承宣是晚辈,无声的长叹之后眼眶已红,并没瞧见永乐公主在一侧,不是寻常对着人多畏惧,而是极自然的轻抚了一下那只空荡荡的耳垂,慵懒里透着高贵,极不合时宜,却十分合乎一个公主该有的做派。
    而那个捡耳坠的丫鬟站在门外,垂头与众丫鬟家丁一样作隐隐哭泣。主家病了,下人应当要比死了爹妈更悲伤一些。
    薛凌让永乐公主问的那句话,并没有原封不动的传到黄续昼的耳里。到底这些天她没仔细思索过话术,在驸马府时也没机会详细商议。
    江府遣过去的人,对诛心这种事可能也更擅长些。丫鬟附在黄续昼耳边,说的是:"霍准全家都被皇帝砍了,你怎么还不死?
    你现在死了,可以留个全尸。"
    防着黄续昼熟睡听不见,她捏着那枚耳坠在床边摸索时不重不轻的摇晃了两下。力道既能保证将人推醒,又不至于让人痛苦叫出声。
    说完她就退到了一侧,看黄续昼好似没啥反应,还以为是不起作用,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两句,黄续昼胸口起伏,腥臭气喷薄而出。
    其实用不着她喊,外头大夫已经听见了动静,心知不妙在往里走,不过小丫鬟遇见这种事,是该恰到好处的惊叫出声才行。
    黄承宣拉着永乐公主返回,下人亦急急去传黄家的人,这便儿孙婆媳都聚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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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3章 庭前月
    原说是当晚就得给老爷子点灯,许是回光返照,过了几个钟头,黄续昼竟勉强睁了眼。一番折腾后将众人遣退,独独留下了黄靖愢一人约莫有大半个钟头。
    这里间说了些什么,就无从得知。而黄靖愢出来后,老爷子虽仍旧神智不甚清明,却比这段时间来都好,还饮了小半碗参汤。
    御医一瞧,这是大限将至,只道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老爷子必去无疑,人世间,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法子了。
    说着话,宫里头来了位公公,不知是又送了什么灵丹妙药,将精气神养得更优了些。黄承宣既攀了皇家金枝,不便在黄家侍夜,当日下午与永乐公主离去。待到第三日,黄靖愢着人催他快马过去,尤其交代要带着永乐公主一道儿。
    再说江府的暗卫瞧着黄家宅子里哭戚戚吵嚷嚷一团乱哄哄,高僧主持全到了。白灯笼也已经糊好了摆在屋里,就等主家往大门口挂,想来这回黄老爷子那口气,是当真续不上了。
    续昼续昼,夜就是夜,续什么昼?
    薛凌这段时间躲的实在久了些,不过自宁城那一趟回来,江玉枫瞧她其实多有疲惫之相,虽有好奇,倒也没太强求。
    直到这会黄老爷子真不行了,才让弓匕闯了进去。查探情况也是属实,另一头,黄旭尧可能当真会提前出现。薛凌对此人究竟作何打算,他倒是能猜到一二,但具体如何,自然还是商议过为佳。
    如此交代完黄府那头的情况,薛凌不时懒懒只言片语算是回应,并没多问。江玉枫只说黄府里近两日有下人动向可疑,却还没明确看到黄旭尧出现,并非当务之急。
    二人说着话间,黄府那头高悬的愁云惨雾已经彻底砸了下来。黄续昼开始惊厥失控,双眼翻白。好在久病之人根本毫无力气,御医轻手就能按住他,屋里孝子贤孙已经跪倒在地,这架势,黄续昼不死都对不起一地膝盖。
    永乐公主为君,黄续昼是死是活都受不起她的大礼,自是站于最末侧,有轻微心悸。她过来是礼仪伦常,但是黄家的人特意交代请她过来,免不得她有些担忧事情露馅。
    众生各相不表,御医九牛二虎之力又安抚住了黄续昼一回,心里头直念叨老爷子赶紧去吧,不要给自个儿出难题了,孰料黄续昼就是不肯撒手,还虚弱凄切的喊“靖儿。”
    黄靖愢就站在床前,一抹眼泪凑到黄旭昼嘴边,道:“爹,我在我在,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估计是耳朵亦不太好使了,黄续昼又喊了两声,艰难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有个人影在眼前,这才道:“靖儿。”
    黄靖愢又拼命点头答应道:“爹,我在”。几个黄家兄弟一并围了上来,齐齐喊“爹”。黄承宣亦起身上前了两步。
    黄续昼艰难的蠕动着嘴唇,众人听了半晌才拼凑出完整句子,黄续昼问的是:“靖儿,你是皇帝的什么?”
    饶是在老爹快死了的巨大悲痛之下,黄靖愢仍是被这句话问的一头雾水,他能是皇帝的什么?
    几兄弟面面相觑看了一眼,爹一辈子忠君体圣,莫不是临死放心不下,特意交代后背要为国为民?黄靖愢感慨的涕泗横流,俯身咬牙道:“爹,儿是皇帝的臣子,儿定不负爹毕生……”
    “不是……不是”,黄续昼用尽全身力气,脑袋却几乎没有摇晃,唯有一滴浊泪从眼角泌出,又流到耳边。
    他说:“不是啊!”
