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你想做什么交易?西乡这里还不够你交易的吗?”
阿苏洞主道:“山货,山里的东西,只要我们有的,换山下的盐、米、铁。这买卖他们做不来。”
祝缨问道:“要多少?”
阿苏洞主道:“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祝缨道:“那可未必成。这三样朝廷都有限制,哪里都不能大笔交易。”
“是啊,所以才找到县令,”阿苏洞主渐露疲态,说,“可以先少一些,就像这回的牛马,以后再多。只要县令愿意,我让小妹与县令仔细说。”
祝缨说话也不兜圈子:“她能代表你做所有的决定吗?如果不能,就不必谈了。”
“能。”
“好。”
祝缨这里交出耕牛、马,阿苏洞主那里留下女儿。祝缨是要到赵沣家住一晚再启程回县城的,赵娘子担心哥哥的身体,坚持让哥哥到自己家里住一天。洞主和祝缨对望一眼,也答应了。
当晚祝缨与洞主也不多聊,她看出来洞主的身体不太适合多聊便自己休息去了。自从回到赵沣的庄园里,所有的随从都松了一口气。同行的人都不懂奇霞话,压根不知道祝缨后来跟阿苏洞主谈了什么,只当是后续的寒暄。大家紧张了一天,都休息去了。
阿苏洞主与赵家这边却没能休息好。
“小妹”抓紧最后的时间与父亲再确定一下商谈的底线。阿苏洞主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以后整个寨子、整个家都是你来掌管,你定。”
赵家人商量的是府学的事,赵苏自己拿了主意已同祝缨说了自己不去府学的决定,回家之后还是向父母通报了这件事。赵娘子对去不去府学并不热衷,赵沣却左右为难,一个人几乎要为难成两半了:“哎,去了府学又怕县令大人多心不想,不去又实在不甘心。”
赵苏道:“我不去。”
“再想想?能不能说动县令大人。”
赵苏道:“我去府城走一遭长长见识是可以的,府学未必会想要我、我也未必能进得去。府学未必就如县学了,义父的来头很大,府学里的学问未必就如他。到了府学,里面的人也未必重视我,在县学,义父就不会忽略我。”
“是这样吗?”
赵苏道:“义父在县学里讲课,稿子是京城的王相公写的。府学里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他?”
“是吗?!!!”赵沣很震惊。“有京城关系”跟“拿得到王相公的手书”是两回事,往京城送礼拍马屁也是跟京城有关系,能从丞相手里要文章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了,至少得是半个弟子。官员虽然喜欢“教化”,但是对于“治学”还是很讲究流派门阀的。
赵沣飞快地坚定了意志:“好!就留在县里!”
…………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得很早,阿苏洞主不急着回去,祝缨却要往回赶了,再不回去她怕顾翁他们杀过来。
阿苏洞主亲自为女儿送行,在庄园门外的大路连上,他拉着女儿的手说:“稳住。”
“是。”
然后他郑重地将女儿介绍给祝缨:“这是我的小女儿。”
祝缨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
“小妹。”
祝缨道:“是我没说明白,我是问,令嫒有什么名号,就是,名字也行。她既代你行权,则与我定约须用她自己的名。世‘小妹’那么多,总要有个区分,有她自己的与众不同。”
“小妹”笑得十分灿烂:“我没有你们下山人的名字,要不就起一个吧。我是阿苏家,在你们那里写做‘阿苏’看你们山下的‘蘇’字很好,有鱼有禾,就姓苏好了。”
“名字呢?”
“小妹”沉默了一下,说:“我自己想了一些,总觉得都不合适,都说你有本事,你给我起一个吧。”
她其实有名字的,大家小妹小妹的叫,她在阿苏家的名字意译是“彩色的鸟”,因为她娘生她之前梦到了一只五彩的鸟嘎嘎叫着飞过她家房顶。不过出于一种隐秘的禁忌,她没有讲。
祝缨就问阿苏洞主:“名字可以这么起的吗?”
