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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民国] 第128节

    你自己不干净的,去举证的话,会不会引火烧身啊,一般过去事情都不会再提起来了,现在政治环境很敏感的,“前些日子大火,村屋烧很多,几万人没有地方住要安置,内地政治环境又严苛起来,他这样子跑内地去搞事,港督焦头烂额也很差劲。”
    现在香港的话,这颗明珠是有些黯淡的,但是不可否认,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是它发展的最好的时间。
    包括在对内地的态度跟关系,对外的开放跟包容上,以及自身的经济发展上面,都是非常对标国际的。
    要一跃成为最国际化的大都市,但是它跟内地政策是息息相关的,现在内地的政策在收紧,各方面的限制越来越多,加上一些政治原因,内地很多人全部涌入香港,但是没有配套市民待遇跟大屋。
    人口过多,就会失业,失业最大的危险因素,就是会导致□□。
    当前的话,是香港最不安稳的时候,前些日子的大火让这个地方更飘摇了一点。
    所以洪先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奔波回内地举证,不太合适,宋旸谷觉得不太合适的。
    但是他不会想太多,洪先生是个场面人,场面人做事,不是一直讲利益的,回家之后跟洪先生家里通话,管家有接,“上海在审判,直接回上海的,宋先生您那边如果有资料的话,可以一起转接给我们先生,他这次决心很大的。”
    坏事有做吗?
    有,肯定有,杀人放火有做,混道上的没有不做的。
    但是在特殊情况下,道亦有道的,小洪先生最忍气吞声这些年,就是老洪先生当年被枪杀,因为日本人的袒护,宁先生那边一直没有定罪,就跟当初老袁大人被日本人杀害一样,湮灭在历史里面去了。
    但是宁先生已经死了,在宋旸谷等人离开上海之后,他只手遮天,引起公愤,最后被地下组织暗杀在上海街头,遭受媒体口诛笔伐,如今即便已经死了,小洪先生也不会放过他名誉的。
    宋旸谷想了想,找出来那本册子,当初他在四川逗留很久,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是许老官当年拉出来的队伍,牺牲前的生死簿,现在翻开看,已经微微泛黄。
    在将将升起的太阳中透着陈旧的黯淡,他记得很仓促,最后水笔没有水,他用炭烧的木棍写的,年龄、籍贯、名字、家庭人口,就一行行简单的勾勒人物身份的特殊标记。
    最后一页是手印,签名,大多数是手印,在今天早上看起来,依旧鲜艳的刺目。
    他合起来,跟上海那边通电话,委托给洪先生,“留在我这边很多年,我有做一些事情,但是能做的很少,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存放的地方,博物馆或者是档案馆,烈士陵园也可以,无论什么组织的,只要打国战的,应该有客观对待的。”
    洪先生吃惊,他刚到上海一天,马上要会朋友的,没想到宋旸谷竟然有这样经历,“你后生怎么不开口,竟然这样沉得住气,我如果是你有这样经历,上海滩的月亮是都要听我说一番的,竟然现在才拿出来讲。”
    实在是觉得这样朋友难得可交,又喟叹自己年纪大没事做,“这个事情交给我,我有认识的人也好打交道,现在内地管理很严苛,对我们很谨慎的,这也是应该的,要□□,我一定用心做,不枉费这些流血流泪的人。”
    挂了电话就跟身边陪同的朋友讲,“寡言君子,名不虚传,伉俪情深也就罢了,就连品行都是一样的,重情重义也就能做到如此了,真是让人钦佩。”
    他用心去处理宋旸谷交代事情,前面人命都搭上了,后面还活着的人跑跑腿做做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罢了。
    派人去取,然后亲自送到上海去,联系上海文物局那边,还有档案馆都同时有联系,并讲宋旸谷这些年来帮扶事情一一讲清。
    当局很受震动,高层的思路一直是非常正确且真挚的,知道这个事情也很感动,派人到四川去核实,确实是打上海会战时候牺牲的烈士,这些年幸存的很少,但是都有讲宋先生。
    “去打仗就没回来,说是死了,过了两三年,有一位宋先生讲认识我儿子,挨家挨户打听,问到了就给钱,说是抚恤金,然后讲每年都打钱。”老太太腿不好,得双拐,年纪最大一个了。
    讲起来还是哭,哭自己儿子,哭宋先生,“从今以后,每年都打钱,开始我们以为是政府给的,宋先生没讲,后来日本人来了又走了,再后来旧政府??x?没有了,都换了,还是有钱,有时候会晚。”
    有去取钱的,然后回款地址就不一样,时间这样长,就发现了,汇款人的话,可能是宋先生自己做的,“一直想谢谢他的,他那年来买了十斤猪肉,跟我讲,我儿子喊他买的,要我过寿用,又托人带我治腿。”
    想起来,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心人太多,好人太多。
    哪怕她独苗的儿子没有了,但是活到这个年纪,依然是饱含着赤城去虔诚善良感恩地活着,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政府也越来越好,政策也越来越好,对老百姓,越来越照顾。
    上海文物局那边做的特别的到位,也很受出触动,调查时间差不多有半年,跟北京那边档案文物局一起,全社会征集相关资料相关线索,不仅仅是为了宋旸谷,而是尊重爱护先烈。
    不过可能因为通讯不发达,知道相关渠道的人少,征集到的内容也很少,但是全国各地有很多信件资料邮寄,也有很多寻亲的,政府机关是尽量越做越全面的。
    每一封来信都有认真记录认真回信,真正做到了为人民服务,真诚对待工作的,很认真仔细。
    查二爷揣着手,掏出来报纸,问人家北京文物局那边的人,“是你们要找历史档案资料的是吧?给报销路费是不是?”
