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那头烟灰色短发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了纯粹的黑色，他的眼睛仍然是烟灰色的，正是从雪山之巅恢弘的殿堂中走出来的人。
    他披着一件深蓝色斗篷，跋山涉水，朝着尤斐的位置走去。
    他走的速度不快，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
    青年刚刚下了雪山，甚至还没出雪山的范围，就已经迎来了客人。
    那是三个小队的黑胡蜂。
    “……好久不见了，赛文。”
    青年主动和领头的红袍中年人打招呼。
    “的确好久不见了。”赛文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甚至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大地女神的圣者。”
    青年的语气不疾不徐：“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称呼我为铃兰统领。”
    “……如您所愿，前统领大人。”赛文神色温和，语带可惜，“作为板上钉钉的黑胡蜂首领，如果当年您没有离开，想必此刻……”
    “此刻已经和陛下融为一体，变成他身上一枚老人斑了。”青年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恶毒的话，“都是格林绯瑟，有赫兹利特在前，我怎么可能心存侥幸？”
    赛文沉默了一会才道：“陛下派我来此，一是打算从您这里拿走赫兹利特殿下留下的东西，另一个原因……陛下想知道，您当年选择王太子的原因，难道只是因为格林绯瑟的夙愿吗？”
    青年沉默良久，烟灰色的眸子里闪过讥讽和感慨，他叹息着说：“你们啊，真以为自己是神明，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忘记了你们还是人吗？”
    “第一个问题，我不会将赫兹利特留给我的东西交出来，你们守在白铃兰山谷这么多年，无法突破大学者留下的防护系统，又没法来找我，事到如今却跳出来……”
    青年脸上溢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用赫兹利特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祸害遗千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赛文听后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继而他若有所思：“不得不承认，王太子殿下一直富有远见，所以他被万神冕下看重，成为了神明的一部分。”
    青年呵了一声，他继续道：“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当年我不清楚，现在倒是可以回答了。”
    黑胡蜂是格林绯瑟家族的黑手套，专为王室处理不能拿到台面上的、黑暗中的事务。
    除了按照惯例收养孤儿，培养黑胡蜂的成员外，为了保证黑胡蜂对王室的忠心，格林绯瑟家族会根据王室旁支各子弟成长情况，选择一定比例的后裔投入到黑胡蜂之中进行训练和考核。
    就如同霜花王室会将迪伦塞到暮晓里进行培训一样，眼前被称为铃兰统领的青年也曾是一位格林绯瑟。
    他是老皇帝的私生子。
    虽然青年是皇帝陛下的长子，但不是婚生子，他的存在不被人认可，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廷侍女，甚至因为孕育格林绯瑟子嗣而难产死亡。
    老皇帝废物利用，将人丢给当时黑胡蜂的首领就不管了。
    后来老皇帝娶了一位黑铃兰皇后，虽然很快有了皇长女爱莲公主，皇后却迟迟没有诞下皇子，皇帝心中忧虑焦急，甚至曾一度想让私生子成为家族旁支的继承人，再通过过继的手段将人带回王室。
    然而这个小小的孩子早已不是当年被丢入黑胡蜂的婴儿了，他接受了黑胡蜂内部最冷酷、黑暗和残忍的培训，成为了一个合格而强悍的工具。
    那位出身黑铃兰家族的海拉皇后也不是善茬儿，她从别的渠道得知了此事，找了个机会，单独见到了当时已经十四岁的、代号为铃兰的黑胡蜂队长。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坐在满是白色铃兰花朵中间的皇后美丽极了，她穿着海蓝色的长裙，头上披着蓝色长纱，像是花中精灵，又像是神女祭司。
