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一看,里面装的果然是熬好的药。她连忙倒了一碗,确认无误之后,端到咳嗦不止的老者跟前。
“前辈,药来了。”
“多谢。”
明黛本想直接将那药放在榻上,可走近之后才发现对方说话时并没有转头看向她,而是微微侧过耳朵,目光动也不动地盯着某处,一双被皱纹包围的眼眸中更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任何光彩。
很显然,这人是个瞎子。
于是明黛中途拐了个弯,将药碗送到了他手中,后者颤巍巍地接过,面不改色将药服下。
喝完药之后,他也没将碗重新递还给明黛,而是紧抓在手中,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几息过后,他体内的□□总算是渐渐平息下来,片刻之后,他也慢慢缓过了劲儿,在明黛的帮助下重新靠坐回榻上,放下药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多谢小友。”
“前辈不必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说这话的时候,明黛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从外表看起来,眼前这位应家家主差不多有七八十来岁,满头银丝,老态龙钟,但胜在族中弟子帮他打理得十分整齐,看起来倒还算精神。
或许是因为隔代的缘故,对方与徐岷玉在外貌上并无任何相似之处,但不知为,明黛却莫名有种熟悉感。
除此之外,她其实还有些在意对方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灵气外泄的症状,但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便没有直接问出口。
她顿了顿,重新扯回之前的那个话题:“不知前辈所说的那件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应老叹气,朝她招手:“此事说来话长……你坐下,坐到边上来,我同你慢慢说。”
不知道是不是明黛的错觉,对方每说一句话,给人的感觉便越疲惫几分,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不过明黛并没有贸然靠近,站在一旁,面不改色地说:“没关系,我站着就行,前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我,我怕时间久了,他们会担心。”
如果说先前她的话还只是“直接”的话,这一句便已经是在开门见山地催促了。很显然,明黛并非老老实实任人摆布之辈。
倒不是对应家有什么恶意,但今日之行,处处都透着古怪,她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儿。
“……也罢。”
老者似乎是洞悉了什么,也没勉强,转而开口道:“老朽乃是应家第一百三十二代家主,年轻的时候,也曾同你父母有过交集。”
他说:“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但二十多年前,我们也曾有过几面之缘,按照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叔叔。”
明黛面露诧异:“叔叔?”
应老嗯了一声,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似的,平静地说:“老朽今年五十有七。”
明黛:“……”
那还真是她的叔辈。
可他既然只有五十七,为何外表看起来却如此苍老?
就在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应老突然出声:“我猜,你现在心中一定在想,为何我的年龄会与外表相差如此之大,对吗?”
明黛愣了一下,索性嗯了一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片刻后,她又问:“可是和您的身体状况有关?”
应老轻笑一声,靠坐在榻上,那神情似是自嘲,又像是在怀念什么,到最后他也没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反而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此次魔族势力卷土重来、肆虐人间,应家虽不是幕后帮凶,却也难辞其咎……”
“唐小友既然已经在三界城内见过应承安,想必也已经听说过了有关于逐灵镜的事情。”
明黛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认真道:“是听说过一部分,但具体究竟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
逐灵镜的消息是应承安主动透露给她的,但应承安又是飞星盟的人,因此他的话并不能全信。
“这样啊……”
应老又轻咳了几声,握拳掩面,虚弱地说:“既然这样,那老朽便从头说起吧。”
明黛:“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应老:“我不知道当初应承安是如何同你介绍的,但实不相瞒,所谓的逐灵镜,其实只是飞星盟的叫法……在应家,我们将它称之为‘妄镜’。”
明黛:“妄镜?哪个妄?”
应老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中某处,语气沧桑地说:“天下妄念,尽在其中,故名……妄镜。”
“人人生来便有妄念,或流于表面,喜恶分明;或深埋心间,不为人知。但不论是哪种形式,面镜则诸妄现。”
“所谓的逐灵,只不过是其中一妄而已。”
换句话说,那面镜子并非普通的镜子,而是一面欲望之镜,当人照镜子之时,内心深处的任何欲望都将在镜中无处遁形。
明黛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所以,飞星盟这些年来一直都在追查这妄镜,其实就是因为想要利用此镜来寻找灵泉的踪迹?所以才将其取名叫逐灵?”
应老:“不错。”
明黛思忖片刻,又摇头道:“不,我觉得不对。”
她一字一句地分析:“照您刚才所言,妄镜的作用只会映射出人心中的欲望,若是要想逐灵,那也仅仅只是个想法而已,与现实中的灵泉并无任何关系。”
她皱眉道:“既然如此,他们又是如何通过那所谓的‘逐灵镜’来找出灵泉所在的具体位置的呢?”
难不成是用了其他什么灵宝?又或者,是对妄镜做了什么,赋予了它别的功能?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又非妄镜不可?
