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犹豫的那瞬间,一定也是做过深思,料定无事,才带了吕凌过去。
但他却低估了吕凌的眼力和心计,就在那片刻工夫里,吕凌还是窥见了,并且敏锐地觉察到画像的敏感,聪明地避开了嫌疑。
那么,张家这是在干什么?
按他们在外的口碑,不该有这等鬼崇的行为。
就算是张家有什么难言之隐,该放下的也应早就放下了。
所以这般念念不忘,是要做何?
“世子可是要面圣?”
马下人的问话,打断了韩陌的思绪。
他定睛望去,眼前高耸的正是东华门,兵甲于身的羽林军首领正客气地位于前方问话。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宫门口了!
望着那巍峨的宫城,他说道:“是,我要面见皇上!”
他想不出来张家为何要这么做?
但既然让他发现了不妥,那必然是得禀报皇帝。
张家在朝为政多年,贤名在外,也许此事并不神秘,可哪怕最终查出来只是误会一场,韩陌也有责任向宫中禀明。不为别的,只为皇帝贤明,他韩家忠君。
宫门内很快有内侍出来通报。
韩陌下马,交了佩剑后举步进入。
皇帝在御书房,手畔有一堆折子。
看到韩陌顶着大太阳进来,他抬眼道:“什么事?怎么如今进个宫还打扮得如此亮眼?”
韩陌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银纹锦绣玄袍,足下的蜀锦描金云履,又被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吸引了一下目光,当下赧然:“臣才伴着母亲自张府赴宴回来。”
“哦?”皇帝挑眉,眼角有谑意,“张家今日莫非还有女郎同往?”
小阎王情不自禁红了脸:“不是别人,就是苏姑娘……”
“怪不得!”皇帝露出过来人的眼神,又道:“你们去赴宴,她怎么也去了?”
“因为——”
韩陌张嘴便要说及来龙去脉,但话到嘴边,他望着皇帝,却又无法再说下去。
苏婼在画像前那句问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会把这画像的事告知皇上吗?”
她如此问。
那一刻他是懵然的。
从知道张家画像有问题开始,他就在思考这件事该如何禀报皇帝。他与苏婼联手以来,一直心意相通,观念相合,甚至不知不觉还形成了不必多言的默契。
但他在苏婼的那一问里,看到了她的犹疑,担忧,甚至是抗拒。
他和苏婼心里都很明白,不管张家背后隐藏着什么,光是张家在这副画像上的表现,就一定不会是等闲小事。
张家在朝廷植根多年,如果他们能把后果扛下来,那苏家肯定不会有事。
如果连张家都扛不住,那么事态之大,苏家便没法摘出去。
他知道苏婼深恨苏绶的薄情,如今父女俩能够相安无事,不过是大案当前,她能以大局为重。等案子了结,她会如何做?韩陌目前也未能知晓。
但是对苏绶的怨恨,影响不了她对苏家的感情,她承袭着苏家的制锁技能,还有许多她关心挂念的人,她没有办法做到面上看去的那样冷漠。
如果苏家被牵联,他当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她,但要保住整个苏家不受影响,他没有这个能力,恐怕连他的父亲镇国公都没这个能力。
短短一句问话背后拴住的是苏家的未来,顷刻之间他就明白了她的心情。
尽管在他反覆摇摆未曾决定之时,她又是一句:“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
她若不这么说倒罢了。
既然这么说了,足见已经是在为他考虑。
“怎么不说话?”皇帝把折子放了下来。
韩陌握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手,垂首道:“臣想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说。”
韩陌提袍跪了下来:“臣想替苏家讨一道免罪圣旨。”
“苏家?”皇帝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苏家犯了什么事?”
“回禀皇上,苏家不但没有犯任何事,反而忠君爱国,上至家主苏绶苏大人,下至苏姑娘苏婼,但凡人为国效力的,都在出力。”
皇帝放松下来,端起了茶:“那你这免罪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臣理由有三,其一,常蔚一案苏家屡建奇功,好几次关键时刻,都是苏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敌方动向,从而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苏家有功。
“其二,苏家是太祖御赐的开国功臣,天工坊还承担着朝中御门的禁卫机括。朝中不能少了苏家。
“其三,”他抬眼看了一下皇帝,沉气再道:“其三,薛家冤案中曾造成朝中多名官员无辜被连坐入狱,导致朝中损失了许多良才,有此前车之鉴,臣以为,即使苏家有朝一日被他人牵连,那么只要苏家自己没犯事,便应避免株连降罪。”
皇帝听到半路时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凝成寒水:“越说越大发了!你到底在拐弯抹角说些什么,朕命你即刻如实禀来!”
第409章 龙颜
皇帝绝非好糊弄之辈,韩陌铺垫那么长一段也不过是斗胆一搏,到了此时,便是再不想说也得说了。
他抬起头来,缓缓道:“在说事之前,臣斗胆相问皇上,张阁老府上,可曾有先祖出自皇室?”
“张府?”皇帝的尾音又高又沉重,“你发现了什么?”
“臣与苏姑娘,今日在张家园子里,发现了一幅画像……”
韩家几代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官位,皆揣着一颗火热丹心,韩陌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更知此事若有半字虚言便是反过来害了苏家,因此便把昨日接到苏婼来信后,一切事项不厌其详地交待了出来。
于风云中登基上位的皇帝,励精图治十余年,早就炼就了一腔铁血,和一幅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尽管也是在韩陌事先那番话的铺垫之下有了准备,却还是在他说到青虹剑之时缓缓站了起来!
“你说的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武阳大长公主的那把‘青虹剑’?”
