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璃在二人注视下越显局促,左右来回看不知如何开口。江玉枫还在等着不曾开口,薛凌收回视线道:“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听不得,还要你提回避不回避。”
这话看似对着江玉枫,又好像是在说与薛璃,江玉枫跟着轻笑了声道:“是啊,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他出声之后,薛璃才明显松了口气,跟着端了茶水略点头示意道:“大哥说的是”,又转向薛凌道:“不知家姐要带我去哪里。”
“晚二更时分,往黄旭尧处走一趟,不过……”
“黄旭尧”?薛璃惊问,打断薛凌道:“他在哪”?话出口方觉自己反应过甚,缩了缩身子,才接着道:“去他那里做什么”,说罢求救般看向江玉枫。
黄旭尧的名讳事迹,朝堂上的人都略知一二。只是当年这个人声不见人死不见尸,黄家还有好几位在金銮殿上站着,是故少有几张嘴巴敢提起。
薛璃也未深究过此人,猛听得薛凌要去,那意思,黄旭尧就在不远处。与其说他是惊吓,不若说是一头雾水。
薛凌待他问完,还是温和道:"他在京中,晚间街上无行人,车马走的快,多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但是去之前,你得换一副脸面“,薛凌顿了顿,看向江玉枫,笑道:”免得给江府惹了祸事“。江玉枫瞥她一眼,又垂下目光,仍作个清净旁观,揶揄道:”薛小姐越发体贴周到了"
薛璃看二人气氛和谐,畏惧之情逐渐散去,亦觉薛凌之说甚是有理,再想起黄旭尧降将之说,难得有豪气上头,绷了脸色道:“此人居然敢堂而皇之客居京中,分明不将王法律例放在眼里。我愿与家姐同去,共问当年宁城开门叛降一事。”
薛凌点头称好,并未说起今晚要去的真正缘由,江玉枫跟着夸赞了两句,亦是完全没有要拆穿的意思。三人共饮之后薛凌推说有事散去,出了门尚听得里头薛璃在问江玉枫黄旭尧就在京中,如何不奏请陛下云云。
虽有不忿之意,语调却是轻松畅快,不复刚才她在时的压抑。是,是当年在平城那破屋里的薛璃。都随了去吧,她脚下略顿,却没停留。
含焉第一回 瞧着薛凌舞剑,如果杀人的时候不算的话。午睡起来就见得在院里,一直到傍晚时还未曾歇下。
夕阳给白衣渡了轻微碎金,翻转挪腾间都是个清俊少年模样。唯偶尔动作稍停,未加遮掩的身形能明明白白看清仍旧是那个薛姑娘。
酣畅淋漓后薛凌收了恩怨,含焉便赶紧捏了张湿帕子凑上前。她倒无意殷勤,只是见薛凌这两日心绪颇佳,相处起来比往日愉快很多,亲近使然。
薛凌笑笑接了,看的却是含焉头上簪了一簇紫牙乌串的石榴花钗,足有三四个花苞合在一起,又用青玉削薄雕了绿叶在旁,栩栩如生的一团火红在乌云堆髻边好似要燃起来。
她问:“这东西哪来的,做的巧妙,也好看。”
“嗯”?含焉看着薛凌的目光不解,瞧见她盯的是自己头上,上去摸索两回才抓着取下来晃了两晃,羞道:“这个?”
薛凌伸手直接拿了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道:“嗯,第一次瞧见,怪好玩的,送与我罢。”
“啊”?含焉看薛凌手上,又摸了一把发髻。结巴了两声,才艰难把话说顺溜:“你……姑娘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拿去的”,又连连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不想给姑娘,只是,只是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东西。”
这支花钗并不是多名贵,紫牙乌又名石榴籽,顾名思义,这种东西跟石榴籽一般琐碎,不能像旁的珠玉那般物尽其功。虽也值个几两银子,但在江府给的妝匣子里截然排不上号。
胜在如薛凌所言,巧妙而已。这钗子干脆就选了米粒般大小的石榴珠,用金线作引,石榴石串石榴花,给小姑娘添些艳气。可能今日与衣衫正搭配,丫鬟便捡了来给她用上。
只是相识这般久,不见薛凌对身外之物上过心,突如其来主动张口讨要,惊的她手足无措间带了点轻微欣喜。想着薛姑娘与自己越是随意,越显二人情谊渐深。
看她合在手上甚是喜爱的样子,闺中情分,也就是些吃食玩物,含焉半是解释半是相邀,道:“我房里还有些……不若与姑娘一道看看?”
