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韩盈竟有些理解,为何蓝胡子会乐此不疲地去试探他的妻子了。
可惜的是,这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平游戏,她拿着结果去找证明,那证明只会得出所想的结果,而她其实并不想看到它。
还是选择成本太高了啊。
沉没成本带来的心态失衡,总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冒出来,可人就会因为挑选付出的时间与精力成本过多,而无法接受自己承受损失,这是本能,尤其是再想想她适合生育时间的还在飞速流逝……即便韩盈很清楚,现实社会不能期望一劳永逸,要能承受损失,可这种即将丧失一个合适备选对象的情况,着实让人心生不甘。
韩盈并没有表露心中复杂的情绪,她气态沉稳,目光平静地看向宗旭。
“你怕了?”
这种分不出喜怒,更看不出焦急忧虑的姿态,实在是让宗旭心里没底,他想说些好听的谎话,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你骗不过她。
她听的假话比你这辈子说的话都要多,若是引她不悦……
心底里传出来的声音,让宗旭微不可察的打了个哆嗦,他半弯下腰,以极为柔顺、依恋的姿势,开口道:
“此为灭家之祸,仆倒没什么,只是担心韩刺史安慰,更忧家中子侄,最小的那个,还是个未断奶的襁褓幼儿,父母也为我操劳半生,我还未尽孝道,若因此连累,实在是……实在是愧为人子啊!”
随着女官的出现,赘婿也开始增多,他们很需要一个谦词来形容自己,而西汉作为造字的高峰期,本应该出现个如‘妾’这般形容自己的词,只不过这些人并没有那么高的文采,所以只能从旧词中找一个代替,于是,‘仆’便成了他们在一些正式场合的自谦称呼。
不过,在寻常时候,大部分赘婿还是会自称我,以营造一种较为平等的对话氛围。
此刻宗旭的自称和话语,无外乎透露出两个意思,他仍旧服从于韩盈,如果她需要,他不介意一起跟着陪葬,只希望能放过他的家人。
韩盈微微挑眉。
宗旭不蠢,她拥有绝对权势,只要威胁还在,面前的聪明人,即便拥有无数私心,也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一个对她有利,或者说,让她满意的答复,这种时候,哪怕韩盈提出让他陪葬,宗旭也会答应下来,并付诸行动。
这行为不含对她的感情,甚至不含任何对权势,财富的渴望,只是在恐惧危险,无法逃离时做的保全之策,若是一个陌生人如此,尚能理解,可在她身边这么久的宗旭身上,就有些说不通了。
“你虽寡言,却足够机敏,汉国从未允女子为官,我违逆旧俗,身边必然有无数人不满,想要逼我辞官……这些,你打算为婿前,想必就已经知晓。”
不解,自然要问一问,韩盈直接了当的开口:
“只不过,于我身边虽有危险,可如尔等小吏人家,所受欺辱倾轧更不计其数,可谓上天无路,求告无门,其生活窘迫之处更不堪提,如何比列卿奴仆服侍,锦衣玉食,出行车马无数之乐?”
别的不说,都不怕死了,表忠心赌个未来,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再者,此箴言不过刚出,我也并非无应对之策,你为何不信我能度此劫,以表忠心,而是想要抽身逃离?”
此问直指人心,甚至将宗旭的小心思都揭了出来,这让他身体瞬间僵硬,额头也克制不住地浮现出细密冷汗。
他不敢隐瞒,实话实说道:
“仆,仆之前有求荣华富贵之心,只是,只是不知为何,就是觉着心中惶恐,食不知味,寝不得眠,反倒是回了家,虽贫寒至极,亦觉着自在舒适。”
韩盈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现代有人受不了学习苦,却忍得了身体上的苦一样,哪怕是渴求财富,不同人能够努力的方向也不同,有些抗压能力不强的,就更适合做一个高级打工人,而非自己创业当老板,因为他们根本承受不住每天一睁眼,账面上没有多少钱,还得思索水费电费房费给员工工资和业务哪里来,公司如何开下去的诸多压力。
但当老板的压力,没有经历过创业的人并不知道,大部分情况下,某个有着当老板梦的人,只有自己亲自攒上几年钱,或者再加上父母的资助,亲自□□一次,才会在社会的毒打过后,老老实实地做打工仔,也有可能刚有所起色,就因受不了苦楚与压力,将店面转交给他人,自己只负责部分事宜,做一个不用承担太多的合伙人。
而在此之前,这些不知道创业前路艰险的人,个个怀揣着对金钱与成功的渴望,热情至极,仿佛他将是下一个商业巨头。
宗旭显然就是这样的情况,之前的他同样是对荣华富贵极为渴望,不然,韩盈根本不会选中他长久地在自己身边,可与荣华富贵相伴的风险,是从未经历过的恐惧,远比过往十几年来已经熟知的苦楚更难挨,在初尝之后,他给出的反应,是选择逃离。
这里面,韩盈自己或许也要占个一两分的责任,毕竟她真没给对方多少安全感,但给了也不一定有用,因为后面还有生产这道会死人的大难关等着,那时候,她自己都顾不得呢,能给个屁的安全感!
