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醒来时,已在郊外一处山脚下,有两间茅屋,茅屋外已遍布裴府侍卫,马车一停,钰轩搀扶晚晴下车。
怕她寒冷,钰轩早已将披风脱下披在她身上,她推脱无果后,便也接受了。
二人进了茅屋内,那屋内似乎比屋外还冷,寒气逼人。一个穿玄衣的中年妇人倚窗独坐,手里拿着一副绣品正在刺绣。
那绣品绣的原是两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一持荷花,一捧圆盒,在起舞欢笑。
晚晴知道这是民间和合二仙的图样,可眼前这两个小男孩却绣的格外生动,活灵活现,那眉梢眼角的笑意宛若生人,仿佛下一刻便要从这图上跳下来。
晚晴平生见过不少绣品,却从未见过绣工如此绝佳的,不由对那女子好感顿生,刚待要说话时,胡大可从里屋出来,拱手道:“参见裴尚书、陆尚仪。”
钰轩站立不动,亦未回礼,倒是晚晴忙忙同他行礼道:“先生这一向是瘦了,敢问这是……”
“这位正是在下的姑母胡夫人。”胡大可悄悄拭了泪,对那夫人道:“姑姑,这两位贵人救了您出来,您好歹说句话吧。”
那夫人这才抬起头,起身款款道:“民妇胡氏参见两位贵人。”
晚晴见她生的端庄高雅,虽年龄略长,但那五官秀美,皮肤白皙,风韵悠然,通身气派,颇有华贵气度,不似一般民间妇人。
便忙忙携她手道:“胡夫人莫要客气,您既然已出了那腌臜之地,日后便早些离开京城。”说着,便抬头看了一眼钰轩,却见他一脸肃穆,并不说话。
“多谢小娘子。”胡夫人用手轻拂开她的手,笑道:“大恩不言谢,我为恩人绣了这幅和合二仙图,权当谢礼吧!”
和合二仙图向来是民间恭贺新婚夫妇的礼品,因此晚晴脸一红,不由自主抬首觑了一眼钰轩,却见他也正在瞧她。
二人目光对接,灼烫的滚热,晚晴低下头,未说话,却听钰轩笑道:“胡夫人客气了,来,您坐下说话。”
“也好。听说小娘子要请我说说当日发生之事,好,我这便说给您听。”
胡夫人的眼睛略过手中的绣品,凝望着门外漫天的鹅毛大雪,又刹那的愣怔。却旋即坐下来,一边绣花,一边感慨道:“我见王郎,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咳咳”,胡大可忽然咳嗽起来,那脸微红,目微睁,似乎不愿姑母再说。
“怕什么,傻孩子。”胡夫人笑道:“既然这尘世间还有人愿意听我这老婆子说这些尘封往事,我也乐得说一说,不然,这些事就要随我入棺材了。”
听她这么说,晚晴身子颤动了一下,钰轩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犹如寒冰般冷,不禁暗暗自责,忙转身吩咐兴儿道:“去寻些柴草来,熬煮点雪水。”
“有有有”,胡大可忙道:“我去烧水,你们稍等。”
原来他们姑侄已被秘密送到这间茅屋三日了,茅屋里虽然冷的像冰,却还备有几捆柴草,此时正可用来烧水。
兴儿感激地望了一眼胡大可,暗想幸好不用我去寻柴草,不然这么冷的天到哪里去找干柴呢?
“我这侄儿啊,唯恐我丢了他胡家的人。”胡夫人见胡大可进入灶间烧水去了,自嘲道:
“我侄儿必给你说过了,我前夫是平安州的长史,我嫁给他20年,夫唱妇随,人人都说我们是神仙眷侣。
我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在外面纳了官,女儿也嫁了如意的郎君,我本想着可以颐养天年了,谁料这时契丹贼寇攻破了城门,我前夫他带着新纳的妾室跑了……
我和他20年的情分比不上新买的一个年轻妾室,可笑啊……”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城破后,我和城中其他被俘虏的女眷被人用草绳拴着双手绑在马尾后,拖拉着跑了整整120里,脚都磨破了,差点死在冰天雪地里。
到了驻地后,贼人将我们这些女人单独挑出来,无论老幼,全部装入麻袋中,当货物一般五两银子一个发卖。
他们寻了些当地的无赖光棍,日夜监视我们,一连卖了好几天。
我听到身边陆续有人被发卖了去,心里只恨不得要自尽,可是双手双脚捆着,又怎么能自尽呢?
