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未眠,第二日大早,楚青崖把内应叫来问话。
秋兴满不在永州,内应就方便行事。要开会的消息确实是他让内应提前散出去的,这小子在博闻司,人缘很好,讲的话容易传开;墙上的三叉标记也是内应画的,全城只画了金水桥边两处,目的是为了让江蓠看到。
从她嫁进门,楚青崖就觉得他这夫人不单纯,她不是姑娘家的伶俐,而是太聪明、太细致、太会审时度势了。有时聪明得过了头,前一日他捡起靴子看,后一日她就在府里踩了一脚泥,未免显得太刻意。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触觉,验过的尸体多了,骨肉一摸,就能分辨出来,那夜在床上也是阴差阳错,就那么掐了一下,心中便有了个大概猜测。
可他偏不信。
他还找理由为她开脱,容忍她把自己弄出一身疹子,赶去替她解围,把她抱在怀里哄——他觉得这么一个受过欺负的姑娘,白日虽喜欢说谎,夜里做梦哭起来应当是真的吧?
可他现在连这点都不确定了。
她说她厌恶他。
……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骗他的。
楚青崖沉下心,把飘到牢里的思绪拽回来,问道:“杜蘅,你在地下看到的卫兵,确定和缁衣卫是相同的装束?”
当内应的少年点点头,那张秀气可亲的脸正是桂堂里的“郑峤”。
“就和大人身边的侍卫一般打扮,京城口音,但我从没有见过他们。也不是齐王府那边的装束,刀没那么短。”
原来就在霜降大会召开的前两天,桂堂突然紧急召集了一次堂众,除了在外头的代笔,堂内人都要参加,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陷阱。四十几人到了会场,突然跳出四个侍卫,关门放毒烟,这些人被毒烟熏了两天,疯疯癫癫,是当不了证人了,还有一些不在永州的代笔,未知生死。
杜蘅是个军户出身的练家子,有一套缩骨闭气的本领,从小洞溜出了大厅,藏在石头后听那四个侍卫说话。
“他们说主子体恤下属,让他们烧这毒烟,省了不少力气,不用一个个杀,只是制起毒烟来,需要用到邪乎的毒虫蛇蚁,有些麻烦。接下来两天,堂外来一个人就往大厅里扔一个,他们对暗道很熟悉,我猜是有图纸。”
图纸不是一般堂众能有的,只有代笔这种在堂里身份重要、会严格保密姓名的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是堂主和四个司主。
这烟一熏,桂堂也不剩几个能招供的了。
楚青崖想着江蓠的话,她说秋兴满和齐王闹翻了,才不惜主动暴露桂堂倒戈,这样说来逻辑是通的。
……她现在可后悔昨日出门了?
他再次把思绪从牢里拉回来,“此事先放着,本官已派人在出城的官道上追查。”
缁衣卫负责保护萧姓宗室,是大燕开国以来的传统,他身边跟着一群,是先帝开恩赐的。出现在桂堂的四个侍卫,可能是假扮,也可能是真货,听命于某位宗室,但现今的亲王、郡王成气候的,除了齐王竟没有一个,而齐王把拨给自己的缁衣卫训成了伏牛卫,佩刀服饰很别致。
这就十分离奇。
楚青崖翻开案上的册子,这是在强识司的司簿身上搜到的,即使疯了,他还知道这东西重要,不能给人摸到,做了一阵激烈抵抗。
有人明确地要把这本册子交到他手上,所以放了毒,让他们闭嘴,却没有收走重要的物证。
册子用蝇头小楷撰写,记录了桂堂创办以来所有代笔的姓名、住所、擅长科目、某年某月考过的科举,附着本年的画像。如今活跃在堂内的共有三十二个,头一个就是代号“甲首”的江蓠,字岘玉,籍贯永州,江府外宅燕氏之女,履历有满满一张纸,脸画得还挺逼真,嘴唇微翘着,像是在嘲笑他。
楚青崖久久地盯着她的光辉事迹,气上心头,冷哼着把册子一合,摔在桌上。
怪不得判词写得那么精湛!
她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要知道他干县令干了三年,才能写到这种毫无废话、面面俱到的程度。
……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能不能神气!
楚青崖掐着手腕,第三次把思绪从牢中拉回来,听杜蘅讲述昨日遇到江蓠的经历。
“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夫人……”
“什么夫人?”
“小的该死!大人此前说,我若遇到甲首,看到她身上挂着一只绣着字的荷包,就扎个洞。我靠着她走了一截,趁机行事,她却识破我话中漏洞,放下铁栏,想将我困在里头。还好您又派了两人,从另一条入口进来,把我给放了,我们跟着地上的踪迹追出去……”
楚青崖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什么叫‘你靠着她走了一截’?”
杜蘅细细道来:“我假装崴了脚,甲首很快就答应了,扶着我走了三十来步,我还当她是个心善的姐姐——”
楚青崖“啪”地一下把笔放在桌上。
杜蘅见状闭了嘴。
“退下。”
他到底才十五岁,乖乖行了礼,又忍不住问:“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我真的不用再端茶送水了吗?”
