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喘气声低了下来。
萧铭精疲力尽地问:“是因为父皇,你才恨我,恨你生的两个孩子吗?你对我,当真就没有一点……”
木察音霍然转身,坐回到草席上,冷冷地道:“若是你的至亲手足都被杀光了,你会爱上杀人凶手吗?会爱他的儿子吗?我那时才十六岁……才十六岁!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她的眸中幽光闪烁,似二十六年前王宫中熊熊燃烧的大火,那可怕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每当午夜梦回,总是惊出一身冷汗。
记忆里的越国,有青碧的群山,奔流的溪水,戴着花环和金银首饰的乡民,每逢节庆典礼,大伙儿会在金黄的月亮下围着篝火跳舞,向神明献上牺牲。她从小居住的王宫不大,连盛京城内大官的宅邸都比不上,也没有许多仆从,但那儿一年四季都开着不会凋谢的鲜花,种着许多草药,孩子们是不怕在玩耍时受伤的。
苏伦部在越国大大小小的部族中以医药闻名,祭司和长老会教乡民们如何用药治愈疾病,到了她母亲那一代,一位九十多岁的大长老炼出了两颗神丹,其中一颗把一个摔下悬崖的旅人奇迹般地救了回来,还有一颗放在神庙里,让众人瞻仰。那被救活的中原人是个遭遇劫匪的客商,在王都住了半月,就辞别乡民回到燕国,结果一年之后,他领着中原人的铁骑南下,逼母亲交出另一颗丹药。
后来木察音才知道,这客商回国后逢人就吹嘘苏伦部有起死回生的神药,不知怎的传到了皇帝耳中,燕国的皇帝早有兼并越国的念头,打着用金银丝绸交换神药的幌子,深入越国腹地,将王族屠戮殆尽。
“你父亲是个虚伪狡诈的人,”她对萧铭说,“他承诺第二日谈和,倘若我母亲答应,就派一个儿子去燕国做官,学习中原人的礼仪法令,可他当晚就派重兵围了王宫,放了一把火,想将我们烧死在里面。为了避免消息走漏,他将干脏活的中原人都杀了,包括那个给军队带路的商人,对外说我母亲抵死不从,放火自焚。”
她拿起石桌上的粗瓷杯,喝了一口,水已经凉透了,让她咳嗽了一声,“我的母亲不像你们中原的贵妇,用乳母的奶水喂养孩子,她养大了五个孩子,我们流着相同的血,都敬她爱她。我是她最小的女儿,当我的姐姐哥哥与敌人战斗的时候,母亲让我和侍女换了衣物,从水里游出去,她说这样苏伦部的血脉就不会断绝,以后我们还有战胜的希望……可惜了,我还是输给了燕国人。呵,中原人自诩开化,骂我们是无恶不作的蛮夷,你们也不想想,越国还没亡的时候,何曾有乡民在燕国境内作奸犯科?要不是你父亲贪得无厌挑起战争,怎会有燕国百姓死于越国人之手?”
这些话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萧铭如遭雷击,一时竟无法反驳。
“我以为你是南越王宫的侍女,为了复国,才假扮成安阳的样子……在驿馆里你当着我的面卸了易容,说你早就心悦我,我以前在白云居里救过你一次,让你免受嬷嬷的打骂……这些都是假的吗?都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说你是被逼侍奉父皇的,还给他生过一个孩子,这些我都不计较,我这些年什么都不瞒着你,什么都听你的,你手下的人我从来不管,他们犯了错我也从没罚过……自从王妃病逝后,我除了你,再也没有过别的女人,你就不能忘了那些,和我一起过日子吗?……还有宝渝,宝渝,我就他这么一根独苗,我拉扯他到八岁,可他,可他被你——被他的亲娘杀了!我们欠了你什么啊……”
木察音冷笑起来,“我只当没生过他。这孩子命不好,投胎在你萧家,早死早超生。如果朝廷不杀他,我必要杀他,免得他妨碍我,日后为我之患。那玉是我给他的陪葬,他戴了八年,我留着也没用,就还给你们吧。你将它取下来给我,在信里说他想我了,要我去乾江看他,我一眼都不想看,他和他哥哥一样,将我折磨掉大半条命!”
