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堂的总堂设在永州城。
大燕重科举,一登龙门,则前途无量,却总有那等心术不正、资质不够的学生,动歪脑筋来撬门,桂堂做的就是这缺德生意。
近年对科场舞弊的追查日渐严苛,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堂主秋兴满是个驭下的人才,又不知和哪位王公贵族有来往,桂堂创办至今二十二年,衙门竟没有一桩公案。
酉时过半,车在城东的王氏当铺停下。江蓠和掌柜对了暗语,走暗道来到议事厅。厅中坐着几个或戴面具或化妆的书生,都是老代笔,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八股文的作法。
她无心问安,径直去东厢房找博闻司的郑峤。
桂堂共有四个司,博闻、强识、经世、致用,这博闻司是专门打听考官、提调等官员背景的,若有贿赂的渠道,便卖消息给考生。
堂内除了她这种代笔使用代号,背景甚秘,其余人都用自家姓名。郑峤是个十五岁的逃兵,从朔州逃来南方,堂主见他打听消息很有一手,三月前就把他挖来干活。江蓠来找他时,他正在案头奋笔疾书,那架势比备考的学生也不遑多让。
她从兜里掏出桂花糕,递给他一块,“本省乡试的考官是你打听的,你知不知道楚阁老来本省了?”
郑峤咽下桂花糕,瞪大眼睛:“楚青崖?他这会儿不应该在京城接见北狄使臣吗?”
江蓠平静道:“我在考场瞧见他了。这里有没有他的卷宗?”
郑峤便把六位内阁大学士的典册都找了出来,她翻得极快,心中默记,不过一柱香功夫便合上了。
除了白纸黑字,郑峤还和她说了个八卦:“楚阁老的姐姐有喜了,父母三天前来卢少卿家探望她,住在卢家送的宅子里,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既然楚阁老来了,那十五天后阅完卷,一家人肯定要吃个团圆饭。”
“这你都知道?”
郑峤嘿嘿一笑:“作为交换,你告诉我你在堂里排第几呗?”
“你自己猜。”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人家出殡,好隆重的白事,田老太爷的孙子死了!可奇怪,说是初七还好好的呢,之前还请了我们堂的谁代考,生意只好临时取消了,损失一大笔。”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对着江蓠兜头浇下,她好半天才回神,不可置信地问:“什么?你说谁死了?”
“卖丝绸的田老太爷,他孙子田安国,初八突然死了。”郑峤笑嘻嘻的声音回荡在花厅里。
江蓠一个激灵,抓住他问:“什么时辰?怎么死的?”
“申时死的,死法不知道。”
她暗骂一声,“秋堂主呢?”
“他初九就去京城了。”
江蓠窝了一肚子火,脑子里乱纷纷的,任郑峤怎么问都不说话,失魂落魄地去暗室卸妆换衣,等变声药效过去才从河边一座木屋里出来,被银子般的月光晃了下眼。
此时秋雨新停,空中氤氲着清冷的桂香。她行过桥边一株老桂,惊起数只乌鸦,扑棱棱飞向河中央,落在画舫阑干上。仰头看去,薄云如纱,拂着一轮银辉灿烂的皓月,被人间灯火一衬,倒显得孤寒料峭。
像……
江蓠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腰上挂的象牙小球。
今天的事仿佛是大难临头的预兆,先是当面撞上楚青崖,被他盘问一番,然后又得知委托她代考的原主死了。
田安国是初八申时死的,他家离贡院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她酉时进考场,生意取消,竟没人来通知!她考完前两场出来,依旧没人跟她说!桂堂的营生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所以行事极谨慎,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分明就是故意坑她。
江蓠边走边想,这秋堂主大抵是要卸磨杀驴,想趁机把她这个战功赫赫的甲首借官府之手除掉。她并不觉得秋兴满有胆子杀人,但她七岁那年被他看中,在桂堂干到十八岁,对他老谋深算的性格看得一清二楚,他有把握舍掉一颗为他卖命的棋子,并从这桩案子中全身而退。
她太天真了,以为秋兴满会信守承诺放她走。
他进京干什么去了?