薛凌感受着指尖轻微的冰凉感,笑道:“不必了,我只是瞧这个有意思”。她偏脸看向含焉小道:“以前我住处,有一大簇石榴花。”
“这样……”含焉略失望,长出了一口气。她就说薛姑娘不念外物,原是这个由头。
薛凌转身回了自己屋,并没说那树石榴只开花不结果。而今存善堂人去屋空,那石榴树不知还能活几时。那老妇人说的对,红红艳艳的开过,半粒果子也没,有什么用呢。
江府的丫鬟甚少见府上的表小姐对梳妆有要求,不过既是薛凌喊,倒也伺候的上心,脂粉堆叠,花钿贴额,一袭蓝色广袖衫子衬的人肌肤如雪。
她自个儿又摸出个石榴钗子簪在发间,一点乌红与宝蓝相撞,不似寻常姑娘秀丽,却自成凌厉威势,叫人不敢轻易直视。
江玉枫瞧见也轻微一愣,却按下并没多问。薛凌来只与他告个别,领了弓匕一起行到薛璃居住的他山院,薛璃依言已经洗净脸上药物,支开了伺候的下人,寻了套寻常粗服穿着。
一盏孤灯之下听见动静,转身看是薛凌与弓匕前来,当即起身问了安,目光不由自主多盯了薛凌两眼。他见薛凌女儿家装扮甚少,如此艳色更是从没见过。
薛凌笑笑走进里歇,左右看了看,桌上一盏铜镜未收,想是薛璃用过。拉了人轻道:“过去坐。”
薛璃不明就里,依言跟在身后走到铜镜旁坐下。薛凌手上不知是何时就捏了个发束,并一把小梳子。将东西搁在桌上,灯火不亮,铜镜里人影也有模糊。她搁下东西扶着薛璃肩膀,看了半晌才幽幽道:
“你与他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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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2章 庭前月
“嗯”?薛璃有古怪寒意,听声想起,又被薛凌按回椅子上。换了轻松语调道:“你与薛弋寒不像。”
“嗯……”,他自小就知自己与那个爹不怎么像,现被薛凌说起,也只默默认了,落寞里没顾上薛凌直呼其名。
待反应过来要辩驳,薛凌道:“今晚你我去见故人,你是他儿子,也该尽量像些才合适,我替你挽个发髻。”
说不出哪里不对,却又总觉的哪里都不对,薛璃偏头欲问,却抵不过薛凌手上带力,将他脑袋掰正。一手扶着,一手去拿了梳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也,披头散发在战场上亦是大忌,故而行伍者,皆将发紧束于顶。
她对这玩意再熟悉不过,先拆了发冠,尽数拢于脑后,高收过顶,以玉箍束之,再挽于一处,用发针固定住,顷刻即成个怒发冲冠样。
再看镜里横眉悬鼻,突然,就像了。
薛凌瞅了两眼,甚是满意,回身对着弓匕道:“拿过来吧。”
弓匕上前,手里托着套窄袖的骑服,却看薛璃坐在那似有不可置信,手不自觉的往镜面上摸。
薛凌转身往门口处边走边道:“快些,过去还要好久呢。”
薛璃蓦地缩手,看向弓匕。弓匕将衣服递给他道:“公子快些吧”。说罢跟着退往一边。薛璃接过托盘,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薛凌背影,这才往里屋去。
好半天不见得人出来,往日都是薛凌不耐,今儿大抵是月光好看,竟是弓匕先等的着急,进去方知薛璃少穿这等衣衫,平时也是人伺候惯来,系带扣绳怎么折腾怎么不顺。
这人是个废柴不假,弓匕本也想过是否要帮着伺候一回,后又想长在平城的人,穿这东西不是轻车熟路?怎料所想有差。
