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颇深,但万寿宫内仍是灯火通明。
往常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早已经入睡,而老年人睡眠不深且易醒,所以宫中灯火往往也要熄灭大半,不准长明。
不过今天晚上,太皇太后却没有什么睡意,离开家宴的殿堂返回万寿宫后,非但没有早早的入睡,反而着人取来纸笔佛经,伏案抄写起来。
宫人们并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会如此,但也不敢多问,只是不无忐忑的侍立一旁,看着太皇太后手臂颤抖、颇有吃力的抄写着经文。
李潼来到万寿宫外,担心打扰到他奶奶的休息,也并没有让人大声通传,打算询问一下若他奶奶已经入睡,便明天再来问安。
当他悄无声息的踏入外殿中、看到这一幕后,不免也是吃了一惊。宫人们忙不迭入前见礼,李潼略作摆手,快步行至太皇太后案前,见到书案上已经堆积了许多抄写的经文,便连忙入前要拿下他奶奶手中的毛笔,并忍不住说道:“礼佛悟经,意达即可,祖母又何必劳累伤神?若有什么杂念不能消解,明日着员礼请京中名刹大法师入宫来作场法事……”
“你坐在那里罢,不要捣乱!”
武则天抬起左手拍开李潼探来的手掌,下巴一扬示意他坐在一侧,而自己则仍继续伏案抄经,如是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篇经文才抄写完毕。武则天坐直了身体略伸一个懒腰,李潼见状忙不迭入前动作轻柔的为他奶奶敲打着肩背。
皇帝推拿手法自然拙劣,但武则天却颇为享受,眉眼略作舒展,抬手指了指案上抄写完毕的经文,吩咐宫人道:“将此几篇经文送去京中几处名刹供起,着令僧员早晚作课,不得懈怠!”
待到宫人入前将那些抄写着经文的纸张收走,武则天才又转头望向李潼微笑道:“皇帝知你祖母所抄经典是祈祷何事?”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他对这种事本就兴趣不大,刚才虽然等了好一会儿,但也只是假寐养神,甚至没有细看他奶奶抄写的内容。
武则天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抬手敲了敲圣人额头,有些薄怨说道:“你这小子啊,骨子里便不敬神佛,难为当年你竟然搞得出《宝雨经》那种把戏,诳人入迷!”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并不好意思的干笑道:“终究还是祖母关爱深刻,让我能够有处施展。”
武则天当然不是为了追究故事,闻言后便又长叹一声,将圣人的手掌摆进自己手心里握住,然后才又说道:“你祖母终究不是往年境遇,没有了权势壮力再去关照亲员。往年一念的计议,便可以给我孙儿一番庇护保障。可如今羸弱老妇,却需要亲徒们供养呵护……”
这话听来自然让人觉得有几分辛酸,李潼反手握住武则天更加削瘦的手掌,并叹声说道:“生老壮弱,人所难免。这也是人伦大道需要奉行不悖的原因,往年祖母呵护我生长成人,如今少辈才有能力供养亲长颐养天年。”
“知你孝心深厚,否则人间哪还有此老妇容身之处?”
武则天先是微笑一声,然后才又拿起那经文原本说道:“此经是祈求家国安宁,儿郎凡所建事,都能成功……”
李潼听到这里,才依稀有些明白:“祖母是不放心西康此番用事?”
“皇帝你深谋机敏,立朝大臣也多才高周全、精英之选,你们君臣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计议,想必也是有着一番自己的道理,又岂由我这老妇厌言干涉。”
武则天早已经不问朝中军政事务,尽管觉得朝廷此番用兵于西康并不妥当,但也并没有发声质疑,而是默默返回自己的寝宫。
可是现在祖孙在此寝宫之内,周围又没有别的闲杂耳目,讲到此事时,武则天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忧虑,在稍作沉默后才又开口说道:“你祖母当事的旧年,朝廷便已经有攻略西山以图攻吐蕃的计略,但是因为现实诸多困难,最终还是没能付诸行动……”
这件事李潼当然知道,当年朝廷作这一番讨论、希望能够在西山方面开辟一个与吐蕃作战的新战场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并已经初步融入了时局中去。
当年大唐对外方面情况不容乐观,且不说高宗年间与吐蕃的两次青海大战都以失败告终,武则天所派遣的韦待价也遭遇了大败,使得整个朝廷对于西线战略都不报乐观之想。
适逢当年有吐蕃大酋受不了噶尔家掌权、连年征发无度而举部向大唐投降,所以朝廷便产生了绕过陇右青海、从别处向吐蕃发动攻势的想法,本质上也是被噶尔家给打怕了。
武则天又继续说道:“西山峰岭崎岖,并没有通衢大道可供大军出入其间。而且彼方生羌杂胡部伍繁多,难以统聚凝合,非但不能有助军势,反而会极大干扰到大军的攻讨行动。况且山南并无精甲劲旅,唐家创业以来,便少有从彼方谋划军务大计……”
虽然说武则天本身在对外的军事计略上并没有太出众的才能,但她所陈述的这几桩事则,也是客观存在的深刻问题。哪怕到了如今的开元新世,相关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西山的交通环境之恶劣是有目共睹,虽然随着唐蕃贸易的发展,许多新的道路都被开辟经营出来,但这些通道用来人货通行已经颇为勉强,但却并不适合军队大规模的行军前进。
