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五条律子怔怔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夏油杰,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一如耳边听见心脏心脏如雷一般发出巨大的轰鸣。
“上次说过的,有机会的话再见一面。”夏油杰笑吟吟地说,
她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低下头,披散在肩头的头发从脸侧落下,毛茸茸地扫在她脸上。
“不知道。”她回答时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他又靠近了一些,不知道是风还是呼吸,让她低下去的睫毛颤动不止。
回过神,扶着他肩膀的手开始发麻,她坐在他的腿上强装镇定。然而气氛不对劲后,脸控制不住越来越红,他的身体像一座庞大的火炉,烘烤着她,让她如坐针毡,“杰,”她撑着手臂,想从他身上下来,“我应该换个……”结果话还没说完,托着他们的巨鸟身型一歪,身体顿时失重一般往下坠。没等重新坐稳,她已经惊慌失措地抱紧了夏油杰的肩膀。
紧跟着身后传来几声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他伸手将她重新按到怀里,激起的强风浪在他们耳边嗡嗡作响。
“悟——”她的神情顿时紧张。
“真心急啊,这家伙。”夏油杰不慌不忙地抱着她,巨鸟振翅而上,不断攀升,流云被卷起急遽地向身后涌动。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叫,鸟翼冲破顶空的云层,所有的声音在她的惊惶中休止。云也不再流淌,只剩下持续不间断的静默在云海中浮沉。
见她的双手还紧紧攀着自己,他老神在在地放松手臂,笑着说:“不如就这么坐着吧,我不介意。”
她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面红耳赤地松开手。心里惦记着被甩开的五条悟,迟疑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过了,想再见你一面。”
话说到这,她却眉头紧锁,不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空中的风停止了流动,凝滞的空气开始像一层透不过气的膜,包裹着她僵硬的身体,将他们二人无形的隔离。
“我发现,你不太喜欢问为什么。”夏油杰丝毫不在意她的沉默,神色自若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
“你不问我为什么想再见你,”他长叹一口气,慢悠悠地说,“也不问我为什么能够想见你就这么巧可以立即见到你,像是没有一丁点的好奇心。”喉咙口像是有什么梗在了那里,让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听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五条律子当然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巧合,只是她需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利用存在欺骗性的惯性认知给自己找一个平衡点,安然地呆在在自己织造的茧房,不用挣扎也不用纠结。
因为她没有承担更多消息的能力,尤其是他的。
“所以为什么不好奇,律子?”他追问。
他听得见她砰砰作响的心跳声,甚至听得见更多。那些话,那些声音就在这里,只是她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体里。他只能隔着厚重的墙面,用声音敲打,听着微弱的回响。
“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她仰起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将目光压在他肩膀上。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起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会儿天还没这么热,风也还没这么干燥。千鸟渊淡粉色的花瓣如同细雨一般淅淅沥沥地飘洒,他的眉目就这么淹没在雨水中,逐渐被黄昏下绵延不绝的火灼烧成黑洞一般的缺口。
再见面,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过去的他是什么样子。倒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完全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披散着头发,神情静穆,宽松的衬衫袖子被风吹得膨胀起来,身体无形地融入风里。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残酷的具象化痕迹,问与不问,在这一刻显得毫无意义。
夏油杰听后突然露出一副难过的神情——他并不是个优秀的骗子,连撒谎都这样漫不经心,“真令人伤心,亏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特地跑这么远,结果根本不被人放在心上。”
她定了神,“你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什么?”
“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要说的,”仔细想想,他们的相处是用不完整的时间东拼西凑出来的碎片,根本谈不上多熟悉,多认真。他们的感情,和手机上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短信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消息已经停留在过去的某个固定的时刻,他们还在往各自的方向走。
他没必要。
“没必要,为了我——”为了我,冒所谓的风险。
他的手搭在膝盖上,虚虚压着她的腿,没什么重量,远没有他的声音压在心口那么重,“有必要。”
她瞪大了眼睛。
他又重复了一次,“对我来说,有必要。”看她欲言又止,他轻笑了两声,“现在想问我为什么了吗?”
她的脸慢慢热了起来,“不……”算起来只是见过几面的,半生不熟的两个人。说起来只是分享过寥寥数语,除了名字之外甚至说不上了解的两个人。
那些凑不齐的时间,或许只是他们一生之中不起眼的几个瞬间。
为什么,掰着指头数了又数,一个都放不下。
“不想听听看我想说什么吗?”
