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人来人往,这玲珑小镇倒是日日人声鼎沸,胭脂一袭茶色薄衫衬得肤白胜雪,头缀桃花簪,黑发如丝垂腰,斜倚在桌旁,窗外柳树随风而动,偶有燕雀啼叫声声悦耳,听着堂内食客说着琐屑细事,倒也消磨了些时间。
这十来日过去的极快,因着李言宗那日说的话,她便没有再去看叶容之,她到底是看重李言宗些的,所以只能将叶容之放在一旁了。
而李言宗对沈绾的称呼也慢慢从沈姑娘变成了绾绾,言语之间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既怕沈绾知道而故作冷淡,又怕沈绾不知道而殷勤备至。
胭脂不由叹息,既然喜欢那便罢了,至多到时她麻烦一些,李言宗若是左右摇摆不定,她就索性提早送他下地府投胎吧,也免得受后头那样的磨难。
李言宗从季先生那处回来,一进客栈便瞧见了胭脂,他面上难掩欣喜快步冲胭脂走去,激动道: “师父,今日季先生愿意收我为徒了!” 他已然许久不曾如此高兴,他自幼起,想要的都极容易得到,无论是人还是物,这次他本以为自己成不了季先生的弟子,是以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这意外之喜让他心中激荡,久不能平复。
胭脂闻言双目一亮,她放下手中的瓜子,“当真?”
沈绾跟在后头,见胭脂桌上的瓜子,便连忙坐下抓了一把磕了起来,“自然是真的,那季先生今日也不知抽的什么邪风,怒气冲冲的,我还以为他要辱骂言宗呢,哪成想他是要收他为徒!”
胭脂不由惊异,“这是为何,这季先生当初还是还死咬着自己只收一个弟子,且他还看中的人选,怎么突然间就改了主意?”事情虽然已经回到原轨,按照命薄上的来了,但胭脂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些。
这个命薄上没有丝毫记载的人究竟是谁,若不弄清楚往后的事情只怕也多有波折,他若是再出现岂不又要横生枝节。
李言宗略一沉吟,疑惑道:“今日季先生却有些古怪,我也只知晓他早间瞧了一封寄来的信,便怒气冲冲的进了书房不再出来,待出来后瞧见了我,便突然答应收我为徒了,只是不知那信中写着什么?”
胭脂默了默,一直得不到心中答案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便从袖中拿出了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轻轻扇着,可她这气闷哪是热的,便是越发烦躁,便将扇子随手放在桌上了。
李言宗今日实在太过欣喜,察觉不到胭脂心烦,见胭脂不再过问便也不再多想,今日季先生收他为徒,合该大肆庆祝一番。
他一撩衣摆坐下,正准备询问他们晚间如何安排,却见沈绾手中的瓜子没剩多少,他便含笑的伸出手到瓜盘中打算再摸一把瓜子递给沈绾,却在伸手时顿在了半空中,他面上的笑一下子僵住,看着胭脂放在桌上的折扇一副受惊不浅的模样。
沈绾瞧了眼他,又瞧了眼李言宗瞪着的折扇,疑惑道:“你怎么了?”这扇子沈绾识得,是叶公子的常拿的那柄,他见胭脂喜欢便送给胭脂了,这扇子确实不错,然她一个舞蹈弄枪的也看不出什么来,何以让李言宗这样见了鬼一般的形容。
李言宗如同没听见沈绾话一般,拿起的折扇,细细端看,眉头紧皱又似在思索什么,他看着折扇上的字反反复复细细端详,像是一笔一划一一揣摩过来。
胭脂见他如此惑然不解,这折扇上的字再好也不至于这般,李言宗自小见多识广,何至于如此惊讶,她略带不解唤道:“言宗?”
李言宗拿着手中的折扇,手微微颤抖,仿佛确认了什么,他低哑着声音问道。“师父这柄折扇从何而来?”
