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请裴钰轩坐上席,自己坐在他对面。早有掌柜的捧上水酒,在一旁殷勤说道:
“裴公子,这姑娘前两日已付了酒钱,我说用不了这么多,姑娘非要我们留下,现在菜肴已齐。可否上菜?”
裴钰轩眉开眼笑地说: “那就上菜吧。”接着又柔声问晚晴道:“原来你筹备很久了呀?有心了!”
晚晴见他这般高兴,心中却不禁有些打鼓,想到他那鬼神莫测的脾气,她有些忐忑,待会自己有话要说,这人会不会翻脸啊?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很久,但是要招待您,也不敢过于随意了,怕入不了您的眼。”
“哼,又来哄我”,钰轩笑咪咪地逗她:“‘巧言令色献矣仁’,杜姑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晴对他莞尔一笑,举起一杯酒来,朗声道:“公子,奴家不识字,不知您说的是什么。现在请您满饮此杯,奴家祝您福寿安康,来年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钰轩听了她的话,宛若心间被一枚白色羽毛轻轻撩动,又酥又痒。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女孩子的小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鬼主意多得很,那话又幽默又熨帖,难怪连家里那两个妹妹也被她打动。
他戏谑晚晴道:“你这么一说,我这杯酒还不得不喝了,不过,咱们说好啊,今晚你若说笑了我,我才喝酒,不然,我可一杯都不喝。”
说完,便微微仰头将酒饮下,那眼睛,却是半刻也没离开过晚晴。
晚晴听他这么说,似乎忍俊不禁,抿着嘴一直在笑,笑得给他倒酒的手都有些打颤。
钰轩心里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身子微微前探,问她道:“你笑什么?”
一缕细细的桂花香气和着少女清新淡雅的体香扑入他的鼻中,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瞧着晚晴的眼神有些炽热起来。
晚晴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着答道:“公子细品品自己刚才说的那话。”
钰轩狐疑道:“我刚才说的话,我刚才说的哪里有那么好笑了?”
“您方才说要我说笑了您,您才喝酒,那……您难道是当垆卖笑?”
晚晴说完,忽然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忙忙低了头,半红着脸,含羞道:“公子,晚晴失礼了,您不要见怪。”
钰轩见她害羞带怯的样子,眉梢眼角的风情不自觉溢出来,正是一副闺家少女娇憨天真的模样,只觉心中泛起一片涟漪。
他歪着头,眯着眼睛坏笑着觑她道:“好啊,你说我当垆卖笑,怕不是卖笑,是卖酒吧,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卖酒吗?司马相如怎能形单影只呢?我的卓文君……”
说到这里,他的头凑上来,距离晚晴极近极近,灼热的气息喷向她白皙的脖颈,附在她耳边,他的声音略带着一丝慵懒: “是你吗?”
晚晴心中一动,忙忙屏气凝神,不动声色道:“公子才喝了一杯,就醉了?我是不信的,今天您可得不醉不归啊……”
说着,身子往后一撤,和钰轩一下拉开了好大的距离。
钰轩身子滞了滞,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玩味地望着晚晴,许久,方将酒杯慢慢推到一边,一字一句道:“你这杯我不喝。”
“公子,我还没给您说祝酒词,本来您就不该喝呀!”晚晴笑得拿帕子捂着嘴:“您这样的客人我真是第一次见,咯咯咯……”
钰轩一想,果真如此,她刚才敬的第一杯酒自己已经喝了,这第二杯是她刚斟上的,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心里怎么乱了呢?
被一个小姑娘弄乱了心绪,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这里,他略有点尴尬地用修长的手食指点着桌子,掩饰道:
“不管怎么说,你下一杯我也不喝……”
晚晴还没来得及说话,掌柜的和小二已经将菜都布上来,满满当当一桌子,又拿了两小坛酒放在桌旁,道:
“裴公子,杜姑娘,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喝着甜,后劲却足,小老儿先给你们上两坛,不够再叫吧。”
裴钰轩上次在博雅堂时见识过晚晴的酒量,听到这里,便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对掌柜的说:“杜姑娘的酒量,用不了这两坛,两盏就差不多了。”
晚晴见有外人在场,也没反驳,只是朝他笑了笑,那笑如惊鸿照影,不胜风情,他心里又是一荡,忙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掌柜的和小二要告退时,他还此地无银地说了句:“不招呼你们,你们就自己忙吧。”
见二人出去后,晚晴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款款道:“三公子,今日这杯酒,您却是非饮不可了。这是我辞行的酒。”
听她这么说,钰轩大为震惊,他的心猛地一沉,刚才的微甜荡然无存,涌上来的是无限狐疑和质问。
晚晴见他这般表情,也不由心里有点惊,担心他会当场发作,这是柳泰成的酒馆,若是他当场掀了桌子,这……到时自己如何收场?
可是话已经到了这里,也只好硬着头皮道:
“晚晴来裴府一年,多谢您鼎力相助,这杯水酒,权作谢礼,我便先干为敬了。”
说着,她强装镇静,将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微微倾斜,对钰轩道:
“三公子,我干了,请您也干了此杯吧。古人云,临别不作悲酸语,想来公子也是豁达开朗之人,别的话,晚晴便不说了。”
钰轩见她说得如此周全,必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不由浑身发冷,又惊又怒,他转动着酒杯,眼底闪出一丝寒意,冷冷发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家去,从此一去不返?”
