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晚晴回到家中,父母二人喜不自禁,忙忙安排酒水饭疏。一时吃了饭,宁夫人和晚晴在灯下说话。
忽然,宁夫人问女儿道:你头上的五蝠捧寿簪如何不见?
晚晴期期艾艾:“那金簪……我,我因要做人情,当,当了……”
宁夫人好生不喜,待要责备,又觉得女儿刚回来,待不说,终是忍不住,良久方道:
“你这孩子,真是好大的主意。这簪子统共只有两支,是我的陪嫁之物。
一支景福长绵簪,你初进裴府,我给了裴二小姐做了见面礼;一支便是你这支五蝠捧寿簪。
如今你当了,日后可还有件拿得出手的首饰?”
说着,不禁红了眼圈。
晚晴听了,忙跪在母亲面前,道:“娘亲,您别难过,是孩儿不懂事,孩儿知错了。”
宁夫人长叹一声,拉起女儿,那眼泪止不住滚下来:
“当日我出嫁时,娘家已经开始败落,你外公外婆打扫家底,除陪送了这栋宅子,又将这两支金簪给了我,你死去的姨娘,可也没有呢。
我只说这两支簪子,日后也做了你的陪嫁,谁知年初要去裴府拜谒,没有拿得出手的礼还不被人笑话?我便狠狠心拿了那支景福长绵簪给了二小姐。
那时我想着好歹你还有这支,如今你却……”
晚晴万不料这支簪子还有这来历,见娘伤心,也深自悔愧,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当娘的心疼女儿,忙抹了把眼泪,强笑道:
“算啦算啦,当了又不是卖了,你只说说当在哪里了?”
晚晴小声道:“便当在隆福当铺。”
宁夫人摩挲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拉到自己身边,叹口气说道:“那好,等你爹年终领了俸禄,咱们再去赎回来不迟。”
晚晴听娘这么说,心里难过极了,却又怕宁夫人伤心难过,便忙拭了泪,道:“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慈祥地说:“好好好,娘知道了。你快擦擦泪,我给你说个高兴的事。”
晚晴道:“什么高兴的事?”
宁夫人笑道:“是你郑妈妈要回来了。”
晚晴开心地说:“真的?”
宁夫人嗔道:“看你这孩子,这事娘还骗你么?说来她这一年也断断续续在咱家住了些日子了,只说明后日就让福子接她来长住,咱家便为她养了老吧。
她那两个儿子,一个虽老实本分,奈何死得早,只留下一房妻子,两个闺女,大孙女早已经成亲了,过两日小孙女也要嫁人,大媳妇自家是两个女儿,怎养得了婆婆?”
晚晴插嘴道:“那两个女孩儿我记得,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一个叫善姐,一个叫彩姐,对不对?”
宁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嗯,是这两个名字,你倒还记得,早些年郑妈总带着到咱家来玩,这几年大了,却没见着了。”
晚晴道:“我们三个可好呢,善姐大,老让着我们;彩姐和我同年,手巧,还老给我做手帕子呀毽子呀玩。过两日我去看看她去。”
宁夫人笑道:“就知道玩,你若要找她玩耍,给郑妈说一声,她现在也就惦记这家子呢。
她那二儿子是个滥无用的酒鬼,二儿媳也是个不贤良的人,听说以前就老嫌婆婆贴补老大一家。
可怜老大一家寡妇失业带两个闺女,做叔叔婶子的不说贴补点侄女,反倒嫌上老娘了。
这不前些日子,那二儿子竟也一病死了,郑妈灰了心,偷偷来求了我几次。我想算了,左右不过是多个人吃饭,这郑妈妈说起来是我的奶娘,我也该为她养了老。”
晚晴叹息着说:“郑妈真是可怜,两个儿子竟都走在她前面了。不过郑妈做饭最好吃了,我爱吃。”
宁夫人笑着刮她的鼻子,道:“你个小馋猫,就爱吃。”
母女二人说着体己话,到了晚上,晚晴搂着娘的肩膀,撒娇要和娘亲一起睡。
宁夫人被闹得了不得,便也只好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女儿睡下,杜老爷自在书房胡乱睡了一夜。
过了几日,便是春节,一家子吃团圆饭,杜府的规矩,除夕这日,仆妇也可上来和主人一起用餐。
是以老仆蔡中、郑妈同福子都一起上来,加上杜家三口人,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第二日是初一,本是拜年的好日子,却不料天降下一场大雪,如乱琼碎玉一般,北风且刮的紧。
宁夫人笑盈盈递给女儿一支簪,说道:“快戴上吧,大初一的,姑娘家怎好不戴个花儿草儿?”
晚晴一看,愣住了,这分明就是自己当掉的那支五蝠捧寿簪。待要问时,宁夫人忙向她使眼色,她见爹爹在旁,便没吱声。
一家子便装扮起来,迎接前来拜年的客人。
谁料到了晚间,宁夫人竟得了风寒,晚晴忙前忙后跑着给娘亲熬煮姜汤红糖,要送进去时,却听爹爹小声道:
“这么冷的天,你那大毛衣裳怎么不穿?”