若是她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江蓠再细想,楚青崖这个出身刑部、善于断案的阁臣来监场,秋兴满或许是知道的。朝廷严查科场舞弊,要有所收获,所以送出一个靶子给他们交差。
楚青崖若查到她,一来断了她给这行其他老板卖命的机会,二来她家里无权无势好拿捏……
可秋兴满就不怕她把桂堂给供出来?想到这里,她骤然出了一背冷汗。万一,万一他有把握让她说不出话呢?
她说不出话,那一家老小——
“姐姐!姐姐!”
金水桥头跑来一个幼小的身影,牵着一只汪汪叫的小黑狗,江蓠思绪断了,一把将她揽到身前,“怎么了?”
八岁的妹妹阿芷红着眼睛,“娘亲咳血了,郎中伯伯让小黑带我来找你。”
江蓠身子一晃,撑住桥上柱子,狠掐一把手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怕,咱们回家。”
“姐姐,你这几天瘦了好多,考试肯定很辛苦。”阿芷用她的褙子擦擦眼泪,“我带了桂花糕,你吃一块吧!”
江蓠现在什么胃口也没有,“我不饿,你吃吧。”
姐妹俩桥快步往家跑的同时,河畔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两人不由回头瞧了眼,不知是谁家夜游,仆从搀着两对老夫妇从朱门大宅里出来登船,画舫上一对夫妻执手而立,玉冠贴着步摇,香囊缠着玉佩,秋江夜风飒飒,吹不散这一幕花好月圆。
江蓠鼻子一酸,扭过头,“走。”
“我们家也很好。”阿芷低头说,“我有娘亲和姐姐就够了,不羡慕他们。”
江蓠摸摸她的小脑袋。
走了两盏茶,便到了城东一处僻静之所。二十多年前,江老翰林家的三少爷为京城白云居的燕姑娘赎了身,娶她做外宅,买下这座宅子安置,小院造得还算别致。十年前江少爷病逝,宅院日渐萧条,只剩一个从教坊司带来的老嬷嬷买菜烧饭,做做杂活。
江蓠让妹妹去吃饭,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跨过地上染血的棉帕,“先生,我娘怎么样了?”
这郎中是家里的常客,并不避讳地对她摇摇头,目光无奈,“年轻时小产,没养好身体,后来又生了两个,亏损太过,加上郁结于心,久病难医。你是个孝顺孩子,挣钱买上等药给你娘吃,支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了,你们说话吧,我不收银子,告辞了。”
江蓠只觉天旋地转,抖着嘴唇说不出话,送了他两步,身子骤然塌下来。
她坐在榻边,看到母亲这十天变得形销骨立,嘴角逼出的一点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咬着手背扭过头去。
“阿蓠,你每次出一趟门,怎么都要瘦这么多。”燕拂羽靠在软枕上,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温柔地抚过女儿的脸,“别咬,不疼么。”
那一刹,江蓠突然崩溃了,把头伏在她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燕拂羽心疼地抱着她,“对不起,娘亲也想多陪陪你们,阿蓠已经做得很好了,娘有这么聪明的女儿,是娘的福气。不哭,不哭……”
理智告诉江蓠要说点好听的话,可她做不到,把这一天受的惊吓和委屈愤怒全都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眼泪像疯涨的潮水,浸湿了衣衫。
她从小就极少哭,别的孩子招猫逗狗的年纪,她就已经拿着诗赋在江府门口要给父亲看了,被大房的孩子揍得鼻青脸肿,也硬是一声不吭。燕拂羽回想这些年女儿吃过的苦,心痛得不得了,一急便又开始咳嗽,一口血喷在手帕上。
江蓠终于抹去眼泪,镇定下来,将那帕子收了,端来床头的梨汤给她润嗓。
“娘,你少说话。”
燕拂羽虚弱地笑了笑,瘦削的脸庞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轻声道:“老天看我有这么好的女儿,嫉妒我,叫我看不到她嫁人……咳咳,娘说错了,我们阿蓠宁愿这辈子不嫁人,也不要找你爹那样的。”
灯花噼啪一响。
一个离谱的心思就这么突兀地冒了出来,江蓠舀汤的手顿住。
燕拂羽察觉到她的反常,诧异地问:“你此次出门,难不成看到了中意的郎君?”