    一激动,又开始惊厥,黄靖愢慌的手足无措安抚道:“不是,不是,爹……”,黄续昼还在重复问:“是什么,是什么?”
    是什么?
    他突然后悔,后悔前日的决定,可现在已经没有能力重新做个选择。好像口腔里只能发出这三个音节了,且这不是对晚辈的教诲,而是一种死不瞑目的执念。
    若是黄续昼未曾抱恙,霍家这么大事,必然瞒不过他。但两月余前,黄老爷子突而晕厥,再醒过来,就终日不下床榻。
    然外头虽然传言声嚣,霍家案时,其实他尚有一息之力思索。只是霍准和霍云昇之死扑朔迷离。人没死,还能想想办法,若是人真死了,说给自己的老爹,除了加重病体,好像百无一用。
    黄靖愢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问问自家老爹如何看待,霍云旸死讯又传回京都,霍家彻底无力回天,他再无提起的必要。另一头魏塱知道自己的外公与霍准不清不白,特意提醒了两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舌头老实些比较好。
    黄家其他人如何想未知,但道理上是这么回事,何况黄靖愢做主将事瞒下来,老爷子的院子里,便清净的很,直到那个不知名的丫鬟闯进门。
    黄续昼本就醒着,体内剧痛使他压根就没几个时辰能睡着。可惜他没瞧见那丫鬟模样,因为睁眼极费气力,而不受控制的呕吐将他仅剩气力全部占用。
    你看,人一辈子风光无限活到头,临了被个畜生般的小贱人给捅了一刀。
    他极力缓和着愤怒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想在临死之前交代儿子杀进府里丫鬟,陪着自己的骨头一道儿到黄土里头去。
    不是,不杀也行,活人气养地,可以福泽黄家子孙后代。
    可半日修养后,黄续昼并没与黄靖愢说起这事,甚至都没问霍家事。他只叫自己的大儿子去寻旭尧回来见过,又说了些魏塱幼年和当今太后的兄妹之情,殷殷交代黄靖愢要以长者之容量,臣子之本分去辅佐皇帝。
    知子莫若父,靖愢不是个圆滑之人,若让他知道府里有人暗中下黑手,必然要查的鸡飞狗跳。且那丫鬟说的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岂可因一言而乱了方寸大乱。
    是假就罢了,若是真,更是与黄靖愢提不得。越交代一个人谨慎,反让他束手束脚,引人猜忌,莫不如不要让他知道,无知反倒坦荡。
    没想到短短数月,他那个好外孙竟能将霍家斩于刀下。西北兵权与京中禁卫必定收归天子,而今的黄家对于魏塱,也唯有坦荡,辅以情分二字,方能免了步霍相后尘。
    黄续昼强咽了那口血,叫永乐公主过来,也只是希望能嘱托两句,请她善待承宣,娴嫔暴毙一事,黄家实在无能为力。
    但他身子撑不住了,他并未能与永乐公主说上话,他只能喘着粗气喊“不……不……不是。是……是……”
    御医已经退到最外,黄家说些遗言,他该避讳。黄靖愢急的大逆不道都顾不上,顺着黄续昼的话语无伦次道:“不是,儿子不是臣子。”
    所以他究竟是魏塱的啥?看黄续昼还不肯闭眼,昨儿爹还慈爱的称呼皇帝为塱儿,莫不是要提醒自己骨肉亲情?他又急着喊:“爹,儿子是陛下的舅舅,儿子……”
    黄续昼“啊啊”了两声,瞪着眼再不言语,他最终没能闭眼,但灰败色替代耷拉的眼皮将凡尘俗世盖尽。
    他说:“是外……外戚。”
    是外戚啊,可黄家谁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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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4章 庭前月
    这一辈子短短数十秋,悔恨不甘情仇都淹没在一片哭喊里,毕竟黄续昼没死之前,大家为了避免打扰最后的安宁,都憋的辛苦。这厢终于去了,确实如御医所言,是个痛快。
    他自个儿痛快,别人也痛快。
    既然大家忙着痛快,黄靖愢也只顾得赶紧将自己老爹的眼皮往下盖了盖,好让人看起来走的安详点,并无功夫去揣测老爷子最后究竟说了句啥。
    可能黄续昼在最后一口气之间幡然醒悟,黄家如今春风得意,无知固然更坦荡,可无知更令人莽撞,也许提点儿子两句更好一些,但是……身前身后事,哪能就皆在掌控之内呢。
    多日之后黄靖愢念及这一刻,大抵也只会猜老爷子惦记魏塱是自己的外孙罢,毕竟塱儿小时,深得黄续昼宠溺,比亲孙子还要疼些。
    永乐公主面色无声的舒缓过来,扭动两下又挂了些许悲戚。在知道关于黄承宣的真相后,第一次主动上前安抚了下自己的驸马。
    宫里日日都是有人瞧着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快马往宫内而去。黄府门前素灯一燃,江府的暗卫也往回冲。
    此时江玉枫和薛凌还没散,她倒是打算晚上要去薛宅处走一趟,不过天色还早,怕是去了逸白不在,久等无趣,便在这里多候了些时辰,也与江玉枫将黄旭尧之事商议的透彻些。
    下人来报黄旭尧死讯之时,因在意料之中,二人并无太大反应,默默遣退来人,江玉枫谦恭凭吊了句:“老爷子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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