这句话里每一个字都是清晰的,清晰到有些尖锐!
韩陌极力克制着气息,垂首说:“臣只知青虹剑,而不知青虹剑背后的故事,还请皇上不吝告知。”
皇帝宛如一座山般立在御案之后,足有半晌他才缓步踱了出来,被斜阳照着的绣金龙袍之上,他的眉眼如山峦般深远,又如幽潭般深邃。
“武阳大长公主是太祖皇帝与早逝的元后所生嫡长女,在太祖最先起兵时她撇下了贪生怕死逼她与娘家脱离关系的丈夫,义无反顾地回到四面楚歌的父亲身边,助他平天下,此后一路冲锋陷阵,直到太祖登基。
“平心而论,大长公主为立国所建立的功劳,不输当时任何一员大将,故而太祖在赐予她诸多荣耀之余,还特地在打造紫微剑、玄武剑之时,专门打造了一把适于女子所用的青虹剑。”
“这三把剑,分别赐给了元后所出的三个嫡子女:太宗皇帝、晋王以及当时的武阳长公主。”
说到这里,皇帝止住了话语。
听到这里,韩陌也逐渐恍然。
本朝皇室这些旧事,他听过不少。太祖皇帝的元后在他登基前就已薨逝,留下的三个子女,武阳长公主为最长,太宗皇帝为长子,晋王为次子。后来虽还有妃嫔所生之庶出皇子,但基本上这三位的地位在太祖心中和朝臣心中都是众皇子女中无可比拟的。
也因此,后来这么多年,能被世人朝臣关注的,也只有这三位。
他们血浓于水,相互扶持,在太祖过世后携手稳定了朝堂,开创了一代盛世。只是由于建国时姐弟三人都过于操劳,这温馨时光并未维持多久,先是大长公主薨世,后是太宗驾崩。
晋王辅佐文皇帝登基主政不过五六年,也离开了。
被后人称颂不止的大梁最稳定和谐且繁荣兴盛的“永庆盛世”,拢共不过三四十年。
没有了这几位坐镇,文帝朝中经历了几番波折,但其在位三十多年间,还是有不少建树,只是到了梁惠帝——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父亲——先帝手上时,终于未能免除皇子夺嫡之乱。
惠帝下位前后十年,是大梁国运的低谷期,发生了一系列足以覆盖以往辉煌国史的事件,也正是这段时期造成的动荡,占据了世人太多的注意力,这些几十年前的史料,已经鲜少人再提起。
夺嫡之争时,晋王府成为废太子和皇帝争夺的重要目标,后来晋王在目睹了废太子为了固权而对臣子的丧心病狂的举动后,选择了支持当今皇帝。皇帝登基后请晋王出山辅政,晋王婉谢,仍旧退居山西,除了年节按时上表,余则与朝廷已无牵连。
而敕建于京城的武阳公主府,却因为二代老公主于二十多年前薨逝,大部分已然被划成了皇子所,为未成年的皇子起居之处。余下还有一部分,却只有公主府设于西路的公主祠了,这里设下了历代公主及附马的灵位,供公主府开府出去或嫁为人妻的后人所祭拜。
“皇上,”韩陌望着面前这张神情深凝的脸,“这么说来,张阁老府上画像中佩剑的女子,应该是某一代的公主殿下?随着老殿下薨逝,这把剑是否也随葬于地宫?”
朝廷对武阳公主一脉极其尊重,太祖陵侧,特划有一片土地给武阳公主府建造陵寝,历代公主及附马都有资格葬于陵中,规制如同封王的皇子。
皇帝目光仍望着前方,往前一步,声音轻如翩羽,连衣袂都未有多少窸窣声。
“能佩青虹剑的,自然只能是武阳公主府的人。但是,这把青虹剑,并未葬于地宫之中。”
这个答案是出乎韩陌意料的,他满心认为皇帝会给予肯定的回答,故而他早在心中想好了下一步就可以顺势提及对张昀祖上来历的疑问,如此,他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咽在了喉咙里!
“……敢问皇上,这剑去哪儿了?”
皇帝却凝眉望着他,眼底蕴含着不悦:“你此番进宫,是苏家那丫头指使你来的?这些事情,也是她让你打探的?”
韩陌愣了下,立刻道:“不是!是臣自己来的,苏姑娘也没有让臣打探,她甚至,甚至还曾希望臣不要向皇上提及——”
“为何不要提及?”皇帝声音更沉了下去,“她是希望你欺君?”
“皇上明鉴!苏姑娘绝无这个意思!”
“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面无表情的皇帝,似是处于发怒的前兆,“她一面不让你来问朕,因为她害怕连累到苏家,一面却又放任你来问朕,因为这些事情只有问朕,你们才会知道真相。于是,你们就想了个主意,诳骗朕心软,骗取朕对你们的容忍?”
威严的天子并未真的发怒,他依然站得笔直,吐出来的话语依然平稳。
可是这样的皇帝依然是韩陌所未曾见过的皇帝,他清晰地觉察到皇帝眼底涌动的波潮,它被极力克制着,也就更加显得皇帝在这个话题的不寻常。
第410章 你真是作死
“出去!”
皇帝严声喝斥着这个一直以来最关爱的内侄。
“皇上!”
事态发展未及所料,韩陌惊慌于自己竟然把事情搞砸了,深悔不但没有庇护到苏家,帮到苏婼,反而引起了皇帝的怒火,他执着地跪在地下央求,但随之进来的侍卫却将他左右押着,礼貌地“请”了他出去。
“皇上!您听臣把话说完啊皇上!……”
合喜 第2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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