或许再等些时日,等他适应了这些,便不会有那么大的恐惧,可惜,时局不允……
“罢了。”
韩盈有些遗憾,却并没有再过多为难于他,只道:
“你回去吧,此事不会牵连到你,婚事也不会再提,不过你也莫要急匆匆地寻人成亲,等个两三年再说,不然,倘若有人以为我落了脸面,定然不喜你家,因此欺压,那就有些不好了。”
这当然是假话,无非是想留个备选,指不定未来她还寻不到合适的,而宗旭又经历了一番社会毒打,又能忍受这些精神压力了呢?主父偃也是直到五十多岁才叫嚣着要生不食五鼎,死便五鼎烹,嗯,真需要的时候,她或许可以亲自运作,给年轻人一点来自社会的毒打……
显然,随着登上高位,韩盈的底线也开始出现了灵活调整,不过,这行为也就是从韩盈的角度看起来有些脏罢了,大部分小说男主不都是这个调调?她这么做,分明是爱惨了好嘛!
尚在年轻,又有着巨大的身份差异,无法看透韩盈明面温和,内里实则翻涌着无数黑泥的宗旭,在听到放他一条生路的话后,立刻感动得无以复加,眼眶逐渐湿润,泪水也开始滑落下来,他来不及抹泪,正跪在韩盈身前,行礼谢道:
“仆有愧,今日大恩,若日后您有所驱使,必当以死报之!”
语毕,宗旭手放于地面,垂头,深深地拜了下去。
韩盈多安稳两句,这才将他送走,等她重新安抚好母亲,时间便已经来到了傍晚,回官署是不可能了,韩盈只能在家里住上一日,等明天再进宫向陛下提及此事。
只不过,韩盈远远低估了皇帝对长安的控制能力,第二天清晨,她前往未央宫时,就看到了一队披坚执锐的步兵,急匆匆地赶往临里,为首的人身旁,还有‘熟人’杜延。看到这一幕的韩盈,心中无疑有些失望。
陛下行动的速度太快,谶语还没来得及传播,就已经胎死腹中,不会损伤了她,但也让她失去了制止它发展的机会。
不只是这次的谶语,还有少翁——皇帝绝对已经意识到他是个骗子,毕竟他是装病,又不是真头疼,少翁这点都没分辨出来,还直愣愣地给出来一个针对卫青的预言,这时候皇帝还意识不到他是个骗子,还不如早点退位让贤。
可惜,即便是意识到少翁是个骗子,皇帝仍旧没有拆穿此事,而是选择隐瞒,极大可能是秘密将其处置了事,或许过不了些时日,就会出现因为‘少翁’在东方某处祭奠成功,皇帝头疾康复的神异之景,再给本就迷信的大增加一道可信的例子。
对现在来说,这样的行为是能稳固汉家天下的,可也就汉武帝一人能利用它,往后全都是祸患!
事实上,这套由儒家推崇天命配合的谶纬之术,从汉昭帝起,就已经开始成为攻击刘家统治的利刃。
眭孟依据星象,上书:‘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
这个时候,他还只是妖言惑众,被皇帝剁了了事。
而等到了成帝时,他的大臣谷永竟会表示:‘白气起东方,贱人将兴之征,黄浊冒京师,王道微绝之应。’
但这还不是最激烈的,因为还有叫甘忠可方士,直接叫嚣:‘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于天。’
官、民都已经开始鼓吹老刘家的天命要尽,要换天换皇帝了!
后面的这些帝王,绝对不会相信这些谶语,但社会运转,本来就是人相信一个共同的概念,当阴阳五行学说与成语已经深入到国家最顶层的政治当中,就算是皇帝不相信,又能有什么用处?有传统,有环境支持,有星象和灾祸‘预警’,所以朝堂信,官吏们信,百姓也信!
在这种奇葩的环境之下,酝酿出来历史上两千年仅此一例的‘大穿越者’王莽。
以前,韩盈作为旁观者看得有趣,现在身处其中,她则越发烦躁。
宗教迷信越发疯狂,壮大,科学,正确地认识世界便越要后退,而她和手下的女官,是依靠科学与对真实世界的研究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倘若日后真疯狂到历史上的地步,女官必然要迎来华夏版本的‘猎巫’。
可想要劝陛下放弃从立国初就使用的天命,谶纬和如今的五行学说,对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大动刀,在她没有更好的体系论证刘家当得天下的手段前,根本不可能实现。
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疯子,既然不能与时代对着干,那官方来掌握人造‘神迹’,消解,减少对天灾和星象的解读,最好在上层形成这是人为的思维暗示,或许会是一种解决办法?