    黑铃兰可以操纵他人，想要操纵的前提是渗入到目标的身体、血液和精神意识中，皇后陛下不打算操纵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她全副精神都在老皇帝身上，压根没有余力再操纵面前这个可怜的私生子了。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刺激一下这孩子体内的格林绯瑟血脉。
    血脉会给这孩子赋予全新的智慧、经验和见识，会让他明白造成他可悲、可怜又可憎的人生的根源是什么，会让他……主动走上老皇帝预期相反的道路。
    名为铃兰的青年的人生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冰冷黑暗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工具人生，第二部分以见到皇后为分割线，他心底逐渐升腾出越来越多的疑问，想要知道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渐渐的，他学会了质疑，学会了思考，学会了伪装和欺骗。
    但最重要的人生转折，是第三部分。
    “我从没有哪一刻，是那么感激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
    铃兰·格林绯瑟如此说：“皇后产后大出血死亡，留下了赫兹利特，皇帝想杀了赫兹利特以绝后患，却又顾忌着当时已经崛起的黑铃兰家族，又眼红黑铃兰血脉，试图吞噬未来赫兹利特的血晶……最终，他选择让我暗中照顾赫兹利特。”
    那是他的弟弟，也是为他带来了光明的至亲。
    “我这位弟弟，生而知之，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在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时，我才意识到，我是那么黑暗污浊，而他是那么纯澈无暇。”
    “可他还是握住了我的手，用血亲之间的灵魂共鸣呼唤我为哥哥。”
    第287章
    “从小照顾你舅舅的人？”
    火焰号在天空中遨游, 细密的云层遮蔽了火焰号的身影，尤斐站在船头为火焰号导航，兰司汀回到船上后去冥想休息了，贝米公主留在甲板上, 一边操纵船只, 一边听尤斐讲述他们要找的人。
    “嗯，母亲告诉我的。”
    尤斐当然不可能告诉贝米, 我们要找的人是我上个马甲号的手下, 索性将黑锅全推到公爵夫人身上了。
    “当年的王太子赫兹利特留下了不少东西，母亲建议我最好找到那个名为铃兰的……舅舅。”
    说出舅舅这个词时, 尤斐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个怎么样的人？您有了解吗？”
    “……以前不知道，但最近了解了一点。”
    以前没收拢启动器中继站里的资料, 尤斐还真不清楚这件事。
    但随着大学者将白铃兰山谷内遗留的信息全部传输给尤斐, 那些过往被隐藏起来的秘密一一浮现，尤斐不得不立刻动身去找名为铃兰的青年。
    因为按照白铃兰山谷内大学者遗留的信息, 当尤斐获得白铃兰山谷内藏匿的中继站后，另一个隐藏在卡兰帝国的中继站会立刻暴露出来！
    “他是当年神圣帝国皇帝的长子，刚开始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叫十七。”
    尤斐翻了翻系统内得到的资料, 一边看一边说：“他从小被当成死侍和替身培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以为自己是孤儿。”
    贝米公主听后脸上流露出怜悯之色, 但她什么都没说。
    身为王室公主，又常年在海上航行, 她当然见过很多黑暗，甚至极北之地是全大陆规模第二大的人口贩子聚集地, 第一是斯兰和部落交接区的各个绿洲部落。
    “后来舅舅出生，外祖母血崩去世，我那位外祖父就将十七送到舅舅身边当护卫。”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根据系统记录，当时刚穿越而来的赫兹利特内心其实很惊恐。
    因为十七当时已经处于第二阶段了，他受到海拉皇后的刺激，又从小生长于黑暗之中，本来是皇帝的长子，却被迫成为杀戮工具，还得给弟弟当保镖和护卫……
    中二期的少年加上这样的身份背景，怎么看都是黑化的苗子。
    纵然赫兹利特有系统辅助，可他还是个宝宝，要如何在这样危险复杂的宫廷中生活呢？
    赫兹利特当真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力，努力刷还叫十七的便宜哥哥的好感度，偏生系统标注的好感度直上直下如坐过山车，可把赫兹利特累坏了。
    再加上当时爱莲公主刚失去母亲的庇护，处于一种没意识到生存环境发生变化的清澈愚蠢状态中……哎，尤斐越看越觉得当时赫兹利特太难了。
    哦，他看的不是赫兹利特的记录，而是以前叫十七，现在叫铃兰的青年生平记录。