    他以前略不显得贵气但能看得出来往日体面的长衫已经脱下来了,换成了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头发花白而身体略显地弯曲,说话却还是带着贫穷烙印下的斤斤计较,“我可跟你们说了,我溜溜地转车了半天,中间等不到车我还自己腿着走的呢,车票都在这儿呢,得有三毛五呢。”
    掏出来车票,给工作人员看,工作人员绝对的好脾气,到接待室接待,非常热情接待的,为人民服务,为大家服务,不是一句口号,真的是发自肺腑的拿着热爱,“您来是干什么的呢,大爷,我看您带着个画轴呢?”
    查二爷嘿然一笑,带着许多年的得意,“小子,看着,我可给你开开眼了,你瞧瞧,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一个巨大的画轴,打开之后,粗一看不过是花鸟画。
    只不过就是大,桌子上铺不开,他曾经有个画棚子,在南城卖画为生,是个老祁人。
    也曾经落魄到后来,连画棚子都开不下去了,开始跟他的弟弟查四爷一样,糊风筝典当家具衣服,把祖产最后一点点油水全部搜刮干净。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过日子清贫又仔细,甚至抠搜斤斤计较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毕生所学所热爱的画技,把上面那层花鸟画剥开。
    里面是另一副画!
    真是高超。
    高超的想法,高超的画技,更高超的是他的裱画手艺,真是绝了。
    他站在那里娓娓道来,连他身上所有的蜷曲跟不平,都慢慢地,舒展开来了,他变得丰盈充实,像是有乌黑的头发,白皙又青春的血肉,像是他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般地。
    “这个,是打从日本人进了北平,我就开始记录下来的,时间地点人物生平事迹,北平出现的人物义士,前后大约十五年吧,都真实详实地记录下来了,一丝不差,分毫不虚!”
    说完最后下巴微微抬起,这个瞬间,他像极了哪个旧读书人,桀骜又清高,带着清澈的书生气,却厚重的气节跟执拗。
    什么人,能记载十五年呢。
    就算能记录十五年,什么人又能观察十五年,跟个史官一样地,一笔一划地记载下来呢。
    谁有这个耐心跟毅力呢?
    查二爷做到了,这个人做得到,而且很浪漫地凑齐了一百零八个,“我虽不才,但是当年地下工作者很多跟我接触,我也曾干过二三大事,具体可找黄桃斜街荣家,他们曾经受我委托藏匿过地下工作者。”
    “因此,我此前刚好一百零七位,未免不好听,便觍居末位,凑个一百零八,恰如水浒好汉,我算是个添头吧。”
    客气至极,谦虚至极。
    仔细研读下面那一副画,密密麻麻的都是历史,其中就连布谷妈妈遇害事情都在其中,可见全面用心。
    舒扶桑,高居第六,外号“金算盘”。因为其当年资助两位流亡学生,并且此后数十年捐助资金,前后约七十六笔,黄金法币铜元均有,查二爷甚至都折合成现如今货币,“她出钱最多,因此我迟迟不来,就是因为核算金额的,按照现在的购买力的话,光我知道的在北平的捐赠,合计约为三百九十七万。”
    “我昨儿晚上又核对一遍,不过如今联系不上她,她算学无双,幼从名师荣师傅,乃是山西晋商之后,绝学袖里藏金至今已少有人知道。不过后来听说她至今仍旧捐助国家建设,具体不详,我这个只是记载北平日占时期,你们还是要再进一步联络核实的。”
    宋旸谷,居一百零一位,外号“寡言君子”。这样的排名,二爷有自己深思熟虑的考虑,“他们夫妻,北平伉俪之典范,当初偷梁换柱保全北平财税金库,跟日本人斡旋,险被暗杀,流亡南边,按理说该靠前一点,但是其活动多在南方,不如其太太在北平时间长,且贡献大。”
    表达的很婉转体面,宋旸谷在北平时间不如扶桑时间长,没有后期艰苦卓越地奋斗,而且扶桑出钱,这些资金支持,绝对在任何时间都起到了大作用,有钱好办事,查二爷深受没钱之苦。
    字字句句,斟酌考究,二爷算是把这个事情做到极致了。
    按照自己的思路,自己心里的一杆秤,衡量北平这些年的大小人物,走卒贩夫不论身份地位,不论年龄大小,均有入列,编辑成画中之画,悬挂家中,这些年未曾损坏,也未曾被日本人发现。
    他领了车票钱,工作人员倾佩他,又自费添置一顿午饭钱,多两角钱能吃一顿面条,二爷欣然接受,自顾转身去买了个烧饼,站在门口手托着吃。
    隐入尘烟,正如他给自己起的名号,“无名先生”。