至于是为什么,就非此时该考虑的问题,三两下替薛璃收拾妥当,到门口喊薛凌时,见她还是无甚波澜,尚有闲心上下打量了眼薛璃,至少比方才进来时满意许多,道:“这回像了。”
说罢大步下了台阶往院外走,冲着后面道:“走吧。”
薛璃只觉身上衣服紧巴巴的让人喘不过气,头皮也被拉扯的生疼。上午说的那些豪情壮志,此刻都化为不自在,性子上来冲着弓匕没好气道:“这是去做什么。”
弓匕轻声道:“马车在候着了,公子与薛小姐路上再说吧。”
薛璃看薛凌已经走到了院门口,一甩胳膊皱眉追了上去,三人先从江府侧门出了,至一酒楼后将薛凌薛璃二人放下,弓匕与车夫自行离去。
片刻后有另一黑色马车由远而近,车夫是个年轻男子,寻常小厮模样,邀了她俩上去,又是一段摸不着来去何方的行马。
黄旭尧未经朝廷定论,算不得罪臣,但起码是应该收监在押的嫌犯。光明正大去寻人就是,这般神神秘秘不知作何,薛璃在车上本欲问个究竟,坐上马车才掀了个帘子角,薛凌即冷冷道:“不想死就老实点。”
神态语气与在江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位家姐要做什么,忍着不适垂头坐在那,再不想问什么狗屁缘由。三年养尊处优,总也养出些脾气来。再是亏心,相逢这么久,处处伏低做小,该到头了罢。
江府后手再作何安排不得而知,终归是不会让人能指证江府的马车与黄旭尧扯上关联。薛凌压根就不在意薛璃情绪如何,只按着剑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待马车停下,她睁眼,车夫挑了帘子,轻声喊:“姑娘请”。薛璃跟着抬头望去,作势欲起,薛凌剑尖已滑了出了,伸手压在薛璃肩膀处,冷道:“你坐里面,不要动。”
气壮人胆,薛璃皱眉狐疑瞧着她,缓缓坐稳回去。薛凌侧身越过,轻巧跳下马车。有三四个蒙面黑衣人站在车前,见她下来,齐齐躬身行了礼。
里面有一个人明显眼睛一亮,脸上轻微动容,却因瞬间低了头未被人瞧见。
薛凌指尖在手心处轻搓了两下,左前方出又过来两个黑衣人。走的近了,一人扯下蒙面,正是弓匕,对着薛凌轻点了下头,又将蒙面遮回原样。
薛凌上前两步,这才打量了一下四周,众人是在一处荒草地里,马车直直进来,压倒不少。弓匕凑到她跟前道:“往正前走约莫一里,是他家北院外墙。”
薛凌顺着往远方看了些,远方灯火到了眼里只剩一个小点,与近处草尖重叠,像是挂了一拢星辉,她道:“那走吧,还等什么?”
弓匕朝着马车方向轻偏了一下头,示意薛璃还在车上。薛凌转着眼珠子往后斜了一眼,道:“他自幼走不得远道,马车直接过去就行,到时候将东西收拾干净点,一把火什么都没了,也不至于就非得停在这破地吧。”
她抬了抬脚,适才走了几步,双鱼绣的缎面鞋已经挂了好些草叶子露水,再沾些尘沙,唏哩呼噜的惨黄色连裙沿都染了好些斑驳。早知要行路,还不如与弓匕等人一样着个便装的好。
弓匕为难皱了皱眉,还是没反驳,对着一黑衣人招手耳语了几句,留下他与薛璃便带着众人先走。
出了荒草地,房屋草木掩映,一里路算不得多远,裙摆飞檐走壁不方便,薛凌与弓匕落在最后头,等到了黄旭尧院墙外时,十数个人已站那不知等了多久。
薛凌偏头浅笑着打量,弓匕轻道:“快二更天了。姑娘要不要……”,说着递过来一块黑色方巾,示意薛凌还是蒙个面。
薛凌接过却只是擦了擦手,顺势塞在腰间,笑道:“别等了,进去吧”,又转向正对弓匕道:“门在哪?”