应老早就猜到了她会有此一问,幽幽叹气道:“这便是此镜的第二个作用了。”
“勘破尘妄,窥探天机。”
“是妄,也破妄。”
“据我所知,镜面越完整,镜中所示的内容便越发地清晰……咳咳,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飞星盟的人才想方设法地想要将其收集起来。”
“原来如此。”明黛点点头,又忍不住问,“此物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有如此逆天的作用。”
应老摇头:“关于此物的由来,如今也尚未有人知晓。但有人推测……或许是上古遗留之物。”
“相传昆仑九天之上的昆仑天宫中,本有一面神镜,拥有沟通天人两界、破开时空间隙消除一切魔障的神力,但自从神魔大战之后,上神陨落,那些宝物也不知所踪。”
“说到底,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他慢吞吞地说着,言语中透露出几分感慨。
“当年,我应氏族人窥破一丝天机,偶得此镜半面,也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些有关于未来的事情。”
明黛:“魔?”
应老苦笑,也没说是或不是,只叹气道:“灵宝现世,势必引发诸多纷争。”
“因恐天下大乱,故而并未将妄镜一事四处声张,只告知了蓬莱阁,却不曾想……唉。”
“多年来,我们一直将其藏在禁阁暗中保管,防住了豺狼虎豹,却未能防住家贼宵小,以至于最终还是没能避开祸端……”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显然是被族中子弟的所作所为给气得不轻。
可说来可笑,应承安之所以会转投飞星盟、包括其他与宋寄词合作的人在内,他们会选择走上这条路,几乎都逃不过一个“妄”字。
言及此处,空气忽然沉默下来。
好半晌,明黛又才开口问:“所以……?”
应老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飞星盟的人集齐所有的妄镜碎片,否则天之将倾,灵界也将不复存……”
他话还没说完,窗外竟是凭空劈下一道惊雷,紧接着他便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血迹浸润床榻,触目惊心。
“前辈?!”
明黛心头一惊,连忙上前将其扶起,还未来得及过问,便发现对方体内的灵气竟是再度□□起来,甚至比之前更甚!
那异动来势汹汹,无论是取药还是唤人恐怕都来不及,明黛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打出一道灵力护住对方心脉。
“前辈莫慌,我助你调息!”
心脉、丹田、识海,乃是修士的三大命门,正常情况下都会有自我防御机制,寻常人不得靠近。
成年修士更是如此。
但此时此刻,明黛却是毫不费力地便将自己的灵力打入到了对方体内,其虚弱程度可想而知。
明黛:“凝息屏气。”
她闭上眼,操纵着自己的灵力在对方的经脉内游走,企图帮他驯服那暴虐的灵气,可当她上手之后,明黛才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对方体内的经脉几乎已经干枯成木,灵气不得吐纳,便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那木化的经脉撞得寸寸碎裂,最后从缝隙里喷薄而出,四下散溢!
哪怕明黛哪怕能够将其体内的灵气安抚下来,却也没办法阻止灵气外泄。
失去了灵气的滋润,他的经脉越发僵化,就像是一根根木刺,深深地扎进五脏六腑之中,使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随着灵气的不断流逝,他的修为更是层层倒退,堂堂一家之主,竟是只剩下了筑基修为,甚至连云时都比不过。
更要命的是,明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正在急速地衰老。
明黛:“怎么会这样?!”
应老苦笑摇头:“小友莫要浪费灵力了,此乃命定的劫数……药石无医、咳咳……”
明黛:“劫数?!”
应老没再说话,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颤颤巍巍地塞进她手中,包着她的手、使她不得不攥紧。
明明他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不行,一双手却出奇地有力,紧紧地握着明黛的手,甚至让她都难以挣脱开来。
“这是……”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却只看见一双苍老的手和一个锦囊,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有些硌手。
“……是妄镜。”
应老的嘴角与胡须挂着点点血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破旧的风箱,呼吸不断加重,声音却越发虚弱,几乎快听不清。
“当年,我遵循约定,将那半面妄镜藏入库中……原本打算一分为二,却因一瞬失手,不小心将其分成了三份……”
事情发生之时,应老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但应家向来信奉命理八卦,相比起偶然,他更愿意相信那是天意。
于是他索性将计就计,将那碎片三分而藏,多年来更是守口如瓶,就连嫡传弟子也未透露。
不曾想,正是因为这一次无心之失,才让应家在危机来临之际保住了一条后路。
当年应家所得的那半面妄镜,如今被一分为三,其中一片已经被飞星盟强行盗走,一片被岷玉一家带至凡间界,至今下落不明,只剩这最后一片还藏在他手中。
但倘若有朝一日,魔族之人找上门来……
剑中有明月 第2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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