“是阿容的,我瞧着喜欢便讨来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叶容之每每用这柄折扇‘煽风点火’,她为此特意去街上买了把蒲扇给他用来生火,才救了这折扇的苦命。
沈绾对他们讨论的折扇没什么兴趣,她向来喜欢舞刀弄枪,这门子文绉绉的东西实在不合她的意,便站起身往后客栈后院里去练武了。
李言宗见沈绾走了,又看向胭脂,“师父可晓得叶兄是何处得来的此扇?”
“这我倒没问 ,这折扇连落款也没有只怕是信手而来的一作,说不准是他自己写的。 ”都说字如其人这字笔锋风流,这字与叶容之也是相称的。
李言宗握着折扇摇了摇头笃定道:“叶兄绝对写不出这样的字。”一个小户管事如何写得,更何况他所指的不仅仅是字。
胭脂疑惑不解,“何以见得,若是日日勤加苦练,写的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李言宗苦笑起来,颇有些酸涩的开口,“字写得好确实不算稀奇的事,可是写的这般却绝对不是勤加苦练能成的,且这字迹与当日季先生给我看的那篇策论一模一样。”
胭脂闻言一愣,转而满目诧异,她伸手拿过李言宗手中的折扇展开细看,上头的字初看行云流水落笔风流洒脱,细细端看下却暗藏玄机,笔峰险奇兼纳乾坤,暗含‘来如雷霆收震怒’之势,胭脂心中微微一惊,略一沉吟,凝重道:“你可看清楚了,不曾认错?”
李言宗满脸肃然,郑重其事的点头道:“绝不可能看错,当日那篇策论我反复看了数次,一笔一顿皆记心中,此字独行其道,观字犹如剑走偏锋,就是最善临摹之人也未必能写出其中一二分意境。”他此时心中百感交集,既想见见其为何许人,又羡妒此人才识,颇为酸楚苦涩,个中滋味根本无法与旁人诉说。
文人重墨,虽有墨宝赠人为礼,但若真是那人送给叶容之的,又岂会如此随意使用,甚至再转赠他人。且看他这人温和重礼便更加不可能,除非这是他自己写的,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说明她看到的叶容之也只是表象,实则如何她其实并未看清。
胭脂慢慢收起折扇,微微蹙眉,“此事你不必管,今日这折扇便做没有见过。”
李言宗面色凝重,就算不比才学,以他的家世背景难道在这人面前都不值得一比吗?
他不确定道:“师父,若是这人真的出现,那季先生是不是就……”
胭脂不待他说完便直接打断,李言宗出身名门望族,样样皆为出挑,难得遇上让他为之侧目的对手,心中难免想要比试,但现下情况未明,绝对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是以她肃着张脸颇有几分强硬道:“所以你切记不可叫季先生知晓此事,也万不要存了争胜的心思,我明白的告诉你,以季傅的性子若是叫他知晓了这人的行踪,他必会弃你择他,绝无例外。”
季傅是什么人,皇帝不如他的意,他都能背地里想法子换掉,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弟子。这样的人他永远只要最好的,这次他愿意收李言宗为徒其实已在她意料之外。
胭脂的话在李言宗心中投下一块巨石,听她所言似与季先生相识,且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
可师父种种表现皆说明他与季先生并不相识,不曾照面便能笃定季先生的心思,他早知家师父神通广大算无遗漏,却没想到连最是叵测的人心都可推算,心中拜服之余又平添几分悚然。
第23章
巷口夕阳微斜,墙根稀稀疏疏长了些野草花,凌乱的赏心悦目。
胭脂来到院落门前,门还是虚掩着,她思索片刻推门而入,院中无人屋里门房紧闭,她向屋里唤道:“阿容。”无人回应,到底心中疑惑未解,她缓步上前轻叩房门三下,等了片刻见也没有声响便推开了门,屋内空无一人。
转身往后头的客房去,之前她和沈绾住着的时候,他一直睡在书房。
书房也没有人,只有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书,胭脂略一迟疑便踏了进去,她扫了一眼书案上干干净净只摆了几本书,环顾四周不曾看见落有笔墨的地方,胭脂只得拿起书案前的一本书细细翻过,也是一样一点笔墨也不见。
胭脂耐着性子一本本翻来,每本都是干干净净一墨不染,慢慢她觉出一丝不对,这桌上的每一本书都是鬼怪异志。
她心中疑惑,抬头随意一瞥,目之所及皆是此类书藉,这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书既不是闲话趣本、更不是学术策论,而是一屋子关于魑魅魍魉的书。
胭脂心下一惊再低头一看手中的书,翻过一页便是折页,这一页上写的借尸还魂,后头是道家的阴阳阵法,胭脂见过这种阵法。
当年在乱葬岗就有一个道士想要抓她,布了这天罗地网来收她,所幸她怨气太重,带的乱葬岗中孤魂野鬼怨气死起,那道士恐惹了大事,坏了阴阳秩序才收了手。
她现下虽然是个人,但到底只是一副皮囊罢了,她骨子还是个阴物,与真正的人到底是不同的,也不知这阵法会不会对她有碍?
