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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

    在郡主产房前,裴时却听儿子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言语,那心中的气可想而知,他抖着唇问道:“你……你……真是个孽障,和你那个低贱的娘一般样,郡主何等身份,你,你怎敢……”
    “那孩子不是我的,爹……”裴钰轩一脸揶揄与嘲讽,低头俯身在裴时的耳边,轻轻道:
    “她们给我下的药,被周子冲喝掉了……爹,周家大喜,我裴家跟着乐呵什么呢?”
    裴时听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般,身子晃了晃,直直栽在了地上。
    裴钰轩看着雪地里倒着的爹爹,对在远处的奴仆冷冷道:“还不快扶老爷进屋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免得老爷乐得疯魔了……”说完,竟不管不顾的扬长而去。
    女人的生产自古以来就是一道鬼门关。若是那关外有亲人相迎,有丈夫陪伴,那十分的剧痛也许还能减少几分,可是此时安乐郡主的心,就如同沸油里滚过熬煎过一般,那十分痛变成了百分,千分。
    身体的疼痛已经不可忍,心里的痛更是痛上加痛。
    接到父丧的消息,她差点晕死过去,是以动了胎气,被急急送入产房,生死关头,当日那荒唐的一幕,犹如耻辱柱上最耻辱的一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那日是钰轩的生日。
    她见他当日一扫往日的沉闷,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见了自己,也满面和气,只当他是回心转意了,心里也喜不自禁。
    自从那日皇后宫中的陆尚仪被母亲责罚了之后,钰轩再也不曾到她屋里来半步。无论她以什么借口相邀约,他也绝不肯来。
    她放下尊严去寻他,他虽不好拒绝他,但是坐不了片刻,他便要送客。
    后来她才从爹爹那里得知,原来宫里的陆尚仪就是当日在裴府里给皇后做伴读的杜晚晴,她才是丈夫的心上人。
    那丹桂苑里的所有的东西——画像、簪环、衣裳、脂粉等等一切,全是杜氏的。
    讽刺的是,自己亲手所挑的这个夫君并不像外界说的那么多情,相反,他专情的很——只是专情的对象不是自己罢了。
    他这些年就只爱这个杜氏,听说杜氏为了他不惜和皇舅舅撕破脸被送出宫,可不知为何后来又入了宫,成了陆尚仪。
    这杜氏好生伶俐,心计极深,进宫不久竟又重得了皇舅舅的宠爱。娘亲几次要去说,皇舅舅反倒不悦起来,娘亲也不敢再说话。
    眼看着夫妻关系越来越差,到了钰轩生日那天,刘嬷嬷给自己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下媚药到酒里,去书房端去给夫君喝,到时夫君自然回心转意。
    她当时迟疑不决,嬷嬷又说此事必是妥当的,那书房远离内堂,是小小三间抱厦厅,在偏远角落,到时派个人过去盯着,编个谎让夫君到那里去,去了喝了酒自然便可玉成好事。
    嬷嬷们已经帮自己算了日子,说这个日子若是同房,极易有身孕。只要有了子嗣,必能拴住夫君的心,自己也能在裴家立下足去。
    也怪自己病急乱投医,竟真的信了这个古怪主意。
    到了那日黄昏后的筵席上,她特意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和钰轩先是招呼了一阵客人,然后便中途离开,去了书房。
    早有嬷嬷将她领到一间抱厦间里,那里床榻被褥都是现成的,嬷嬷给她叮嘱一番,她羞得脸都红了,但也照着做了,脱了衣衫在被子里裹着。