没有。
但她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
江蓠心中五味杂陈,把头一低,又想哭了。
燕拂羽不咳了,以为她真遇上看对眼的男子,来了精神,“和娘说说吧,娘是过来人,清楚这些。”
江蓠违心地“嗯”了一声,低低道:“那个象牙球……”
燕拂羽笑道:“就在书架上那盒子里。当年娘虽然给你指腹为婚,以此为证,但时过境迁,也不知道顾姐姐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男孩,你不喜欢,娘也不会答应。”
江蓠去拿了那枚朱红的漆木盒,在灯下打开。里面盛着一枚巧夺天工的牙雕套球,乃是用一整块上等象牙雕琢而成,小球有九层镂花,层层嵌套,每层都可旋转,中间有个轴心可以塞入熏香。
烛火在洁白的象牙上镀了一层金漆,她垂眸望着它,用手拨弄两下,这东西像命数一样在掌心灵活地转动。
楚青崖腰上那枚雕的是凤,有个“顾”字,她这枚是鸾,无字。
“我今天在贡院看到那个人了。”
“真的吗?若是头胎,这岁数或许已成婚了。”燕拂羽思量道。
“没有。”江蓠说着卷宗上的文字,“年二十五,未婚配。生的……挺好,性子有点冷。”
其实她今天根本没敢抬头看,不知道那对她动手动脚的狗官是美是丑。性格不是有点冷,是很粗鲁,看上去很草菅人命。
“他叫什么?”
“楚青崖。”
燕拂羽虽不问时政,却也听过这个大名,嘴唇微张:“你说的,可是内阁楚大人?”
江蓠一鼓作气,胡诌:“娘,他虽然性子有点冷,但品性没什么差错。本朝以孝治天下,你要是跟他爹娘说指腹为婚,他不得不从。”
燕拂羽更为震惊:“他竟是顾姐姐的儿子?”
当年白云居里有宫、商、角、徵、羽五位名噪一时的绝代佳人,燕拂羽曾救过顾清商一命,当时两人都未婚先孕,关系极好。顾清商的男人赠了她一对鸾凤小球,后来白云居来了个看相的先生,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必定大富大贵。为报燕拂羽的救命之恩,顾清商便指腹为婚,后来燕拂羽嫁到永州,丢了第一胎,也与远在京城的顾清商断了音信。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二十六年过去,小辈竟有这等缘分,想来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江蓠道:“娘,楚大人的生母已经死了,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抱到璧山县丞楚少棠家里养着,他养母就是白云居里的柳兰宫,也是你当年的好友。”
燕拂羽听闻故人已死,大为感慨,沉默了半晌,“我死前若能再见兰宫一面,也无憾了。”
“你说什么呢!”江蓠埋怨,强压下悲痛,“楚大人的父母三天前来永州探亲,自有一栋宅子住着,就在金水桥西边第三家,我想让你去提亲。”
燕拂羽此时却静了下来,细细端详着女儿。
“阿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过了很久,江蓠点了点头,眼里渗出水光。
燕拂羽却不在意,将她一缕发丝捋至耳后。
“娘只问你,你嫁给他之后,能不能让自己过得快活?”
江蓠把哽咽压在了喉咙里,直直望着母亲,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能。”
“好,那娘选个吉日,就去提亲。”
江蓠忍不住道:“娘,我想就在十五天内,迟了……迟了我怕他不要我。”
这十五天,楚青崖都被锁在贡院里监督阅卷,要等下月初一才能出来。
秋兴满要把她卖了顶罪,可她江蓠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撼不动楚青崖这颗大树,也没想让这从里到外都冷透的人对她发慈悲,却可以把他当个靠山,或者把他也拖下这潭浑水。
要死一起死,谁叫他倒霉,撞上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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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楚阁老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月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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