阿苏洞主点点头:“你可以的。”
祝缨的学问也就那样了,便说:“‘媛’可以吗?”
“什么意思?”“小妹”懂一些山下语言,也略识一些文字,不过不精。
祝缨道:“美好。”贤媛淑女,但她不喜欢贤淑。有个媛字就可以了。
“小妹”道:“……苏……媛?”
“嗯。”
苏媛笑道:“好,那我就叫苏媛了。”
名字也定了,苏媛这一次就作为她父亲的正式代表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跟着祝缨回县城去了。
…………
一路上,苏媛都表现得即活泼又克制,她的眼睛好奇地到处看,却又不叽叽喳喳。她留意看着四周,与上一次是大不同了。山下春耕她是知道的,山上也会开垦出小块的土地种一些粮食之类。
但是山上的产量总不如山下。
山下的秩序比上次又更好了一些,一个好的官员确实能够让一个地方好起来。苏媛想。
汪县令任上的时候,她也下山过几次,每一次都觉得也还可以。她想:我的哥哥们总比姓汪的县令强,却总要忧虑不能保住山寨。这山下一定有什么秘密,可以让一个寨子、一个家,在有平庸家主的时候也还能够延续。
祝缨没有她那么多的心思,通商好啊,绑得越紧越好。
她也不怕这事坏规矩,朝廷规定盐铁官卖,买卖得经官方的许可,粮食可以买卖,但是如果有太大笔的交易必会被监控。而对“敌国”是会实施最严厉的禁止贸易。
这里有一个漏洞,奇霞族、整个“獠人”不算敌国,北边西边的才需要特批榷场,否则就是走私。“獠人”以前跟朝廷的关系还算凑合,甚至愿意给朝廷交点纳白翎子野鸡之类的东西,彼此间有少量的合法交易。否则朝廷官员也不能把人家首领骗过来喝酒。
在首领被阴谋烧死之后,各族跟官府翻脸,往山下劫掠烧杀报仇,朝廷又调了官员来镇压。你来我往互相打了好几年,朝廷终于弄明白是谁闯了祸、白花了朝廷多少军费、白死了多少人,将那个报功受赏的货贬为庶人、发配三千里。
此后,这事就这么含糊着,各族不再跟官府维持面子情但也不再过分掳掠——朝廷瞪起眼来各族还是吃了大亏的,朝廷也不再围剿——上回太花钱了。
就这么晾着,“獠人”既没有一个国号,也没有一个共主,更没有谁自号称王,朝廷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朝廷既没有再派兵围剿,也没有官员再过来惹事生非,福禄县没什么驻军就是这个原因。各族也默契地当官府不存在。
所以“獠人”虽也是蔑称,却不是“敌国”,甚至还是可以“羁縻”的。与他们交易少量的米、铁、盐之类,并不会犯朝廷忌讳,不过祝缨打算跟朝廷说一声:我跟山上那些人把关系又拉回来一点了。
至于其他商品的交易就更不用限制了。
不过盐、铁、米的数目得有个说法,祝缨还想跟他们换点牛马之类,又想要点山里的特产。所谓山珍海味,山珍也挺值钱的,捎搭着倒腾点儿也能挣俩钱。再有,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种树的?果树也行,她还见过有山上种茶树的……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到了县城。
离县城还有几里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路过的百姓认出了祝缨,即随欢呼一声:“县令大人回来了!!!”
然后飞奔回去报信。
一时之间整个县城都热闹了,大家又聚在大路上等着围观她。
祝缨对苏媛道:“我安排住你驿馆,好么?”
苏媛道:“好。”
祝缨对莫主簿和赵苏道:“你们两个陪同苏娘子去驿馆安歇,苏娘子,且去驿馆安歇。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说。”
苏媛笑道:“好。”
她跟着莫主簿和赵苏到了驿馆,见这县里的驿馆跟赵苏家也差不多,让随从们安放行李,她自己却换了一身衣服,改了发式,俨然是一个下山的普通小娘子了。
她也不用人陪同,带着把刀,自己悄悄地出了驿馆又在县城里逛了起来。与人商谈之前总得摸摸底,不知道有些日子没过来,这县令将这县城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街上的人,看着穿得比上次要好了那么一点,看起来也更有精神了……
县城不大,很快就逛到了市集那里,看到了识字碑,这是上次她来没见着的。她扯了个路人问道:“那是什么?”