    不久,便听得外面脚步声纷沓而来,似乎是钰轩和另一人进来了,二人寒暄很久,她自己在床榻上听得无聊,因被褥新熏的桂花香气袭人,桂花最是安神,她竟不知不觉得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进来,也没点灯,便歪在这榻上。她一下惊醒了,颤着手从身后搂着了来人,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回身搂住了她。
    春风和缓,良夜缠绵,那屋外的合欢花开得那般奔放,屋里的人儿更是沉浸在一片旖旎春色中不能自已。
    岂料天亮时,郡主起身看到躺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不是夫君,而是忠义侯府家的周公子周子冲。
    她吓得呆了,死命推起身边的人,周子冲这才从宿醉中醒来,一见郡主,也吓得当时瘫软。
    二人在床榻上,面面相觑,魂飞魄散。
    她本和周子冲认识,当日她新寡后回京便是和他同路,谁料今日竟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下再见。
    那周子冲倒不失是个男人,忙乱中承诺道:“是我冒犯了郡主,要杀要剐都由皇上,绝不牵连郡主。”
    她此时虽然心乱如麻,但听了这个好歹算是有一丝丝安慰,便让他赶紧穿上衣服走。
    他穿戴整齐后出门去了,她也晕头转向穿上衣裳,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迎面见钰轩背着她在看一株长得高大茂盛的桂花树。
    她一下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夫君,将计就计地耍了自己——他识破了自己的计谋,却用李代桃僵的法子让自己名节尽毁。
    他就是要这样的结果,故而不惜亲自往他自己头上戴一顶绿帽子,为的自然是同她和离,留下裴夫人的名号给那个挨千刀的杜氏。
    “杜氏,杜氏”,她恨得如同万蚁噬骨一般,咬牙道:“你有什么好,到底有什么好?为何让我的夫君对你这般死心塌地?”
    她从未像那日般痛恨杜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打入十八成地狱之中,永不超生。
    杜氏既然远在天边,那这恨且压下,先处理内奸。
    是以从书房回到房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人将昨日跟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如意用荆棘抽打,打得这姑娘皮开肉绽,白骨尽露,最后口喷鲜血死在行刑的长凳上。
    她的这番作为,将她的奶母秦氏和赵氏都惊到了,二人怎么劝她都绝不肯听。
    她断定是如意做了手脚,如意和如心是她的两个陪房丫头,当日她进门不久,为表贤惠,曾将她俩送给了裴钰轩,钰轩给她退回了。
    她自此认为这姐妹二人忠心待己,是以更加信任二人。如心伶俐,如意沉闷,但她反而偏爱如意,处处抬举她。
    是以昨日那般隐秘的事情她带了如意,也是如意给裴钰轩端的药,她认定必是如意偷偷告诉了钰轩此事,被钰轩拿住了。
    在行刑中,如意也曾否认,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做的,可暴怒之下的她怎么肯信?她让人捆了如心,拖到如意面前,扬言若她不招,就打死她妹妹。
    如心吓得缩作一团,在旁涕泪横流地叫姐姐,让姐姐救自己一命。
    如意见此,这才认下了罪名。
    打死了如意,她的恨也没半分消减,到了晚间越想越无趣,便趁人不注意,想要悬梁。幸而被赵嬷嬷看着,呼天喊地地救了下来,着人去请了裴钰轩。
    裴钰轩真的过来看了看她,只字不提昨日发生的事情,只说让她好好养身子,万万不可再寻拙志。
    她一时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他云淡风轻地说:“既是误会,周子冲也是我的亲戚兼好友,这事就算了吧!”