“你现在说,”她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鸟翼扇动云海,云层缓慢浮现犹如流水一般的痕迹,视觉上的延滞感让她误以为时间在这一刻停了下来,“难道不会太迟了吗?”
“不迟。”
“那你想说什么?”
“悟没告诉过你的。”
“他什么都告诉我。”
“他什么都告诉你?我想他应该没告诉你——”他们靠得太近,他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就能够看见她的神情一丝一毫的细微改变,皱紧的眉头,颤动的瞳孔,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张开的嘴唇。他看她,不再是水中望月一般,充满着想象的不真实,“我知道你们……。”
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这么毫无征兆地袒露出来,摆放在面前,就像是骤然被人脱去遮羞的衣物,浑身赤裸地被推到阳光底下,耻辱和恐慌同时占据了五条律子的大脑。她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眼睛瞪大,几乎到极限,抓着他衣服的手慢慢收紧,就像是她揪紧的心口一样。
他看着她呆愣着,眼睛慢慢变红,呼吸失常,手忍不住抚摸上她的面颊,低声说,“律子……”
“放开我。”她突然开口。不过沉默片刻,她已经坐直了身体,不管不顾地挣扎。被他紧紧抱住时,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慌乱,“放开我!”
“等等,你会摔下去。”他想扶稳她再放手。
但她像是失控一般,“放开!”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她就像是放空的气球,情绪骤然上扬又骤然坠落,身体无声无息地搭在他手臂上。
他慢慢放开手,看她动作迟缓地挪动身体,低着头一直不吭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抱歉。”
良久才听见她沉闷的声音,“……为什么要道歉。”她膝盖并拢,静静地蜷缩着身体坐下,脸藏在手臂间。他们其实只隔了一个拳头那么近的距离,只是她不愿意抬起脸,整个人龟缩着,不留余地地抵触着除自己以外的一切,他根本碰不到她。
“我不该告诉你。”他没有料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剧烈,“让你……感到不舒服。”其实她的反应,与其说不舒服,不如说是痛苦。
“你只是说了实话,并没有错,”她的情绪缓了过来,只是依旧抱着膝盖,防备的姿态,“如果这就是你不辞辛苦赶来想说的话,那么,我已经知道了,放我下去吧。”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她没有说话。
“我——”听不见声音的他侧过脸,看见她的长发被风吹起,手撑着下颚,挡在他和她中间,“其实想问你,要不要跟我走,律子。”
话说完,她转过脸,那神情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神色很像,脆弱而茫然。夏油杰到现在都还记得,深秋里即将坠入如烈火一般的红枫林倒影里的她那双无法言喻的,满是悲哀的眼睛。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无可言说的秘密就已经像火红的焰影笼罩在了他们二人身上,他们被拖着卷入漩涡,直到不可抗力让他们分开。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他没有放手,任由他们一同被吞没。
会不会有所不同。
“为什么?”询问时,她放下了双手。
“怎么说呢,”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膝盖上摩挲着的双手,手背朝下,尝试着曲起手指,握紧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大概是,我认为这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意义?”她刚说完,身后急遽卷来一阵强风,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道推了一把,身体猛地前倾。
夏油杰想也不想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在她坠落之前用力地握住。他像是想起来了,手也就没有松开的打算,“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不再过现在这种生活。”
她被他扶着,不得不靠近他,一抬头,不偏不倚地与他双目相接。他过分坦诚,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