楚青崖冷冷道:“再多说一句,就滚回朔州倒茶。”
站在一旁的玄英给杜蘅使眼色,小少年觉得今日阁老心情太差,于是夹着尾巴溜了,却并不害怕。他六岁就在朔州跟着阁老,清楚他的脾气,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就是有时说话难听。
楚青崖知道玄英的小动作,让他也滚,独自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百官的奏折却始终看不下去。过了半个时辰,他重新翻开名册,拿起朱笔在那张面目可憎的画像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又画了六根老鼠胡须,这才心里顺畅些,继续行票拟之责。
少了个人,便清净许多,日子却也莫名慢了许多。到了下旬立冬,寒意渐深,满城桂子落尽,金菊初开,豫昌省参加乡试的学子等得心焦,每日都来贡院问何时放榜。今年的桂榜走了一趟京城,比往年要迟一个月,好在御笔亲批的名单已在路上,不日就可到达永州。
与此同时,桂堂四十多个口不能言的罪犯被押至京城刑部大牢,等阁老回京后定罪,永州城内除了还没寻到的本地代笔,只剩一个关在死牢里的头号舞弊犯需要处理。
与府中不同,牢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江蓠起初还生龙活虎,天气骤然转凉,身子突然就不好了。她在炕上疲倦地躺着,睁眼闭眼都是黑的,无人同她说话,只能从送来的饭食判断时辰。后来实在吃不下去,看守也不收走,睡了一觉醒来,外面还在哗啦啦地下雨,不知是白天还是傍晚。
……娘亲和阿芷知不知道她被关起来了?
可千万别去楚家问,一问得急死。
她烧得浑身无力,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燥热,嘴唇更加干裂,汗流尽了,又开始一阵阵地发冷。耳畔似有吵闹声,像是阿芷在哭,撑开眼皮,却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这样三番五次,她已精疲力竭,混沌中又听到有人在说话,痛苦地捂上耳朵,把头埋在潮湿的稻草里。
……求求了,让她安静会儿吧。
脖子后一凉,她像只受了惊的猫,猛地撑着席子翻过身,被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搂住。
“娘……”
湿帕子沾了水,细细地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脸,视线逐渐清晰,母亲的脸变成了另一张,江蓠怔怔看着她,心虚地垂下眼帘。
“孩子,我来看看你,带了被褥和吃食,一会儿多少吃点,好不好?”
柳夫人心疼地给她擦着汗,“瞧这小脸,烧成这样。唉,我同你娘说,你受了风寒在家休养,不出来见人,先这样吧……怕她着急。三郎和我们讲清楚了,他是个刑官,按规矩办事,我们也不能插手。但你到底是我们家的媳妇,我今日背着他来这儿,他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江蓠攥住她的袖子,颤着沙哑的嗓子:“娘,我对不起你和爹,还有姐姐……我只是,只是想保住一家人的命,我自打做了这营生,没有一日是不担惊受怕的,你们对我像亲生的一样好,我心里……惭愧得要死。”
柳夫人抹着泪,抽泣:“我知道,我知道。孩子,你是没有办法才去做这种活儿,就像我和你娘当年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教坊司卖身。你别看我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二十年前,那是受尽了煎熬白眼,但凡有人跟我说,能不靠卖笑陪酒养活自己,我还犹豫什么,拼死也要去了!”
江蓠本想编几句情真意切的话拉拢她,不想听她如此说,眼泪猝不及防冲出眼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抱着她哭得直发抖。
柳夫人拍着她的背,劝道:“阿蓠,你同三郎认个错吧,兴许能早点出来。这孩子我知道的,他只是看着不近人情,其实心软,他娶了你,就会把你当自家人。你其实并不讨厌他,对不对?只是怨他设计你,所以说那些气话……”
提到那人,江蓠眼泪一收,没声儿了。
牢房里飘出悲悲戚戚的动静,传到隔壁的禁房里,只剩下一丁点模糊的抽噎。
楚青崖皱眉望着地上缺了一角的粗瓷碗,里头的粥稀得和白水没什么分别,还有半个发黄的馒头,脑子还没转,就一脚把碗踹到墙上去,“铛”地一响,粥溅了跪着的侍卫一身。
“你们就给她吃这个?”
侍卫不敢看他阴沉至极脸色,小声回道:“大人,您先前不是说照死囚对待么?这已经算干净的了……”
另一个机灵点的忙道:“明白了,犯人生了病,得吃好些吊着命,不然撑不到回京问话。”
楚青崖后悔刚才那一脚踢重了,这看起来倒像是他急了似的,呵斥道:“犯人就是犯人,哪来的特权?其他牢里吃什么,她也吃什么,懂了吗?”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们在外办差不易,这五两收着罢。”
侍卫惊喜地谢恩:“多谢大人赏的酒钱……”
另一个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磕头:“属下立刻去办。”
楚青崖满意地点点头。
一盏茶后走出禁房,雨停了,天空阴灰,牢房的檐下滴着水,几只麻雀站在房梁上嘰嘰喳喳。
没等多久,柳夫人就红着眼睛出来了,楚青崖携过她的手,她哼了一声甩开,独自提着篮子走在前面。
“她可认错了?”他问。
“你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她和我认错认得好好的,一提到你,仿佛有深仇大恨。”
楚青崖恼怒道:“我同她说了什么?分明是她同我说了什么,我没把她休了,是——”
“那你休了呀,我们又不管你。”柳夫人道,回头瞟他,“你不去看一眼?都烧迷糊了。”
“我进去做什么?找她骂?”
母子俩默默地出了监门,到了府衙院子里,楚青崖忽道:“我绶囊落在禁房了。”
柳夫人挥挥手:“去吧。”
他去了一遭,很快便回来,衣襟上沾满雨水,垂着密密的眼睫,有些失魂落魄。
柳夫人拍拍他的肩,“等明儿你们回京城了,要好好的。”
楚青崖跟在她后头,幽幽来了一句:“我瞧她才是你们亲生的。”
果然只有他是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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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啊,你可不能再想她了,人家又不喜欢你
画胡须的画像你们猜会不会被夫人发现
悄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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