宁夫人不知应了句什么,晚晴心里一动,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在大风里站了片刻,这才拭泪进去,照样和爹娘有说有笑。
宁夫人的病本想吃点驱寒散热的药便能痊愈,谁料日常操劳过度,这一病竟病了下去,时好时坏。
这一日是初五,民间有破五的习俗,晚间晚晴侍奉完母亲吃药,便悄悄回房,却见房外站着郑妈。
郑妈老了,满头的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拿针线的手都哆嗦,只是脑子却还清醒。
这些日子,宁夫人病着,幸亏她帮着忙里忙外,不然以晚晴一个闺中弱女,如何能迎来送往,接送客人?杜老爷又是个全不管事的。
晚晴自小便是郑妈看大,和郑妈亲近,便笑着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怎么在这风里站着?快进屋里来。”
郑妈笑着说:“好,就听我们晴儿的。”
二人坐下,晚晴亲自泡了桂花茶给郑妈,郑妈道:“晴儿,你快别忙,坐下咱们娘们说说话。”
晚晴便坐在郑妈下手,问道:“妈妈可是有事找晴儿?”
郑妈拉着晚晴的手道:“好孩子,妈妈老了,说几句话,你若不爱听,就权当郑妈老糊涂了,可不许生气,行不行?”
晚晴笑呵呵道:“妈妈这是老狐狸,先哄得晴儿不敢说不呢。”
郑妈抚摸着晚晴的头,缓缓道:“孩子,你今年眼见着又大了一岁了,也是大姑娘了,你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晚晴楞了一愣,坐直身子道:“郑妈妈说这话,晴儿不懂。”
“我知你必是不懂。”郑妈叹口气道:“当日你外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说起城南宁家,谁人不知?你母亲便是宁家的二小姐。
自小千娇万宠,你外公只说舍不得嫁,恰逢着你父亲来京城赶考,无处落脚,便拨了这所宅子,将你母亲嫁给他,让他立起门户来。
老爷太太当日只说读书更换门庭,你母亲便也能做官太太,谁料你父亲后来倒也中了进士,却十几年不能升迁,那点子俸禄时发时不发,这些年,你母亲何曾抱怨过?
少不得自己日夜做女工挣钱贴补家用,再就是倒腾着卖那点子陪嫁,这些年,我可见的多了。就是我上次来,二小姐的眼睛还……”
晚晴忙问:“我娘的眼睛,怎么了?”
郑妈低声道:“小姐只说到了晚上便看不清东西,眼花的很,必是这些年日夜做针线的缘故。”
晚晴喃喃道:“怪不得,我说娘现在晚上都不绣花了……”
郑妈却领会错了晚晴的意思,不满地说:“你这孩子,你娘为了这个家,把心都操碎了,你却还嫌她晚上不做营生。
听说南边不安稳,朝廷要打仗,你爹的俸禄,这大半年都没发下来,偏你又把金簪子当了,你娘把冬日里大毛衣裳当掉替你赎回了金簪子。”
看着晚晴有点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郑妈不由火往上顶,用拐杖重重点地道:
“孩子,你别嫌郑妈啰嗦,人家家里哪怕金山银山摞着,不是咱自己家,饶是凑上去,人家大概还嫌咱们穷,你是何苦来哉!”
晚晴见她这般火气,强笑了笑,劝道:“妈妈别生气,这些我都知道,我日后注意就是了。”
郑妈妈见她说得这般轻松,心里更加不舒服,又道:
“再过两年,你就要出门子了,你不知你娘为了你的嫁妆有多犯愁?咱们现在的家底子,能顾上嘴就不错了,哪里去凑一副像样的嫁妆出来?
就这样,你那糊涂爹还一味想要给你招上门亲,若招上门亲,当年宁家还能拿出所宅子来给女儿女婿,咱们现在又能拿出什么来?
你娘为这个愁的头都白了,也没个人说去!你做女儿的,好歹也替你娘担着些!”
晚晴见她人老昏聩,一味说这些事,不由心乱如麻打断她道:“好了,郑妈妈,你先回去歇着,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日后我自有主意。”
说着,抬头看了郑妈一眼,见这老太太还是不依不饶的,只好哄她道:
“你放心,日后家里必不至于短缺物事,也不会让娘那般苦熬着,一切有我呢。”
郑妈心想,你一个黄毛丫头说大话倒是随口就来,一家子生计艰难只怕你还不知呢!
金簪子这般贵重的东西你也能当掉做人情,真是不当家花花的,日后成了家你就知道熬生计的难处了!
只是这些话她却碍着身份不好再说,只是拄着拐杖,站起来道:“你既都知道了,我老婆子就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说着,气冲冲地走了。
晚晴站起来送了送郑妈,又回来坐在榻上细细思量。
若不是郑妈说,她还真不知道家里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之前总觉得靠着爹爹的俸禄,一家子人衣食至少是无忧的,而今看来却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家境既然已经如此艰难,自己却也不得不再作进一步的打算,首先至少得替娘亲将家计分担些才是。
可是要分担,又谈何容易?
她一个女孩子家,又不能出仕做官,又不能抛头露面做生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独识得几个字,也毫无用处,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那一弯尖尖的月牙儿,沉默了良久——穷人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怪不得古人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自家好歹算是官宦人家,也到了这般入不敷出的境地,那么多普通的底层百姓,不知艰难到了何等地步?
可是这战争却总是无休无止的打,那赋税一层层叠加起来,老百姓苦不堪言,只能任人宰割;
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自从唐朝灭亡了后,这些年战争绵延,何曾停休过?就连那王廷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想到此,她不由叹口气,只觉有满腹心事却又不好说,从此后只是更加殷勤地帮着家里料理些杂务,替母亲分担些辛劳罢了。
正月初十那日本是石头的生日,城郊有庙会,岂料她也怏怏不乐,表哥那边来接她,说是表嫂让她去逛庙会,她都没出门。
宁夫人见女儿这样,私下里问了仆人,听说郑妈去过小姐房里,小姐便再没开心起来,心中知道了大半。
但郑妈妈又极老,宁夫人也不忍责备,只好自己独自在房里长吁短叹。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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