“不过现在这种生活?”她呆呆地看着夏油杰,一时间竟然想象不出离开五条悟,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像个被上紧了发条的人偶,身体内五条悟曾经禁锢着她的作用力或许会随着时间而磨损,渐渐消耗殆尽,只是到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别的行为能力,她只能够在原地等待。
她并不是没有过期待,只是现在,她早就失去了曾经困在这座城市里放声大哭的力气。
只剩下声音在虚弱地呐喊,“我做不到。”
她苦笑,“我走不了。”
“总得试一试,律子。”
她并没有再开口,只是望着,泪光盈满眼眶,他心神一晃,吻住了她。
相拥的那一瞬间,她失去了感知,没有悲哀,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
只感觉舌尖一阵阵的发麻。
泪水直到他们闭上眼睛时才滚落,一颗接着一颗,眨眼间就没入了他的衣服里,消失不见,连声响也没有。久久没能出声,身后阵阵滚滚而来的风鸣和他们之间的静寂也逐渐融为一体,不能够称之为声音,那只是狂烈到几乎震耳欲聋的沉默。
睁开眼睛,夏油杰低声说:“时间到了。”
五条律子像是有所感应,缓缓扭头,看见了不远处伫立在半空中的五条悟。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黄昏渐近,时间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世界咆哮着苏醒。
她看不清五条悟的脸,他只是那么站在远处,就已经把整个天空搅动得面目全非。身后踪迹淡化的云影卷动着犹如漩涡,无形而强大的引力带走了她所有的心神。
看见五条悟的那一刻,她已经很清楚,她走不了。血缘如同一道钩子,早已经深深扎进她的骨肉之中,无论多远,她总会被牵着走回到他的身边,哪怕鲜血淋漓,痛入骨髓。
霞光如火般渐渐滋长声势,她感觉到自己的神经正被炙烤着,太阳穴正鼓鼓跳动。她扭头去看夏油杰,他的脸沐浴着明亮的光辉,在巨鸟背上盘坐,微笑着,犹如佛像一般庄严——身处火焰的佛像,就连衣服也如同火一般。
她慢慢从夏油杰身边离开,“时间到了。”
“很可惜,没能和你多待一会儿。”
“大概等不到下一次了。”
“也许。”他伸手沾了一点五条律子的泪水,然后慢吞吞地将她的脸擦拭干净,“律子,如果哪天你改变了想法,就跳过来吧,”他亲吻了她的指节,“我能接住你。”
从高空跌落时,失重让她有短暂地意识空白,恍惚间,她听见半空之中似乎有清脆的鸟鸣啼啭。
像小时候听见的那种。
那时候她和母亲去一户人家家里拜访,女主人有个极其风雅的爱好,喜欢听鸟雀鸣啭之声,每年会花费一笔不菲的资金用于豢养鸟雀。她记得,那位女主人尤为喜爱云雀,后院摆放了数个高细的笼子,院子里云雀的鸣叫声异常灵妙。那位女主人介绍说,要欣赏云雀的声音,要将云雀放出笼子,让它们穿云而上,雀影飞掠云端之时,鸣叫声婉转而下,犹如珠玉坠地般清亮。
为向客人展示,女主人介绍后,打开了笼子,放云雀高飞。
那声音令年幼的她心醉神迷。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云雀又从高空中直直跃下,回到了笼子里。
从那以后,她再没听过那样动听的声音。
五条律子和五条悟到家时,黄昏已然沉入地平线,就像沉入幽暗的深井。家里气氛有些压抑得吓人,唯独伏黑惠一无所知,他像平时一样捧着故事书,坐在客厅的积木玩具房里,等妈妈回家给他念睡前故事。听见进门的脚步声,手脚并用的从围栏里爬出来。一见她,笑着跑过去,抱住了她的小腿。
他跑起来有种四肢各跑各的喜感,脸颊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的,连带着声音听着也像是在发颤,“妈妈,欢迎回家。”
她魂不守舍地低下头,看见伏黑惠亮晶晶的圆眼睛,这才回过神,弯下腰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谢谢,惠。”
伏黑惠正要扭头和五条悟说欢迎回家时,五条悟一声不吭地越过他们两人,自己上了楼,谁也没搭理。
五条律子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没说什么,只是转移了伏黑惠的注意力,“今天晚上我们惠吃了什么?是自己吃的吗?”在他点着脑袋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的晚饭时,她看见他半路丢在地上的故事书。捡起来,抱着他上楼,“惠今天要不要跟妈妈一起看故事书?”
“要!”
“惠认识几个字了?”
“阿姨今天教了我好多。”
“这么厉害啊。”
五条律子在伏黑惠的房间里等到他入睡才离开,出来时路过卧室,看见门缝下细细一道光,径直绕了过去,进了书房。
她第一次觉得房间里静得吓人,在架子上随手挑了张唱片,那悠扬轻缓的乐声刚起来,五条悟就神出鬼没地贴了上来,他的手放在了她肩膀上,吓得她浑身一抖。
“姐姐。”他没有松开手。唱片机里的音乐飘飘荡荡地扬开,手臂横到身前,把她搂进怀里,脸贴在了她的发侧。
她望着玻璃上他们的倒影,他身上的体温蒸得她发晕,意识像是一叶舟,被推着,送往窗外夜深处,他们模糊的影子背后,黑魆魆的山脊上。
那里高高悬着一轮凉白的月。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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