晚晴点头道:“是,我不日后便当归家,此后一别,再见亦不知何日了。这段时间,深受您的大恩,无以为报。故特设这薄酒宴请您,请您切莫嫌弃。”
她虽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中也万分不舍,可是这是早已做好的决定,此时也不能再去更改。
钰轩从刚开始的震怒中慢慢缓下来,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徐徐问道:
“你这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媚儿还没出阁,你怎得便辞了这伴读?”
晚晴敛眉答道:“其实这伴读之事,人人都做的,绝非晚晴一人能做。况且家父家母年老体弱,晚晴为独女,亦应膝下侍奉,不敢再搅扰贵府。”
裴钰轩仍不死心,又追问道:“你就这样走了,竟愿背着那污名?”
晚晴不敢抬头看他,低头应对道:
“那事既没说破,可见对方也并未下狠手,只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只要离开裴府此事便可了结,何必又要多事?”
裴钰轩冷哼一声,声音微微上扬:“你倒是豁达得很,看起来果然是修得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了……
不过,这裴府,难道就没有你留恋之人之事了?这一年,这些人,这些事,在你杜姑娘的眼里,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晚晴有刹那的失神,她的眼圈半红,伤感地说:
“公子,说实话,我也是……舍不得的。可这世上之事,谁能说得准呢?缘浅缘深,终不是我等草芥之人说了算的。”
说着,她抬起头,定定望着钰轩,一脸真诚地说:“三公子才华高绝,莺儿姑娘姿容绝世,晚晴先在这里预祝二位前程锦绣,体泰安康。”
听到这里,裴钰轩再也忍不得,气得将手中的杯子“哐啷”一声掼在了地上,高声斥责晚晴道:
“原来在你杜晚晴眼里,我裴钰轩就是个贪好酒色、寻花问柳之徒,是个可以利用过就抛下的工具是吗?”
晚晴见他如此震怒,也傻了眼,她跟着站起身,手足无措道:“这……三公子,我不是这意思……您误会了……”
掌柜听到响声,忙探进头来怯生生问道:“不知是何事……”
“滚,滚出去……”,钰轩冲掌柜大吼了一声,那脸涨的青紫,吓得掌柜身子发软,脚底打滑,还是晚晴给掌柜的使眼色让他赶紧走,掌柜才瑟瑟发抖地出去了。
“杜晚晴,你听好了……”,裴钰轩“霍”一声站起身,一脸的阴寒之气,他死死盯着杜晚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裴钰轩,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打算做好人,所以,谁要是想戏侮我,玩弄我,利用我,我发誓,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不不不,您误会了……误会了……”
杜晚晴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她知道事情会糟糕,但是没料到这么糟糕!
她实在不知道裴钰轩为何如此暴怒,毕竟自己不过是和他有过那么三五次接触,比较像好朋友的样子而已;
按常理她忽然要走,他暗中生气也算有情可原,但是当众发怒就没必要了吧,他竟然会因为这事,发誓威胁起自己来了,这,这是从何说起呢?
自己又没占他便宜,就算夜探祠堂的事得了他的庇护,也受了他一点书法的指导,那她还在他喝酒无度时拉着钰媚劝解他呢,还在他去疫区时送了他一个护身符呢……
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和他的交情似乎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多了。
而且他分明已经有了柳莺儿这样的红颜知己,自己就算曾动过什么心思,也早已经知难而退了,并未纠缠于他,那自己的离开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勃然大怒的呢?
一瞬间,这万千个念头像潮水般涌上来,无论怎么样,都要和为贵,和为贵……
她心里默念了两句,只好挤出了一丝类似谄媚的笑,主动来搀着钰轩的胳膊,请他坐下,又道:
“公子,三公子,您误会了,来来来,您先坐,咱们这一桌子菜还没吃呢,您就剑拔弩张的,吓得我以为自己赴了一场鸿门宴呢!
您看,这席上啊就咱俩,又没有什么楚汉争霸的戏码,您就安心坐下,听我给您解释解释可以吗?”
她笑得脸都酸了,这才好歹将裴钰轩按在座位上重新坐定。
裴钰轩刚才自然是怒火万丈,可是此时看晚晴伏小做低、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又不由软了软,便也就顺着她的搀扶坐了下来。
晚晴不敢到对面去坐了,主动坐在他身边,替他搛了块风干鸭肉和一小片青笋,放到盘子里,将筷子递到他手里,殷勤体贴地说:
“公子先吃点东西压压,免得受了风。”
裴钰轩就是铁石心肠,见着这样一位相貌端丽、风姿绰绝的姑娘在自己身边言笑晏晏,娇嗔软语的样子,也没了脾气。
他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也吃点。”说着,便将那鸭肉夹起,径直放到她嘴边。
晚晴的脸刷地红了,看着已经到了嘴边的食物,她进退两难,拒绝又怕他再发怒,不拒绝这般暧昧如何是好?
雪日拥炉话别离(2)· 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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