在那几天里,不停地有人来捏我的手脚,腰身,想来是判断我的年纪,我自来没受过这般屈辱,便暗自发誓,如果这次有人买了我,只当他倒霉,我必是要死的。
我这个年纪了,再去侍奉男人,绝对不可能。不知苦熬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买我了,那人一打开麻袋,便听到身边哄笑道:
‘啊呀呀,王书簿啊,你可不打眼啊,这都可以做你娘啦。来来来,5两银子退你1两啊,你这倒霉催的……’
我此时饥寒交加,听闻此语又羞愤不已,只想站起身撞死在石阶上,却听一个憨厚的声音道:
‘做娘也没什么不好,我刚好没了娘亲,便迎回去孝养也好。’说着,替我解开了手脚,将我背到身上,又回身道:‘谢谢诸位了,王清先告辞了。’
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便伏在他背上被他背回了家。
那一日正如今日这般下着大雪,我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背着我,甚是吃力,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道:
‘我自己下来走吧,我还能走。’
王郎却道:‘这大雪天路滑,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背一程的,您……莫要客气。’
我见他是个实诚人,心里倒略略放了几分心。
到了他家中,却见五间青砖到顶的屋子,倒颇有点旧家的模样,后来知道他父祖都是做官的,可惜都去世的早,撇下他一个人和母亲相依为命。
前两年他母亲也去世了,他便在街坊帮衬下去衙门寻了个书簿的官职,因为家贫一直未娶亲,今年已经26岁了,比我足足小了一纪。
原来他和邻家一位小大姐定了亲的,结果因为家道衰落,那小大姐去年嫁了人。
他心灰意冷之下,听人说可以买个媳妇,便也借了5两银子去买,没想到去晚了,买到了我。
我只当他见了我会失望至极,没想到他却将我安置在内室,自己去抱柴草刷锅做饭,不一时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让我赶紧吃下。
我好生感激他,之前死志虽坚,但想到他借银子买的我,怎得我也得将他的银子替他赚回来才能走,是以我便在他家安置下。
日常我们以姐弟相称,以礼相待,我替他打理家务,可是我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只是多了张嘴吃饭罢了。
我自幼没做过那些烧柴纳火的事情,起初怎么也引不燃那灶间的火,还是他悄悄替我生了火,做好饭再去衙门。
到了晚间,他又早早回来给我俩烧饭。
人人都笑他真的供奉了一个娘亲,他只憨笑不说话。
我见他生的倒也端正,虽布衣蔬食,却人品端方,心下想帮帮他,便让他去街市上帮我买些绣线,我在娘家时便擅长刺绣,后来嫁到前夫家,这手艺却也没丢。
他只当我是想解闷,虽然家里穷,却也没说什么,第二日便帮我买了回来。
我绣了几幅小山水花鸟图,让他去集市上卖卖看,结果没想到一下被城里最大的绣坊绿玉坊看上,当时便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来。
那日王郎很是高兴,买了鸡鸭鱼鹅,还买了些胭脂水粉,兴高采烈带回来,对我说:‘大姐的手艺真是好,老板说日后您绣多少他收多少。’
我只当他是见财起意,见钱眼开,倒也没放在心上。其实在平安州,我的绣品都是上等织品,远远不止这个价格,此时虎落平阳,却也说不得。
我只想帮他赚个百八十两银子,替他娶房媳妇,便离开他去尼姑庵了此残生。
谁料他待我日日不同起来,我见他看我的眼神也慢慢起了变化,甚至到了不敢直视我的地步。到了晚间,又故意将油灯藏起来,说眼睛在暗光下用久了会受伤。
白日里逢下雨阴天,天稍微暗些,他也不肯让我刺绣。
我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但也不敢往别处想,因我大他这许多,自来没有这等事的。结果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事……”
胡夫人叹了口气,停下了做针线,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群山,低低道: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一日他以前定亲的那个小大姐来访,他正在给我手上挑刺,我做不惯烧柴的粗活,那日我想替他做点饭食,结果刚一拿柴,便被柴草上倒刺刺入了手指。
他当差回来恰好看到,便顺手拿起针来替我挑,可能两人隔得近了些,那小大姐一进门,三不知的就指着我骂起来。
哎,那些污言秽语,我真是闻所未闻,虽然如此,我是有年纪的人,也不该和年轻人一般见识,是以我一句未言语,便进了屋。
后来才知道,这小大姐新寡,因为没孩子,便直接回了娘家,还想着再和王郎结姻缘。
我只道这是好事,想着这段时间也替王郎攒了二三十两银子了,要是节省点,也能替他们办场婚礼。
正想着,忽地见外面打了起来,原来王郎愤不过这小大姐骂我的那些难听的话,抄起一把扫帚便要将她扫地出门。
那小大姐好生彪悍,竟然挠了王郎的脸。我想他上衙门公干的人,怎好伤了脸?少不得从屋里走出来想要给他们劝劝架。
谁料那小大姐见了我似乎更来了气,她张开双手将我使力一推,我力气没她大,又一个没防身,便摔倒在地上,登时扭伤了腰,再也起不了身。
王郎一见,回手便扇了那小大姐一记耳光,小大姐怎么肯依?一头撞在他身上,同他撕打成一团!