她又灌了口冷水,润了润嗓,“只有山神才知道我对你们说那些奉承话的时候有多恶心,和你们同床的时候有多厌恶。我从王宫里逃出来,半途被燕国士兵抓住了,和其他族内女子像牲口一般被送到燕国,我们中间姿色差的,被燕国男人买去当奴隶,我凭着这张脸,进了盛京的白云居,学讨好男人的技巧。在里面熬了大半年,忽然有一天,你父亲竟然来了,他不认识我,我却记得他的样子,母亲和他谈话的时候,我躲在帘后看过他一眼。
“我那时年纪小,把教习嬷嬷说的鬼话当真,她说我长得漂亮,学得又快,中原女人都是母凭子贵,只要我做小伏低,给客人生了孩子,他就会对我死心塌地。很快我就怀孕了,可事情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你父亲虽然把我从白云居赎了出来,买了宅院仆人安置,却从不听我的话,他只当我是个玩物。我起初想凭这个孩子进宫,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找机会把你父亲毒死做个太后,可我一想到要和这种人纠缠多年,就犯恶心。恰好出了白云居,我就碰上了诃士黎他们,他们认我当苏伦部的新王,劝我和你父亲断了关系。我生完孩子,服了假死药被下人埋在院子里,诃士黎偷偷把我挖出来,换了具尸体,我们从盛京逃出去,自此隐姓埋名。复国需要钱财,元凤十八年,我们建了桂堂,中原人热衷科举考试,诃士黎说这是个来钱的路子,我们日日夜夜都想把燕国毁掉,杀光所有姓萧的人。
“可是很难,只要你父亲萧培还活着,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把他熬死了,太子继位,我扮成萧锦的模样偷换虎符,让大燕在北疆战败,可根本没想到——我生的儿子成了绊脚石,靖武侯和我说起他孤身去西可汗大营游说,扭转了战局,我真是后悔当初怎么没把他掐死!再想动手已经迟了,他自小练武,身边还有楚王派的护卫。那年楚王借机弑君登基,不是泛泛之辈,所以我们决定扶持另一个亲王,让宗室自相残杀,毁于内斗。”
木察音的目光落在萧铭憔悴而震惊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弘德元年我们在驿馆相见之前,我只知道你来过白云居,那时你十五岁,刚行冠礼,和几个兄弟来那儿玩乐。你是他们当中唯一没对女人动手脚的,看上去很木讷,很好骗。楚王登基后,各地宗室都来朝贺,我一眼就挑中了你,你叁十出头,身体康健,耐性也好,有心思争夺皇位,是个不错的傀儡。然而我又没想到,我把十几年来桂堂赚到的钱送给你招兵买马,又给你生了儿子,你反倒越来越不思进取,没有一点血性!你能力不足,头脑愚笨,御下不严,事事都要我来出主意,虽然听话,却迟早会拖累我们,还不如让我和萧培生的那个小畜生来对付你,我来做渔翁。如果你聪明点,我还能让你多活几年,等别的宗室都死光了再杀你,可你太没用了。
“这九年里,萧培被我毒死了,他的大儿子被楚王杀了,楚王继位后又杀了两个兄弟,前年千秋节我进宫赴宴时给皇后下了迷药,指派宫女毒死了皇帝,萧培的儿子里就只剩下你和楚青崖。去年我让诃士黎故意放出线索,让楚青崖通过桂堂查到你身上,又催你去威宁借兵,给他递了消息,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果然被他捉住了。他削藩回京后,我本想以大长公主的身份揭穿他的血统,让小皇帝赐死他,再临朝称制几年,杀掉小皇帝,那时我就是燕国权力最大的人,没人可以阻拦我做想做的事。”
萧铭听到此处,内心的翻涌的悲戚反而平静下来,紧握的双手从栏杆上松开,垂落在地,“都是我一厢情愿……呵呵,我被你骗了这么多年……你为我生了宝渝,我欢喜得发狂,这世上终于有第二个全心全意爱我的人了,我发誓会对他好,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那时你来乾江看我,哭着说你很怕,天底下只有我和你的亲信知道你在假扮安阳,同我生了儿子。你怕我负了你,梦见我当了皇帝后赐你毒酒,娶了新人……你让我用宝渝来发誓,若说出秘密,他下辈子便要投胎到南越遗民家里给大燕做奴隶,还要我吞下情蛊,如对你不忠便七窍流血而亡。我照做了,就是朝廷拿严刑酷法逼我,我也没供出你……我真傻,你若是爱他疼他,怎会逼我用他来发誓!你弄死我也就罢了,可他是个好孩子啊,他孝顺你,连生辰都对着西北面拜一拜,给你磕头……我的宝渝,你为何非要杀了他呀!”