韩盈还在官署里苦苦思索,另一边,发觉皇帝突然封锁城内闾里的朝臣则甚为不解,尤其是负责管理封锁居然是中书谒者,这是陛下身边负责典领机要,出入奏事的宦官,绝对的皇帝近臣,此等身份的人出来处理,岂会是小事?
这突然的行为,让不少人嗅到了危险,在询问陛下无果后,便尽量避开与此事有关的内容,并没有进行私下打听。
而那些心里有鬼的人,则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
只不过,这些胆大包天的权贵,即便是惶恐不已,也能躲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食珍馐,饮美酒,有妾室婢女安慰,而被围困的百姓,则更加悲惨。
杜延钻研审讯一道,他很清楚,孩童的话,并没有多少可信度,因为他们自己根本分不清现实和自己的想象,耐心点,费些口舌,那些小童甚至可以承认自己要窜逆当皇帝,所以想要抓住究竟是谁在传播谣言,那还是要从大人入手,排除近些天的可疑面孔,以及审讯内布这些人家是否有鬼。
故此,为了防止有外人传递消息给内应,外界一切禁止入内,柴粮也不允许,而四个闾里,数千人的审讯工作太过于庞大,杜延即便调来了不少老狱吏协助,排查的速度仍旧太慢。
在应对风险上面,百姓的经验还算丰富,两天没有解封迹象,大家就已经开始自觉节省木柴,可都是普通人家,木柴就存得不多,再节省,七八天下来,吃饭都已经很难煮熟,个别窘迫的家庭,甚至出现了断柴的迹象。
“母亲,这件裘衣还是你穿吧。”
对于作为中层官吏的顾家来说,无论是顾迟还是钱缨,都没有多少作普通百姓生存的经验,变故过后,为了应对吃绝户的危机,他们选择了藏富,钱财藏在家中,不作取用,以免引发邻居的怀疑。
也正因为此,他们购买的木柴并不多。
当然,对于有储备意识的钱缨来说,这份‘不多’,只是相对过往而言,目前哪怕取暖吃饭一起来,也够母子俩人再撑半个月,但他们周围的邻居,似乎已经有撑不住的,若是家里还在升着烟火,那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他们家木柴还有很多。
数月下来,周围人都知道他们一家三口,顾迟就是半个盲人,钱缨和平婆是两个战斗力更弱的老妇人,不说明抢暗地里过来偷几根木柴的事情绝对干得出来而这个偷一点那个偷一点家里别想有木柴可用了。
没办法
大家只能放弃取暖只靠衣裳御寒但还是旧问题裘衣太贵不该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所以顾家只留下来两件看起来极旧的裘衣在没有暖炉和火盆的情况下单穿一件起不到太大的御寒效果。
只是一开始钱缨意识不到这点停了火后才发觉寒冷赶紧调整衣裳连被褥也用了起来。
“还是你穿吧我还有棉被不算太冷。”
钱缨摇了摇头拒绝了儿子的好意穿着数件单衣的她躺在床上紧了紧棉被只觉得身下草垫和被子覆躯体逐渐转热比之前凉冰冰的舒服了不少。
宽慰过儿子她又忍不住担忧地问道:
“倒是你被褥都放在了医院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只能盖褥那里面一半是棉花一半是稻草可没有全是棉花的被这么防寒熬这么多天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两条褥还有裘衣就算没烧暖炕也不冷。”
顾迟宽慰着母亲瞧她没有不断打着冷颤勉强放下心来他将裘衣套在身上道:
“我年轻身强力壮底子也厚只要不断粮肯定没事阿母你不用担心。”
“唉……”
钱缨不由得长叹一声:“关这么多天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顾迟沉默不语。
他一开始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封了闾里直至审问时从那些官吏口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关着查到人后恕他们无罪都算是好的就怕还有其它牵连……
不想将忧虑传给母亲顾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应该快了总不能一直封着母亲你先躺会儿我去生火煮暮食再灌个暖壶母亲拿它暖暖脚夜里也睡得安生。”
“嗯。”
生火做饭带来的暖意更让人舒适而土炕这种冬日取暖神器随着技术的发展已经可以砌成如同台阶般一边高一边低的‘两张小床’可以供奴仆或者一家人一起分开休息节省木柴。
只睡在矮处身下暖腾了小半夜的顾迟如他说的那样没有太多不适就是早晨醒来时也的确觉得冷意有些重这让他隐约觉着有些不妙连忙问道:
“阿母你冷不冷?”
“阿母?”
两次呼唤觉浅的母亲还未应答顾迟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
母亲小半个脸都埋在被褥里头发散开看的人更怕顾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伸出的手还好额头不冰但热得烫手。
缓了一口气的顾迟心还是逐渐沉了下去。
这是急烧不及时救治依旧会死人的。
可被关着的他上哪儿找医生又怎么可能带母亲出去求医?!
第410章 一点运气
学医救不了大汉(基建) 第3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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