    这些事情,是差不多两三年年之后,扶桑跟宋旸谷收到表彰书信的时候,才知道的。
    一人一封,官方致谢。
    扶桑那天从美国回来,跟家里人吃晚餐,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读。
    宋旸谷微微笑着,看着她,这个季节,香港在慢慢稳定下来,跟内地接触也渐渐放开,联合起来办菊花展览,经济带动下的文化交流非常活跃。
    据说菊花品种有几百种,更有珍惜品种,二太太喜欢菊花,按照北边习俗,秋天是赏菊花的,按照中国古人的习俗,中秋也确实是菊花的盛宴。
    他选几盆,摆在床边的高几上,佣人跟老三讲,“不要动,花开正好的。”
    转身老三就双手抱着根茎,吃奶劲儿往外拽,里面是松针养护,一下就拔出来了,然后他再放回去,有事没事去拔出来,放进去,放进去,拔出来,第二天就蔫吧了。
    宋旸谷就有点纳闷,他等扶桑回来看看的,扶桑跟他讲买花头大的好看,这一盆最大。
    结果今晚老三在拔,他就给看见了,从餐桌上直勾勾地看过去。
    老三玩呢,他妈读信,他不识字文盲,只认识12345,超过5就有点难办,因为他一只手只有5个指头。
    因此无人关注,无法跟哥哥姐姐一样捧场,宝珠还要自己站在中间再念一遍呢,她念的新奇又快乐。
    读信听信的孩子,布谷可能理解更深一点,宝珠大概是不太理解其中官方的意思,一字一句的书面语,一字一句的平平无奇的语态后面,曾经代表着,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是怎样难忘的流金岁月,是怎样的代价跟付出。
    全家人听的热泪盈眶,二太太一个劲地擦眼泪,口口声声跟扶桑讲,“现在政策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内地去,要做建设到哪里是一样的。你在美国也有十年了,要五十岁的人了,也应该退休了,我们回北平去,带孩子们也回北平去。”
    二老爷去年已经去了,脑部已经全是阴影肿瘤了,但是最后大脑一直清醒,医生都感叹他意志力顽强,最后却是回天乏术,各种器官都在衰竭,不是一个器官的问题,是年纪的问题。
    二太太年纪越大,便总想回北平去,她在山东许多年,却从不喊着回山东,也不喊着回上海,也不想留香港。
    因为在北平的日子,是小桥流水一样的日子,新奇的儿子陪伴在身边的,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在山东她是大门不出带的宋家二太太,在上海,她是宋家二老爷的正房,在香港,她是宋家两位少爷的母亲。
    在北平,有宋家大伯母陪伴的那一段岁月,她拉着宝珠的手说,“像是歌儿一样,像是女歌星甜蜜蜜的歌。”
    宋旸谷跟扶桑??x?,当天晚上,难得地拍了一张合照,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两把椅子上,布谷新学摄影,拿着相机在拍。
    在相机里面看很久,停顿了一下,“爸爸妈妈,可不可以靠近一点?”
    现在比如很流行的照片,胳膊搭起来,或者拉着手,或者亲吻脸颊之类的,很亲密。
    但是两个人都不动,只是头,微微地更近地凑近了彼此,微微歪着头向内,头发丝都快碰到一起去了。
    布谷就笑了笑,就这样吧,他们总是这样,各自坐在椅子上,椅子旁边摆着就两盆菊花,开的正艳。
    两个人微微倾斜着脖子,向着彼此靠近,不远不近,近的人觉得远,远的人觉得近,就这样的距离,各自交叉双手在小腹前,端庄而隆重。
    得体而温婉,宋旸谷少有的,一点点微笑。
    扶桑笑不露齿。
    如此合影,走过一生。
    这一生,舒扶桑跟着宋旸谷,颠沛流离过,扛过枪杀过人,幼年在他家做工,多有挤兑苛责,青年之后成婚,多有摩擦聚少离多。
    但终究这一生,宋旸谷婚后,没有对她发过一次脾气,没有想过分离过一次,纵有磨难千千万万,纵有危机四伏四面楚歌,二人真如查二爷所形容,伉俪情深。
    往事多云烟如海,如今二人垂足坐高堂,照旧明镜高悬,初心不改。
    舒扶桑这辈子听过最浪漫的一句话,是我在,一直都在。
    宋旸谷这辈子听过最浪漫的一句话,是宋旸谷,舒扶桑喊的每一个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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