路人道:“县令大人立的十字碑呢!还有个十字歌儿唱着,照着,你就知道哪个字是哪个字了。”
“歌呢?”
路人道:“我还没学呢。”
苏媛哑然,心道:识字歌,那是什么东西?很难学的吗?
第148章 忙碌
苏媛对“识字歌”与“识字碑”十分好奇。
她往识字碑那里看去,识字碑前也有几个人在看,有人在读,也有人瞅一眼就离开了。她挤上前去,碑上的字她能认得一大半,少数几个不认得的也能根据上下文的意思稍稍猜到。心道:也不难嘛!
站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忽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忧愁。
最后,她转身离开了识字碑,想往市集里去看看山下又有什么新东西、新变化了。
转了一圈,发现变化不大,特别新奇的也不多,但是集市上的人看起来与街上的人一样,都比以前更舒展、精神了一些。有一个好的官员管理,百姓自己不觉得,外人一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在县城转了半圈之后,她回到了驿馆,吃了饭就去找表哥赵苏。
赵苏正在家里温习功课,才翻两页书,表妹就找上门来了。赵苏掩上书,接待了苏媛。
兄妹俩坐下来,赵苏先问苏媛:“休息得怎么样了?”
“我本来也不累。”
赵苏问道:“你准备名帖了吗?”
苏媛道:“嗯?就是常见你们送来送去的那个?”
奇霞无文字,自然也就没有名帖这种东西。
赵苏道:“对。这是礼仪,也是约定、表记。哪怕人见不着面,见着了帖子也知道你来过了。”
“我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好吧,既然来了,就照这里的规矩来,也不算不对。”
她忽然笑了起来:“他管的地方也不比咱们家更大,人也未必比咱们家的人更多呢。”
赵苏心里别扭了起来,说:“管得好就行。”
苏媛低声道:“是啊。咱们就是缺这样的人。唉,连个文字都没有。”
赵苏对这一声“咱们”没有太大的触动,向来都是一边骂他“獠女之子”另一边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青蛙”——山下人住洼地、洼地里养青蛙,然后两边都有人骂他是“杂种”。有人跟他说“咱们”的时候,他通常会非常的警惕,因为这代表有人要拉拢他了或许要把他当枪使。也就父亲更在意他,母亲还总是惦记着山上舅舅家。
哪怕是亲表妹说“咱们”他都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含糊地应道:“没有文字是麻烦些。”
苏媛摇头:“比麻烦还要大一些,我说不清,但道理我懂的,咱们比山下人差得太多了。我学这边的话,好些词句都不明白,咱们的话里也没这个东西,要看到了事儿才懂,像个傻子。”
赵苏道:“现在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行。”义父说过,并不是福禄县的人比别人蠢,只是没见过罢了。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就该走下一程了。
苏媛道:“我为文字的事儿发过愁,咱们自己没有文字,寨子的别人可以不用文字,但是咱家不同,家里要管许多事,事情越来越多,没有文字就只靠脑子记,过不一阵儿就记乱了。我想自己造一套文字,可这太难了!”
赵苏心底有些诧异,没想到苏媛还曾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想,倒是个好想法,可惜你现在的本事确实是不不行的。
他说:“就算创制出来,用的人少了,不久也就没了。”现成的例子就是福禄县了,福禄县里读书识字的人不算少了,比起到外更繁华的地方呢?无论是官话嘴皮子还是文章笔杆子,都差得远了。用进废退,各处皆然。
苏媛道:“我曾想过借用山下文字,两边的话不是一一对应的。用山下文字标记音标,一个音又有数个字对应,也是乱七八糟。抛弃祖先的语言统统改用山下的语言、文字,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不甘心。”
第2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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