弓匕先对着那十来人一挥手,众人得令散开,只余二人还站着。他这才对薛凌伸手指了右边方向,沉声道:“这边请。”
薛凌微仰头,轻阖了下眼睑走在前头。顺着外墙走了几口茶的功夫,便是黄旭尧家宅北偏门。
弓匕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想让薛凌先退后。薛凌甩袖拒了,笑笑自个儿上前扣门三声,好整以暇等着里头人。
一年轻男子问了是谁,她挑眉道:“故人来访。”
门应声开了个缝隙,小厮凑了只眼睛上来,道:“哪家的故人,可……”
深夜前来,可有拜帖?
剑尖挑进去,一声沉闷“嘶”气声未出尽,薛凌肩膀已经撞到门上,将里头骤然吃痛的人撞翻在地,跟着欺身进去蹲下,左手将还没发出的惨呼声捂回喉咙里,被恩怨连同血肉一起切断。
地上暗红无声的蔓延开来,她站起时,弓匕几人还没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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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3章 庭前月
看地上躺着的人热气尚存,未被血迹涂抹的左边脸清秀中带着些稚气未退,是个十五六的小厮。人倒在地面上多少有响动,适才推门也带了寒风呜咽,但宅子里并没谁再走出来。
与白日迎客不同,寒夜守门向来不是什么好活儿,尤其是还是个常年无人走侧偏门。要么是风烛残年说不上话的老头去干,要么就是这种刚进府里或是不受主家宠的人担待。
弓匕递与她的那方黑色面巾刚好用来将剑上血迹擦尽,二更初还不算太晚,依稀能听见回廊过后的院子里头还有人声窸窣。但秋凉之后,昼短夜长,主家即便还未入梦,也应该早就歇了,只剩下伺候人的熬着。
弓匕与众人进到门里,薛凌恰擦完恩怨,随手将脏污的面巾丢在小厮尸上。弓匕低眸看了一眼,那小厮右眼处被划开,而后身首分离,干净利落。
血腥味袅袅扩散开来,从谋划黄续昼之死到现在,和他的名字一样,仿佛是一把久拉不放的弓,直到薛凌恩怨出袖,那支箭,终是发出去了。
弓匕一挥手,跟着的人四下遁于无形,先前进宅子里的人也不知去向。薛凌将恩怨收回袖里,一抹鬓边,轻巧将那簇石榴花摘了下来。
这东西甚好,以后也还用的着,就不挂在上头惹人眼。
她闲庭却步往里走,弓匕在身后跟着。那些窸窣声越来越少,最后整座宅子隐于寂静无声。并无谁感觉蹊跷,夜深了么,都该睡了,没资格睡的,也不能闹出太大动静,免惊了主家美梦。
或许黄旭尧刚刚回京隐居于此的时候,黄家也曾派顶尖好手守了一段日子。年岁渐长,真就活成了个富贵小闲人。虽养了些家丁护院,却多是三招两式的半桶水,在江府特意寻来的人面前,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真有一俩功夫过硬的,也在黄旭尧贴身处藏着,动静还没闹到那处去,
地形是早就探过的,若她走的偏了,弓匕便出言提醒。宅子不算大,只她在等着人处理干净,这厢走的慢,脚步悠哉,好似过来只为踏月寻霜。拖拖拉拉到主院,已是二更末。
人一到廊门前,江府的人跟影子一般四周冒了出来。弓匕对着众人一扫眼,皆齐齐点头,示意已清理的干净。他跟薛凌耳语报备了一声,等着示下。
薛凌笑笑上前,宅里内院的门基本是个摆设,少有人家落锁,剑尖滑进去上下挑了一下,果真如此。一撩裙角,削下一块锦缎用手指抵进门轴处,再推时,便少了那声“吱吖”,人侧身进去,俩个小丫鬟皆披着宽大的粗布氅子蹲坐在屋檐下打瞌睡。
一盆炉火新炭还未全部燃红,火苗在风声里忽明忽暗。薛凌打了个手势,止住众人,自己拖着步子上前,鞋底与地面磨擦,生出些滋滋声。
人到了跟前,一小丫鬟才抬头,看一蓝裙姑娘弯腰对着自己笑的颇为温婉。登时吓的跳起,要惊呼又立马捂住自己嘴巴唯恐吵醒了主家。旁边那丫鬟也被惊的清醒,跟着撑地站起,看着薛凌赔笑,战战兢兢道:“姐……姐姐……”
雄兔眼迷离 第2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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