他的眼泪又流出来,用脑袋撞着栏杆,哭得撕心裂肺。
木察音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双脚在空中微微晃动着,“你对我是很好,可那又怎样?你是萧培的儿子。你便不是他的儿子,我也不会爱你这种优柔寡断、蠢头蠢脑的男人。”
她指尖绕着一绺乌黑的长发,语气轻快,“白云居里的燕拂羽对我也很好,她是除了你们父子之外,唯一真心对我好的燕国人,我也把她杀了。我十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实在熬不住了想寻死,就故意触怒了客人,被推进水里,半天没浮上来。燕拂羽是那一群人中最心善的,她让婢女把我捞了起来,跟我说一切都会过去,日子会好起来,还替我接了几天客。过了二十多年,我为了安抚你,要杀楚青崖岳母一家,闯进她的屋子,她那天看到我进门,还以为是幻觉,很高兴地说自己快病死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老朋友。我说我是来杀她的,还要杀她全家,因为她的女婿腰斩了齐王的岳父,我眼下为齐王做事,得替他报仇。她没有反抗,只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救命之恩,要是记得,就放过她两个女儿,用她的命来抵。
“去年离开永州时,我正好撞上她女儿女婿送殡的车驾,那小姑娘病恹恹的,长得和她娘很像。诃士黎说她是桂堂的甲首,扳倒你之后,需要把她灭口。我以前就知道她在桂堂里讨生活,文章写得好,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对诃士黎说算了吧,我也不想活得像萧培那样,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就发了这么一次慈悲,守了这么一次信,结果引火烧身,被她和别人做局耍了,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呵,燕拂羽生的好女儿,我生的好儿子!”
萧铭的泪流完了,眼眶干涩,“罢了,罢了,你我做下这种事,是要有报应的。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吗?”
木察音笑道:“这就不劳你惦记了,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头顶响起滴水声,是外面下起雨,从地面渗进来了。
她听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家也经常下雨,就是这个月份。等我死了,应该能再见到家门口那条小溪吧,雨水落在上面,像弹琴似的。我记得怎么回去,他们把我运到燕国的时候,那条路我记得牢牢的,生怕有一天忘了。”
墙角后,一片衣袂飘然而逝。
楚青崖再也听不下去,悄无声息地走回地牢口,屋外夜空漆黑,无根水倾泻而下,隆隆雷声不绝于耳,仿佛有只巨兽在云中咆哮怒吼。
他麻木地朝前走了几步,周身落进冰凉的雨里,胸口一阵阵钝痛,好像被锤子狠狠砸了几下。他忍不住伸手摁住,可胸腔里那颗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
……这是她给他的一条命。
今日是他二十六岁的生辰。
他怔怔地站在那儿,雨水冲刷过帽子、衣襟,顺着袍角往下滴,天空蓦地腾起数道雪亮的闪电,把一张水痕交错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楚青崖突然转身冲向屋子,把官帽一摘,抱在怀里,带着满身雨水跑上台阶,不顾狱卒惊愕的眼神从走廊里飞奔而过。
急促的开锁声惊醒了熟睡的人,江蓠从茶几上抬起头,懵懂地揉揉眼睛,烛火朦胧地映出前方一个湿漉漉的影子。她吓了一跳,还没从榻上站起,那人便扑过来将她紧紧抱住,头埋在她颈窝里。
乌纱帽滚落在地。
“……怎么了?”
她慌乱地去摸他的脸,他捉住她的手腕,鼻子里发出一声呜咽。橘色的火光下,他的绯袍被雨浸湿,暗红如陈旧的血迹,衬得脸颊极为苍白。
江蓠抬起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墙上的黑影静静地相拥在一处。
几滴温热的液体穿透中衣,肩头很快湿了一片。
“等姐姐坐完月子,咱们把爹娘接来京城住一段时日吧,我想他们了。”
楚青崖低低“嗯”了一下。
“是不是要办的事太多了,很累?”
“……不想去上值了。”他把眼泪蹭在她脖子上,“一点也不想去。你跟他们说我淋雨发烧了,明天不出去了。”
“好呀,那你明天想吃什么,是糖醋里脊,还是桂花糖藕?”
“没胃口。”他抱着她哽咽。
江蓠不问他去见木察音都听到了什么,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那我让他们打热水来给你洗澡好不好?你在这儿等着,帮我看看文章——”
她反手从高高的纸堆里抽出一个本子,放到茶几上,“是旧题新写,我很满意呢!”
楚青崖稍微松了手,抬起红肿的眼皮,只扫了一眼,便又伏下脑袋,吸吸鼻子,嗅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味。
那是去年八月豫昌省乡试第叁场的策问,“郑伯克段于鄢”,她就是靠这一篇标新立异的文章得了他的青眼,又被小皇帝点了解元。
当时只道写得极好,却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喃喃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无相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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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淋湿的狗狗自闭了 (?_?)
萧家的恋爱脑全长到了长齐王和狗身上,狗妈PUA狗爹不成,转而PUA狗哥。问题来了,狗该叫萧宝渝侄子还是弟弟?
全文最大伏笔:郑伯克段于鄢,第3章写了详解,27章又提了一遍。武姜由于难产,扶持小儿子害大儿子。狗妈生两个儿子都难产,再加上国仇家恨,生两个杀两个。88章说过狗爹死于慢性毒药,所以狗妈说把他熬死了。
郑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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