    赫兹利特四岁时，十七成功击败了当时黑胡蜂最强的红袍队长，老皇帝询问十七是否愿意当下一任黑胡蜂的首领。
    十七看了一眼还是宝宝的赫兹利特，低下头表示愿意。
    老皇帝当时笑呵呵地说：“那要换个名字了。”他故意低头问当时坐在老皇帝膝头的赫兹利特，“你觉得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赫兹利特毫不犹豫地在老皇帝和十七心中雷点蹦迪：“叫铃兰怎么样？”
    老皇帝呵呵：“怎么用你母亲的标志物来给十七命名？”
    “这和母亲有什么关系？”当时赫兹利特如此回答，“铃兰为丧钟，是带来死亡、敲响冥途的信使，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杀手最高的赞誉吗？”
    老皇帝：“……”
    十七：“……”
    老皇帝是又怒又佩服，而十七就是满满的感动和高兴了。
    “是殿下赐给我了全新的名字。”
    铃兰·格林绯瑟微笑着，他的面容不太像格林绯瑟那样精致，相反，他随了他那位侍女母亲的样貌，看起来秀美柔顺，像是逆来顺受的凡俗之人。
    “我憎恨格林绯瑟，却又逃不开格林绯瑟，但殿下将铃兰这个名字给与了我，我不禁感慨，也许世上真有命运之神，在海拉皇后为我敲响命运之钟后，赫兹利特殿下又将意喻着黑铃兰家族的铃兰之名赐给我。”
    “成为一个狩猎格林绯瑟的黑铃兰，成为格林绯瑟的丧钟，对我来说是无上荣誉和期待。”
    他看着面前的赛文，以及分别散开布阵的黑胡蜂小队成员，烟灰色的眸子像是透明的水晶，他似乎在看着这些人，又好像在透过他们，看到过去的自己，看到曾经苦难却充满了希望的岁月。
    赛文沉默了一会才道：“哪怕您被他改造成了半人半傀儡，您也毫无怨言吗？”
    铃兰·格林绯瑟反问：“格林绯瑟就不是傀儡了吗？每一个格林绯瑟都是万神的傀儡，都是初代格林绯瑟的野望产物，既然如此，我宁愿成为赫兹利特的傀儡。”
    ……
    “然后呢？”万丈高空之上，贝米公主继续问：“铃兰·格林绯瑟成了您舅舅忠实簇拥，后来王太子死亡，他是躲起来了？”
    尤斐沉默了一会，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主要是缺失了赫兹利特的记录，单从系统对铃兰·格林绯瑟的记录来看，有点邪乎。
    “……是躲起来了，他为了保证自己不被神圣帝国发现，进入了深度休眠，并让自己呈现出了非人类的特质，躲避了卡兰帝国大地女神的废弃神庙里。”
    尤斐迟疑着说：“他好像……好像主动成了类似初号机一样的存在。”
    贝米公主：“……啊？”
    那是在王太子赫兹利特被谋害、进入万神殿后的事了。
    当时铃兰·格林绯瑟和大学者一起在白铃兰山谷勘察地貌，建造基站，顺便再给当地民众普及一下基础教育，为此大学者还带了不少学生过来。
    诚如尼托和查理斯伯爵之间的交易，这片山脉阻断了从海洋传来的水汽，形成了万里戈壁的贫瘠之地，若是能将山脉之间打开一个豁口，让水汽进入内陆，瞬间就能改变当地气候和自然条件，从而培育更多山林、开垦出更多田地。
    铃兰·格林绯瑟和爱莲公主有些不太对付，因海拉皇后的死亡，爱莲公主平等憎恨每一个除她弟弟外的兄弟姐妹，更别说铃兰·格林绯瑟是私生子了。
    而且从爱莲公主的角度来看，铃兰·格林绯瑟是父皇派遣在弟弟身边的间谍和眼睛，弟弟却那么信赖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无法理解、令人愤怒。
    至于哈德利，嘿，不提也罢，哈德利人都滚到斯兰了，还天天给赫兹利特传信，时不时再来个魔法通讯，恨不得24小时粘在赫兹利特身边。
    对此铃兰·格林绯瑟非常不满，反手将哈德利的情报卖给了科曼伯爵的弟弟，哈德利那位叔叔。
    但铃兰·格林绯瑟自己也不能长期留在赫兹利特身边。
    他此刻已然步入壮年，是整个黑胡蜂系统内实力最强的统领，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王太子殿下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那么铃兰必然会成为黑胡蜂的大统领，所以他在黑胡蜂内部有较高声望，占据了大约三成的势力。
    这样一个有权有势，还实力强悍的人，长期留在宫廷中，对皇帝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威胁，也不符合当时赫兹利特韬光养晦的策略。
    事后铃兰·格林绯瑟无数次后悔懊恼，他当时为什么要跟着大学者来到白铃兰山谷？若是他留在赫兹利特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神圣月的那一白天，在大学者正在记录地理地貌的瞬间，赫兹利特突然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