至于彼方的生羌土蛮,那就更不必多说了。虽然整体上实力并不算强,但作为当地土生土长的邦部势力,依托于那复杂的山林环境游击流窜,对大唐与吐蕃而言都是一个倍感头疼棘手的麻烦问题。也正因此,大唐才将吐蕃使者归途遭害的罪名扣在西山生羌头上,因为根本就无从查证。
而山南没有精兵,这也绝不是在搞什么地域歧视,是与大唐立国的整体国策所决定的。山南道两大区域,第一便是黄河中上游的荆襄,这里长期都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分陕重镇,南朝每有北面用兵的举动,荆襄都是首选的发兵地点。
大唐立国,以关中为本位,又怎么会大力发展荆襄军事,让近在咫尺的外部拥有着威胁关中腹心安全的力量?多年整治下来,彼方军事基础极为薄弱,否则当年武则天也不敢将李显软禁在山南州境内。
蜀中四塞之乡,那就更加不可能大力发展军事了,只能作为关中的后花园而存在着。
这几个因素的存在,让永昌旧年朝廷不得已放弃从川西向吐蕃进攻的图谋。而到了现在,相关的情况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善,武则天有此忧虑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历史上大唐也的确在川西开辟了新的战线、且在与吐蕃交战的过程中胜果辉煌,这其中代表人事就是中唐名臣韦皋大败吐蕃。但韦皋的胜利是建立在吐蕃已经完全控制陇右、朝廷已经别无选择,对西山诸生羌部族经营统合已经极为深刻,而且朝廷暗弱、军政大权几乎完全下放地方的基础上。
可是现在,这几个条件显然都不能达成,所以无论眼下两国实力对比如何,从川西向吐蕃发动进攻都绝对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见武则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潼便也不再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着解释道:“若只因此让祖母忧计于怀、夜不能寐,那大可不必。因为,朝廷此番山南计略只是惑敌之计,军略大计始终都集中在青海方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则天听到这话,顿时间也是瞪大了眼,一脸的惊疑。
“西康地处偏远,危在山外,本就不适宜大动干戈。若真的兵锋强用,则正中贼之下怀、入其险谋之中。即便是劳师怒攻,收回了西康,于我边务攻防并没有实际的大补。况此境离贼近而距我实远,贼旋来旋去,必将不胜其扰……”
虽然西康是李潼一力主持开拓的新疆土,但他也并没有因此便夸大西康在边防上的战略价值。西康这块土地,本就没有派兵长期驻守的必要,无论得知失之,吐蕃都很难对川西造成实际的战略压制。
所以西康的战略价值,是远远比不上青海和西域对大唐的边防意义之重要。从过往朝廷对西康的经营策略上,李潼本也没有进行长期军事占有的打算。现在吐蕃赞普又将西康强行占有回去,这在边防战略上也是一个可以预期的结果。
当然这样的战略态度并不是说西康乃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只不过应用的方式并不同于一般疆土的寸土必争。既然大唐已经拥有了西康,那就绝对不会轻易的吐出来。
虽然朝廷在西康摆出一副要大动干戈的态度,但主要目的还是示威与迷惑。大唐在西康经营数年,已经颇有情势基础,而且吐蕃这一次的举动,必然会严重的打击已经颇成规模的唐蕃商贸。
大唐摆出这一副姿态,就是为了告诉西康民众以及唐蕃商路上那些利益相关者,大唐绝不会放弃西康,并鼓励相关人等勇于反抗吐蕃对于此方利益生态的破坏。
同时,这么做还能将吐蕃国中的力量暂时吸引在西康此地,从而给大唐在青海的军事行动提供战略上的时机。
若是在常态之下,大唐是不想主动挑起青海方面的战事,一旦同噶尔家全面开战,吐蕃便会成为那个渔翁。可现在吐蕃赞普并其麾下力量已经集中在了西康,很难再快速的投入于青海。
所以如果此际大唐向青海大举进入,就给吐蕃营造出一个两难的困境。首先,吐蕃相不相信大唐拥有两线作战的实力?其次,吐蕃是要保青海还是要保西康?面对这样的判断与选择,只要出现了错误,机会便稍纵即逝,所带来的不仅仅只是战场上的失利,还有国中矛盾的进一步激化。
武则天虽然乏甚战略上的大局视野,但在听完李潼的解释后,知其并非盲目自大、要强行对西康用兵,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不无欣慰的叹息说道:“少辈谋划边计,确是精明有术,此番若能收回青海,那么不独你祖母,就连你祖父必也会以家门有此雄壮后继为荣!”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武则天又是不无担心的说道:“盘踞海西的噶尔钦陵,他绝对不是人间的俗类。此前几番用武都难免遭其挫折,而今虽然情势有变,但其求生意切,想也不会坐望朝廷使计青海,那么朝廷今次又打算派遣哪位大将督领此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着指了指自己:“钦陵虽恶,并非人间无敌。此番用功,务求必胜!我将亲赴彼方,为我唐家取回失地已逾半甲子的青海!”
第923章 御驾亲征,收复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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