王郎把那小大姐搡出了门,又来扶我,见我起不了身,他便抱我到了屋内,谁料那小大姐爬到矮墙上见到这一幕,又破口大骂了起来。
我不知这乡间女子竟这般彪悍蛮横,心里又怒又气,王郎反倒劝了我半天。
我心下主意已定,养好了腰伤,便自己去找了那个小大姐来,又置办了一桌酒席,等王郎从衙门回来,我们三人便在一起喝酒。
我对他俩说,自己年纪已大,绝无非分之想。这段时日我也攒了几十两银钱,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办婚事用。等他们成了婚,我便出家去。
小大姐是个实诚人,听我这般说,忙忙携着我的手叫我大姐,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还说要给我养老。
谁料王郎竟然不同意,他说自己买回来的是娘子,以前是因为我是官宦人家的夫人,怕嫌弃他,是以未敢吐露真言,今日借着酒遮脸,说出实情,他乐意娶我,他悅慕我。
我和小大姐都惊呆了,小大姐哭着离了席。我也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待要起身拿包袱走时,谁料王郎他……他竟将我从身后抱住,说要与我结为夫妇。……”
晚晴听她这般说,不由看了一眼钰轩,钰轩对她笑了笑,将她的手握到自己手中替她暖着。
当着胡夫人的面,晚晴颇觉不安,便想抽出,谁料钰轩紧紧攥住,也只好由着他了。
二人听她继续说:“我知王郎人品是极好的,可是我这般年龄,又是这样的身份,我怎能害了他呢?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最后……我们还是成了夫妇之礼。”
胡夫人脸上一抹红晕升起,似娇羞的少女般,沉浸在无尽的爱意里:
“他不再让我没日没夜的绣活,只说要我养好身子。我只当他还要我生个孩子,谁料他说怕我年龄大生育有危险,他……他竟去打听了草药,给我喝着,唯恐怕我这般高龄怀了身孕难产。
我是自打那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真的……离不开他的。
他说他比我年龄小些,日后他侍奉我百年后,自己便去庙里打发了残生便罢,也不必再生儿育女,只要我们此生相依相伴即可。”
听到这里,钰轩忍不住望了晚晴一眼,悄悄用手环住了她的腰,晚晴往外略坐了坐,想要挣开他的手,可他却暗中用力,揽得更紧,看那表情,却依然是一片平静。
晚晴无心与他计较这些琐碎之事,只是被这惊世骇俗的爱情惊呆了。想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真情,怪不得这夫人铁了心地非要和着王郎在一起,这男子真是痴心一片。
胡夫人对二人的行为恍若未闻,只道:
“后来的事你们知道了,我贪心想多挣点银子,便绣了一副长卷百子贺寿图,谁料我的长子在此处做参军,偶尔见了那副绣图,一眼就看出是我的绣品,便通过绿玉坊的老板,打听到了地址。
这孩子找了几个朋友上门来,硬是将我一乘轿子抬回了前夫家。前夫倒也羞惭,给我说了不少好话,但我对他早已心死,坚决要和他和离。
子女们都嫌我给他们丢了人,我只好避身尼姑庵内。并偷偷让人去给王郎送了500两银子,让他另娶人。
谁料他竟然跟着跑到了庵里,说生死都要和我在一起,岂料又被人捉住诬陷,下入死牢。”
胡夫人说到这里,手里的针再也插不下去,那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似乎悲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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