且最让她心中不安的是,他为何看这些,又为何在这一页折上一脚,这阵法便是常人知晓也不知怎么用,难道他还修了道不成?
作为阴物她心下自然恐惧这些,忙扔下下手中的书籍,一转身却撞上了早就悄无声息站在她后头的人,他站的极近,她一转身就撞到了他怀里。
她心头一骇不自觉往后退,却忘了后头就是书案,退无可退。
叶容之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撑在书案前,一手伸过去拿胭脂扔掉的那本书,将她圈在自己和书案之间,他拿起书微微侧头似乎在认真端详书中的内容,缓缓问道:“在看什么呢?”他微微低头看向胭脂,“借尸还魂?”
胭脂见他靠得如此近,心下既乱又怕,微微往另外一侧靠,却不想他的手还搭在书案上,她这一靠倒像是依偎在他怀中一般。
但见他眼神漠然,缓缓张唇淡淡道:“还是阴阳阵法?”
胭脂见他如此只得迎上,她靠在书案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不知阿容看得是什么?”她顿了顿,“也是阵法?”
叶容之望了她好了一会儿,直起身将手中的书放回案上,言语暗含讥讽,“我看这阵法有何用,难不成还能收了夫子?”
胭脂一时怔然,颇有几分不知所措,“那你为何……”
叶容之神色淡漠,语气平平,“不过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以夫子会给那本该死去的人做师父?”
自从瞧了那折扇上的字以后,胭脂就不敢再轻易信他,此时虽带了几分提防但听闻这话还是顿生几分感概,当初她是他的夫子,如今却成了别人的师父,若是换做她只怕心中也会意难平。
她默了片刻,缓和道:“我以为你无意知晓这些,你若是想要知道我现下就可以一一告诉你。”
“看了这么多书,心下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左右不过那一回事,阿容已然不想知道了。”叶容之半笑不笑,还是一贯温和有礼,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疏离。
胭脂捉摸不透他的想法,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心中胡乱揣测他?
事已至此,若是再开口问字迹一事只怕是会弄巧成拙,她微垂下眼,“既如此,那我先回……”
叶容之未待她说完便打截了她的话,他看着胭脂,略带玩味一笑道:“夫子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又是为何而来,怎么不将事情说透在走呢?”
这话里话外都带着刺诘,胭脂耐着性子不解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高兴?”
不想叶容之闻言不仅未有松动,神色一如方才一般淡漠,他绕过胭脂转到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翻看起来,直接将胭脂晾在一旁。
这般作为,胭脂再傻也知道他是自己惹了他不快,可细细想来也没觉得自己何处不妥,难道是自己今日来的时机不对,撞到了枪口上?
她不由有些暗恼,一时语塞至极,从她有意识以来整整两百余年还还不曾遭过这般冷遇,遇上看不惯的她都是动手,如今这个哪能打,落得虐待弟子的名声可不好听。
正待抬步离去却又想到这一走只怕就是形同陌路,折扇一事若要再查就多费些周折。
然,胭脂是个懒的……却又是个拉不下脸哄人的……
是以一时间只能窘然而立,颇有几分石化的味道。
叶容之坐于案前看书权作视而不见,待翻过一页才缓缓开口,“阿容今日心情实在不好罢了,夫子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给了她台阶下,胭脂自然要接,她上前一步手撑在书案上,“我那是这般小气的人,阿容若是有什么大可与我说,我瞧能否帮你一帮?”