    她知道此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果然他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此事就此揭过,但她必须守口如瓶,如果此事泄露半个字,那一切后果由她自负;
    第二,宁远侯府上下再不许为难陆尚仪;
    第三,如意死了,他要如心过去自己那边侍奉。”
    让她守口如瓶,不让为难陆尚仪,她心里有数,可是为何让如心过去侍奉他,她没想清楚。
    但此时却也没办法,她只好一一先答应下来。
    本以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谁料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自此后,事情再也不肯照着原来的轨迹往前走,她一步步迈向了深渊之中。
    后来,她听说如心去侍奉裴钰轩后,颇受宠幸,竟至于在钰轩的内室里自由往来,成了他的房里人——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有这般手段。
    及至此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说不定这如心正是踩着姐姐的尸身才攀上了裴钰轩,那日泄密的也是如心,她堂堂郡主反受了这无耻贱婢的愚弄。
    想到此,她几次待要派人将如心擒来,可是裴钰轩看这贱婢看得甚是严,一时找不到机会,也只好暂罢。
    念及往事,她只觉追悔莫及,心有余狠,此时忽而一阵阵阵痛袭来,她只愿当时便死在这产床之上,再也不去面对这龌龊的世事。
    不久后,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冲破了黎明的天空,一个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出生了。
    众人抱来给郡主看时,郡主只心都融化了,只觉一瞬间便死志全消,就算为了眼前这可爱的小小的人儿,也得咬紧牙关好好活下去。
    却说晚晴这日与钰轩分手后,便回宫去了,当时天色已晚,她去给裴后汇报了一下当日的情况,便一人回到怀玉殿。
    打发了殿内的侍女,她颤抖着手,将那副绣品取出,在那绣袋四处捏捏,果然在最里面有一处,似乎缝了双层。
    她的心狂跳起来,抖抖索索地拿起剪刀将那绣袋一点点调开,果然,里面有一封信。看那楷书刚直瘦劲,俨然是柳泰成的笔迹:
    娘子,你还好吗?经年不见,相思之情,犹如春草,虽经冬历夏,历久弥新,绵延不绝。
    岳父母均安,勿挂牵。前日收到娘子来信,喜不自禁,知娘子一人在京苦苦熬煎,我心甚是挂牵。
    而今江南大疫,民不聊生,死者十九。柳家已捐助千付药材于民众,愿为娘子广积福田,早日逃出生天。
    下月辛巳日,我将入京城,盼望届时能与娘子一唔。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万望娘子善自珍重,相聚有期。
    晚晴读完信,不禁有泪如倾,悲喜交加。
    喜得是,父母泰成均安;
    悲的是,江南大疫,会不会危极他们?
    更可悲的是,当日明明自己背信弃义,在与泰成成婚前毁约入宫,也将退婚书交由惠宁,让她转交泰成,虽然退婚书他未曾接下,但也该知道她的心意。
    可他为何还是这般执迷,径直称自己为娘子,此信若落入裴家人手中,必是一场轩然大波。
    幸好这是通过胡大可的手交由的信笺,若还像往日那般,经由裴时那条线传递消息,他又怎敢写出这样的话语?
    必是泰成看此次地址为胡大可的私密地址,他才冒险写了这封信,并终于按捺不住要到京城来——
    可他怎敢来京城?自己四周均是裴家眼线、皇家眼线,甚至也许还有宁远侯府的眼线。
    到时自己在什么地方见他?一旦被人发现他与自己私会,他必定性命不保。
    自己的生命无足轻重,可他本对自己恩重如山,又怎能让他铤而走险?
    她想及此,不由心焦起来,紧锁眉头,站起身来回踱步,想要找一个万全之计,此时再写信给他让他千万别来京已是不可能。
    胡大可已经远离京师,再也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可以为自己传递信件。
    现在还有谁能帮助自己?程方兴?方回?
    程方兴已经在虎贲军身处要职,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她不敢贸然求求他,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一旦事发,会连累他的。
    方回,那是裴钰轩的死党,自小玩到大的朋友,他还是从裴钰轩那里认识泰成的。若自己贸然去找他,万一他告诉了钰轩,岂不是弥天大祸?
    她深知钰轩的脾气,若知道自己私会泰成,必会当时便了结了他的性命。
    可是,如今已绝无他法,唯一的人选就是方回,说不定最危险的反倒是最安全的呢?
    钰轩防人甚严,轻易不肯与人交心,可方回和他是自幼相交,他自来不疑他,若能说服方回,替自己传递消息,自是最好的。
    不过,方回……怎么才能见到方回呢?
    她叹了口气,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想自己深陷宫廷之中,眼见全无生机,而今颇有些心灰意冷;
    此时恰逢多事之秋,朋党倾轧,变乱迭起,要自保已属困难;
    更兼之裴钰轩与郡主已得正果,皇后身体亦已无碍,自己再在宫里已无必要,若真能远遁江南一家团聚,又有何不可?
    今日见了胡夫人的惊世骇俗的爱情,当日已经几乎沉到谷底的心又缓缓升起来,即便没有爱情,那亲情不也是极好的吗?总比那水中月镜中花的虚无的感情要来得真实吧?
    她左思右想,直到夜已沉沉,还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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