叶容之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黑眸沉沉,“夫子不是向来只关心自己的徒儿吗,阿容算得了什么?这点小事还是不劳夫子费心。”他顿了顿,垂下眉眼平添几分落寞,言语间暗含了几分苦意,“本来……师父就是要比夫子来得亲近些的……”
胭脂张了张唇想开口劝他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对,无论从关系还是时间来说,她确实是和言宗亲近些,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反驳,“是我对不住你,当初那样离开,再如何也该回来给你个交代。”
她在地府养伤足足养了六年,刚到了人间就遇上了李言宗的种种劫难,她忙着勤勤恳恳的做老妈子,叶容之如何早已被她抛在脑后,说到底确实是她太过凉薄了。
叶容之垂下眼默然无语,神色莫测,良久才道:“夫子当初可有想过寻我。”
胭脂再是昏了头也知晓这话不能接,可她又不好骗他只得静默不语。
等了许久,叶容之慢慢笑开,眼中带了几分嘲讽,看着她却是温和的,“是阿容多此一问了,夫子的徒弟人中龙凤,自然不是我这种乡野村夫能比拟的。”
胭脂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误解,却又不能把实情说出,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如今对叶容之还有顾虑,她沉吟一瞬才只得脱辞道:“言宗之于我关系到我的以后,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们……没有师徒缘分,这皆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非你我所能左右。”
叶容之神色不动,“夫子说的是,有些东西确实不可强求,是阿容想偏了。”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青衫清简随着他走动拂过书案一角,他向胭脂缓步走去,面上的笑微微浮起,缓声道:“夫子可要留下来与阿容一道用饭?”
胭脂想了想,推脱道:“来时吃了些零嘴,已然吃不下了,下回来再吃吧。”如何还会有下回,她已然不打算来了,叶容之心思多变,她实在无力招架,且自己又看不透他,还是避着些的好。
叶容之不禁莞尔,“既如此,阿容送夫子一程。”
胭脂点点头往外走去,这话说的虽然没有错,但她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出了屋子天已然黑了,待走到院子里,胭脂心想总不能白来一趟,便开口试探道:“上次送的折扇被我不小心弄坏了,不知阿容可否再替我写一柄,我实在很喜欢这扇子。”
第24章
走在一旁的叶容之闻言轻笑起来,“只怕要让夫子失望了,这折扇是当日在市集上买的,并不是阿容所写。”
胭脂顿下脚步转头看向他,探究道:“那人可还在?”
叶容之回望她,“许久没看见了,我见他模样像是一时困窘,所以买了柄折扇权作相帮。夫子若真是喜欢,我平日里多帮夫子留意着,说不准哪日就回来了。”
胭脂见他目光清澄,不似作伪便信了七分,那凭空出现的人又断了踪迹,实在叫她有些气馁,她勉强笑道“也好,若是回来了可记得通知我一声,我也去瞧瞧他的字画,有中意的也好多带些回来。”
叶容之点头,见天色已晚便去提了盏灯笼来,“天色已晚,此处又偏僻,我送夫子到巷口吧。”
二人缓步前行,巷子里空无一人,白日里来还一番生机勃勃的模样,现下又归回了幽静可怕。
没过几步胭脂停了下来,神色凝重得看向巷口,那处空无一人,风轻荡灯笼,里头的烛光摇曳。
叶容之见她停了下来,也不问发生了何事只看向她,神情漠然,到处都透着一丝诡异。
胭脂心思全在巷口,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人如何。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巷口的人按耐不住显了身。
几名黑衣人站在巷口,若不是有盏灯笼隐隐约约照着,只怕在阴暗的窄巷里根本看不清有没有人。
胭脂伸手握住叶容之的手往回跑,一回头却发现后面也站着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人对胭脂道:“都说陵都有位女半仙,今日一见果然有几分本事,只是半仙可有算到自己今日有此一劫?”
三弃公子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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